而且,除了那次在天皇梦中的紧急情况,以及在中务卿府上的屏风中是他自愿剖伤自己之外,晴明在受伤时从来没有开口,要求他弄伤自己来减轻他的痛苦。 明明……明明只要我弄一点小伤口,就可以让你不那么痛,但你却从来没有要我这么做……你总是这样……总是独自承受着一切…… 难怪我觉得你寂寞,难怪我觉得你让人心疼,在你美丽的笑容下隐藏着的,原来是这样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晴明要让弥川把咒下在心口上?」 心口是那样敏感脆弱的地方,如果在别的地方,痛苦会减轻很多吧! 「因为心口是最万无一失的地方!别的地方,有可能会因为一点差错而使得咒力分散到原来的人,也就是博雅大人你的身上,只有在心口这个最隐密,却也是能量最强的地方,才能保证咒力不会分散。」 博雅紧紧拥着昏迷的晴明,贴着他冰凉的脸颊流泪不止。 晴明,你这么做,不是要让我自责至死吗! 「博雅大人,晴明到最后还是挂念着你的安危,所以藤原景正那儿,你自己要多留意了,当初订下的约定,如果晴明撑过这六十天而完好无缺,藤原景正就愿意放手,可是现在晴明他……所以你此时的情况也很危险。」 「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晴明是不是能清醒!」 「博雅大人,晴明,可能撑不了几天了……」 「你说什么?你没办法救他吗?你是他师兄不是吗?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虽然现在弥川不会再施咒,但是那法术已经对晴明的身体造成伤害,加上这阵子藤原景正刻意地支使他忙这个忙那个,他的身体早就到极限了,加上最后两个祭典中途的施咒,任何人都挡不住这样的侵袭的! 「晴明,其实早就该倒下了,但他却硬是强撑到了现在,想要拖过六十天,那样的话博雅大人就可安全了,但是没想到还是没办法……」 「不可能的……他不会死的!他明明说还有事情要交代我的……」 博雅喃喃自语着,一旁的萱草红着眼走进书房,随后拿了一张纸递到博雅面前。 「晴明大人之前交代,如果他最后还是倒下了,就把这张纸交给博雅大人。」 打开纸条,上面是晴明苍劲飞扬的笔迹。 给博雅: 没想到还是无法亲口说出要拜托你的事,不过用写的也是一样。 你一定要答应我,请忘了我。 另外,别哭啊!大男人哭哭啼啼的真难看呢! 看完纸条后,再吹最后一曲给我听吧! 晴明 博雅抖颤着双手将纸条收进直衣内襟,然后掏出了叶二开始吹起曲子。 仿佛看到一身纯白狩衣的晴明拿着酒杯在他眼前,促狭地对他说:「你又哭了呢!」 晴明,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怎么可能!我恨不得能和你一起走!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会想到救你的办法的! 所以,请你别走得太快,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补偿那样受着委屈和痛苦爱着我的你。 不知名的曲子从叶二传出来,仿佛每个音符都沾染上了悲伤,笛孔渗进了博雅的泪水而使得音色有些蒙胧,更让人觉得哀戚。 萱草在一旁哭得抽抽噎噎的,连贺茂保宪都不由自主地红了眼。 笛声突然中止,博雅像是想到什么地抬头看着贺茂保宪。 「保宪殿,你是晴明的师兄,所以晴明会的你也一定会,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那么保宪殿,请你行泰山府君祭!把我的命换给晴明!」 「不可!」贺茂保宪想都没想就厉声拒绝。 「有何不可?现在眼前就有一条白白的人命可以救晴明,保宪殿竟然要视若无睹吗?」 贺茂保宪叹了口气。「博雅大人,你的性命不是白白的人命!晴明舍命救你,请博雅大人不要糟蹋了他的心意。」 「保宪殿就为了保住晴明的心意而让他丢了性命吗?还是……想当好人呢?」 对于博雅急昏头的口不择言,贺茂保宪非常体谅,也没有介意。 「博雅大人,请你站在晴明的立场想想,若今天情况是你们两个对调,你会愿意接受晴明的一条命吗? 「他对你的心意,在他刚受了回身咒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晴明从小就冷淡,不曾对任何人有这般的感情,但他却这样地愿意为了博雅大人你拼命,这样的感情,是不容许何人摧毁的!」 我懂啊!晴明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懂!但是那又怎么样?晴明的一条命,比那些事更重要!只要晴明能好好活着,即使叫我遗臭万年都好! 博雅放下怀中的晴明站起来,然后竟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并且指向贺茂保宪。 「博雅大人!」萱草吓得大喊。 「你是晴明的师兄,所以也算是我的师兄,但是很抱歉我要用宫中礼仪要求你,保宪殿,我命令你立刻行泰山府君祭,把我的命换给晴明。」 博雅是中将,官阶从三位,贺茂保宪是谷仓院长官,官阶从四位上,比博雅低了一阶。 他再次叹了口气。「博雅大人,请你先不要太冲动,或许我们有别的方法可想。」 「比如说?」 「比如说……找到将要处以死刑的犯人……和他们商量……」贺茂保宪努力地想着。 「平安时代一百多年来都没有行过死刑了!」 「那么……或许我们去找个厌世之人,或是……」 「保宪殿!不用再拖延时间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博雅坚毅的眼神盯着贺茂保宪,里头有着绝对的无悔。 「博雅大人,你这是在为难我,也是让我和晴明的师兄弟关系可能从此决裂的导火线。」 听到贺茂保宪的口气软化了,博雅喜出望外,立刻收回长刀,然后坐了下来并两手着地,向贺茂保宪微微行了礼。 这个举动让贺茂保宪也大为震惊,也跟着坐下来。「博雅人人!你这是……?」 「保宪殿……不……保宪师兄,谢谢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我替晴明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博雅人人,请快快起身吧!」 博雅坐起身体。「那么我们何时开始?」 贺茂保宪又看了床榻上的晴明一眼。 「请稍候。」 他起身走进书房,拿起笔开始写都状。 谨上 泰山府君都状 ……转凶为吉…… 三魂七魄皆还…… ……五脏六腑……无变归来…… 奉祈谨启 天德元年五月二十四日 从三位右近卫中将源朝臣 谨启 「请博雅大人在这个空白位置写下名字吧。」 贺茂保宪走出书房,将写好的都状递给博雅,博雅毫不犹豫地接下他手中的朱砂笔签下了名字。 「博雅大人,请容我再提醒一次,你这么做,晴明不会高兴的,而且,这种事是不能 回头的,命,没了就没了,没有第二次机会的。」 博雅露出安心的微笑。 「我不怕晴明不高兴,我只怕他丢了性命,保宪殿,我就不留信给晴明了,因为他看了信,一定会像我看了他的信那般地心碎痛苦,就请帮我带句话给他:我源博雅,下辈子还要再爱安倍晴明!」 不需什么多余的言语,只这么一句,就完全诉尽了博雅的浓情蜜意。 博雅在晴明身边躺下,又再深深地看了他一次,然后闭上眼睛。 贺茂保宪摆了简单的祭坛,拿起都状开始读着,那一声声听在博雅的耳里都有如天籁,把晴明带回人世间的天籁。 感觉到异象,贺茂保宪放下都状然后两指伸向博雅。 「博雅大人,我也代晴明谢谢你的舍命相救。」 贺茂保宪开始念咒,博雅的意识渐渐模糊,在脑子一片空白之前,他仿佛看到了晴明一身纯白狩衣的清丽模样在对着他微笑。 祭典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完全结束后,贺茂保宪就退到一旁守着。 他惋惜地看着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博雅,以及他身旁呼吸仍然薄弱的晴明。 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却硬是要生死两别,博雅是晴明这辈子最重要的人,醒过来的他又到底受不受得了这样残酷的打击? 晴明的命虽然保住了,但是和博雅感情也不错的萱草还是难过地流下眼泪。 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将性命换给晴明的。 「保宪大人,请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了,让我在这里吧!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博雅大人在我眼前……或是根本就是在我的手中,从一个人变成一具尸体的情景啊!」 他的确是一时动了私心而接受了博雅的要求,但清醒后的晴明面对这样的事实,又情何以堪呢?晴明在第二天正午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在傍晚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晴明!」 「晴明大人!」 贺茂保宪和萱草的声音同时响起,晴明慢慢移动了眼睛,在床榻前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后,露出了仍有些虚弱的微笑。 「是你们啊!原来我还在人世吗?」 「晴明,你没事了。」 「是吗?没想到我这身子还挺强健的……」 晴明的眼睛越过了贺茂保宪及萱草,看着后方及两旁。 「……博雅……不在吗?」 「博雅大人他……」贺茂保宪脑中挣扎着是否要将实情说出,但是萱单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晴明觉得有问题。 「萱草,你说!」 被晴明问到的萱草犹豫地转头看了贺茂保宪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的两人部支吾着不说话,晴明皱了皱眉头,然后突然伸出两指凑上唇边。 贺茂保宪立刻拉下他的手。 「晴明,不可!你才刚捡回一条命,现在用咒很危险。」 「那么请师兄直接告诉我,博雅发生什么事了?」 「博雅大人他……他……我……昨日应他的要求……行了泰山府君祭……」 泰山府君祭?晴明不用多想就知道了这意思。这普天之下,愿意连眉头都不皱地将性命让给他安倍晴明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 「博雅……」晴明的眼神空洞起来,喃喃地念着博雅的名字。 「晴明,你不要这样。」 晴明抬头望着贺茂保宪。「师兄为何要这么做?」 贺茂保宪叹了口气,意料中的质问到来了。 「晴明,萱草可以替我作证,她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阻止这件事发生,但博雅大人对你的心意,你不会不知道,他到最后甚至拔出长刀架在我颈子上,逼迫我行泰山府君祭!」 晴明到底也还存有一些理智,他很清楚博雅的选择,如果立场对调,他也会这么做,这件事,一味责怪贺茂保宪并不公平。 只是博雅……你这么做,要叫被留下的我该如何是好呢? 晴明闭着眼流泪,不自觉想起了往日和博雅相处的一幕幕情景,本来已经湿润的心此刻再度干涸,博雅在用力把他拉出寂寞的空间后,自己却先离去了。 那么他一人,留在这光明的场所又有何意义?他宁可寂寞一辈子,宁可清冷淡漠一辈子,即使平安京翻覆,世界倒转都无所谓,他住乎的,只有博雅一人啊! 萱草把博雅留下的话告诉了晴明,晴明霍地从床榻上站起,虚弱的身子还摇晃着。 「博雅呢?我要看看他!」 「晴明!博雅大人已经离开了,你看了也没有用的!」 「博雅不该死!」 晴明回过头,美丽狭长却带着愤怒的双眼里聚满了泪水, 贺茂保宪看了也难过不已,他双手按着晴明的肩膀。 「晴明,没有人该死,你和博雅大人都是,只是神开了你们两人一个玩笑,让你们在这个时代,背负了太多的危险和坎坷而相爱,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如果你有亲眼看到博雅大人望着昏迷不醒的你时那种心碎模样,你就不会辜负了他这一片心意。」 他怎么会不了解?怎么会!但是…… 他抬头,深深地看着贺茂保宪, 「师兄,这条命……我要还给他!」 「乱来!简直是乱来!」贺茂保宪高声怒斥着。 「晴明!你冷静一点好吗?现在在你身体里的是博雅大人宝贵的生命啊,你就要这样像踢球一样,又把他踢出去了吗?」他急得大喊。 这相爱的两人,怎能把生命当成儿戏一般地让来让去呢? 「师兄若是不愿意再行一次泰山府君祭,那么我只好去找道满大人或是弥川大师。」 「晴明,不是每个阴阳师都会泰山府君祭!」 「我可以教他!」晴明也提高了音量,语气里有着不容拒绝的严肃。 「晴明,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好吗?」 「没有办法可想,要博雅活过来,只有拿一条命去赔给他!」 贺茂保宪叹气。「没有办法也要想!再说,也应该先看看保安亲王的情况,这是晴明你应该要做的事啊!」 晴明半眯起眼睛看着庭院。「如果博雅不在,任何事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保安亲王也一样,那男人,也一样。」 在爱上博雅之前,安倍晴明本来就只是一个每天吃饭睡觉,上朝做着例行公事的阴阳师。在他心中,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谁谁谁的死活都与他无关。 「晴明,就算要行泰山府君祭,也还有七天的时间,你就让我回去想想办法好吗?保安亲王的事,我会去替你打听一下。」 晴明不语,良久之后才开口:「师兄,你知道我对博雅的心意的,是吧?」 「我知道!晴明,我会尽力的,这几天你光好好休息好吗?」 贺茂保宪交代了萱草几句之后离去,晴明来到小房间里,博雅就躺在薄垫上。 晴明坐在一旁盯着他看,脑中闪过每一句博雅曾讲过的话。 「晴明,就算要我为你牺牲性命,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傻瓜,谁要你那么做了! 」 博雅总是用坚毅的口吻说着这样的承诺,他也总是微笑地这么回应他。 没有太过在意,因为,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可以舍命,但是绝对会保护博雅。 却没想到事情的发生在自己的预料之外,博雅的脑筋动到了师兄身上,硬逼着他行泰山府君祭把命换给自己。 你这家伙……不是存心要让我痛苦吗? 晴明轻轻地扶起博雅的上身靠在自己怀里,眼泪一滴滴滑落在他脸上。「博雅……」 你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我的心情吗? 这六十天得到了你的爱,已经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安倍晴明本来就不在意生死,可是你不同!世界对你来说仍是美丽的,所以你得好好活下去!却没想到你就这样白白地、孤单地消失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师兄想不到好方法,却又执意不肯行泰山府君祭怎么办? 如果,道满和弥川也不愿意,或是实在无能为力怎么办? 我要眼睁睁看着你消失吗? 晴明把脸贴上博雅的胸口,直衣上还隐约传来熟悉的味道。 「博雅……博雅……」晴明低声叫唤着,眼泪沾湿了直衣的前襟。 贺茂保宪没有传来任何新消息。 两天里,晴明没有离开过那个小房间,就像失了魂那样地坐着,没有吃一口食物,只喝了点水。 他这条命还得留着,留着要还给博雅! 「晴明大人,你吃一点东西好不好?」萱草看着两天内瘦了一大圈的晴明,又心痛又难过。 「你下去吧,我不饿。」 今天第二天了,师兄还没有想到办法吧。 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明天还没有消息,他就直接去找道满!道满不行再去找弥川,他总要找到有能力帮忙的人。 晴明走进书房,开始写着泰山府君祭的都状。 在祭文最后属名的时候,晴明放下手巾的朱砂笔,然后咬破厂自己的手指,用血写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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