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也是一种本事,我没有。”溥说。 “没有,你还自己来下面,有人会来吃才怪。” 溥也笑了,有些无奈。 唐看着他。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心慌了。” 也许是灯光,面,或者是屋子很暖的缘故,唐不自觉地把他绝不可能说的感觉倒了出来。肚子饱了,心跳也平稳了,烟的香气在屋内飘荡,思想也跟着飘荡,有酒醉的感觉,晃晃悠悠,试图寻找一个着落点。 溥听着。他坐在床上,擦着伯莱塔。唐躺在床上,两腿摊开,人靠在枕上,一手枕着头,一手夹着烟,目光迷离。 “我知道。”溥说。 唐深吸了一口烟,看着他:“你也慌过吗?” 溥点了点头。 “是嘛?你知道他们怎样跟我介绍你吗?他们说你十年来接过无数任务,从没有失手过,一次都没有,简直是这一行中的神话。他们都叫你‘夜豹’,‘夜豹’ 阿溥,酷极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有多兴奋,”唐的目光闪动,迷幻一样的光彩,“我一直在想你会是怎样的人,你的样子和你的动作,甚至你的声音。” 溥听着。 “他们给我的名单中没有你,因为你已经很久不再要伙伴了。但我想,我想成为你的伙伴。”唐把目光转向溥,清澄如水。 “为什么?”溥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就这么回事。”唐笑着,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有些天真。 他觉得自已今晚的确有些天真,因为忽然觉得很舒服,这个屋子,这张床,甚至那碗难吃的面,还有眼前这个曾让他起杀意的人。他觉得自己今晚的话比任何时候都多,不知道怎么回事。 溥知道。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紧张,使他失常态了,这种紧张象一种慢性毒药缓缓发作,让人急需一种方式发泄出去。这是杀手很难避免的,特别是新手。 “你快睡吧。”溥对他说。 “好。”唐真的闭起了眼,烟还在指头燃着。溥抽走了他的烟,摁熄在床头柜上。唐忽然抬起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他说:“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手握得很紧,充满热量。 溥楞了,低头看了看唐,他依旧闭着眼,这句话,他睁着眼没法说出口。“没事。”溥挪开他的手。 唐真的睡了,沉沉的,并微微打着鼾。 溥明白,唐并不是完全像当初的自己,当然自己也并不是当初的艾达。 艾达。一个早该忘了的名字,可惜,它从来未曾从溥的生活中消失过一刻。艾达是他的领门人,但他逾越了职权范围,教给了他太多深植进血液的东西,这些东西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包括艾达这个名字。 溥看了眼手中亮得扎眼的伯莱塔。他想起,艾达曾说过自己不适合当杀手,就像伯莱塔不适合当暗杀工具一样。可惜,他错了,自己和这把伯莱塔活到现在是最佳的证明,而那位断言者此时在何方呢? 他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可自己却忘了,甚至违背了。 天又亮了,曙光如故地漫进了屋内。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溥知道那是谁。 没有发觉过,味道也会是种记忆。 唐梦里这么想,正确的说是在他某段被晕化了的记忆中思想。他的梦和记忆不分畛域,互相渗透。 谁的味道?没有烟草味,没有汗味,没有一切该有气味的混和,只是一种体味,在记忆中飘荡,偶尔有些许呻吟掺杂。 唐。唐。唐。 …………唐。 他已身处夜街,看不见对方的脸。手边能握到的,只有腰际冷硬的枪。 “唐。” 唐睁开眼,满屋的光线,刺得他无法马上适应,再次闭上眼。 “你好,唐。” 他听见有人在对他打招呼,不是溥。 对方背着窗子,唐躲避着光线,用眼角瞥到一个灰暗,瘦削的影子,微佗的背斜靠着窗栏,等待他的清醒。 那个青年!唐惊愕。 当目光适应光线时,唐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与夜间无二。 “你是谁?”唐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觉得有些不可思异,但手已自觉地伸进了怀里。 “我是小冯。”青年回答,很合作。 “不,你不是。”唐又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声音响起,似乎自己的嘴已经不受脑子的控制,自成一个主体。 “那我,应该是谁?”自称小冯的青年反问他。 “…………”唐被这句话给击懵了,怔怔地瞪视眼前的人,不知如何回答。嘴毕竟仍旧是嘴,他的脑袋开始在某段记忆中徘徊。 小冯笑了笑:“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唐看着他。 “我听见老板叫过你,”小冯自问自答,看上去相当的诚实,“他叫我给你弄点吃的。” 桌上有两个快餐盒。 唐还是怔着。什么东西一下子涌进脑海,但他不能细想这些倒底是什么,彼此有什么关联,但有一件事他不用想都能肯定,这个所谓的‘小冯’一定不是‘小冯’,至少不是现在看上去的‘小冯’。 那该是什么样的小冯呢,唐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就嘎然而止。 “你饿了吗?”小冯问他,温柔地。唐无意去识破这种隐于语间的关注,它在撩动着某处的神经,让他警觉起来。 “不。”唐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装,“我见过你。” “哦?”小冯的表情没有太在的变化,“哪儿?” “……昨晚上,在…………”唐突然收口,心中一惊,自己几时蠢到这种地步?! “哪儿?” “记不得,大概记错了吧。” “我记得,”小冯忽然笑了,表情有些捉狭,“应该有两次。一次是在前街的旅馆前,可惜你没有看见我。还有就是昨夜,在北边金商区的PINK,我想,你应该看到我了。” 唐,盯着他:“你,为什么要注意我?” 小冯,回着他的目光,无所畏惧:“真的忘了吗,唐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唐,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马上站住了。 为什么要退?! 他的味道。 唐,清晰地闻到小冯的气味。没有烟草味,没有汗味,没有一切该有气味的混和,只是一种体味,淡淡的,纯净的,从小冯的身体,鼻息中散发出来,似乎全部被唐吸收进脑子。是他!是他,可是他又是谁?! 这种气味,如迷香一样扩散在空气中,唐无法动弹。小冯的面目近到能细数毛孔,他说:“你,怎么能,就此轻易忘掉?” 他的目光似是责备,抑或是一种怨哀?再或是,一种仇恨? 忘掉? 忘掉,什么?! 甬道?喘息声?味道? ………… 小冯的脸凑近,覆紧那双呆滞的嘴唇。唐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他没有发现小冯的手悄悄伸进了他的怀里,握住了枪。枪口侧向一旁,轻轻抵着唐。 你早该死了,不是吗?小冯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 唐被他的气味给麻醉了,什么都没有见到及听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以古怪的方式交叠在一起,看似缠绵悱恻。 一声郁闷的枪声响起,房间就多了两种气味。 你怎么能忘了呢?既然忘了,那就不用再记起了。小冯丢下枪,朝着阳光吁了口气。 唐,许多年前,你已经杀过人了,怎么能忘啦?你的手已经染过血腥,染过我们母亲的血腥,在那长长的,阴冷潮湿甬道后的小屋内,你用一条肮脏的毛巾把我们的母亲勒死在床上,你怎么能忘了,如此轻易的? 如此轻易地忘了我。 唐重重地瘫倒在地,他没有挣扎,他的脑子竭力地想拼凑一些东西,但是没有时间了。就象一个拼图,刚有了些端倪,却被打散了。 不用再记起我了,唐最后听到的话,最后看的画面是,满屋耀目的阳光对小冯的眼泪爱莫能助。他象个孩子一样对着阳光开始痛哭出声,整个肩胛缩成一团,抖动着,如寒风中的残草。 闭上眼吧。 温暖的天空啊………… 这灿烂的阳光,是唐成为杀手后看到的第一缕阳光,竟如此的温柔。 ……………… 你不再是唐了。 什么也不是,那你是谁? 许久后,小冯平静了下来,他揪着袖口胡乱地擦抹脸上的泪,然后低头注视着躺倒在脚边的唐,血已经渗到了脚后,在阳光下蒸腾着热气,变得粘稠无比且艳丽华彩。 小冯仔细地看着,忽然轻笑了一下:“不会想到吧,你的枪杀的第一个会是你自己。”枪被丢在地上,在阳光下无法藏匿,痛苦地趴倒在地上,无奈地指向屋子的某个角落,如被扔上岸的鱼,垂死一般。 ………… 很久很久。 依旧是夜街。夜的街。 夜街的人无意见到一个新的面容,并马上适应之,让它在自己的脑袋中变得熟视无睹。 两个男子,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衣着朴素,他们彼此如影相随,出没于夜街淫靡的流光溢彩中。 你是谁?有人轻声问。 新人说,唐,我叫唐。 溥的新伙伴,杀手唐。 我不喜欢白天。溥对唐说,白天让人觉得紧张,一紧张,工作就会有差错,可能会致命。唐笑着,艾达教你的? 不,艾达喜欢白天,他常在白天工作,是嗜好,很奇怪吧?溥问唐。 唐摇了摇头,顿了顿,回答,不。 艾达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唐一直都很想知道答案。 被我的枪杀死的。 你杀的? 不,是凌。 凌是谁? 情人。 我要杀了她。十五的男孩对十岁的男孩说。 满是秽物的床,蓬头垢面的女人在上面吞云吐雾,两个男孩跪在地上擦地板。 女人的眼在昏黄的灯光中,如死一般地了无生气,她在唱歌,尖锐的声音回荡在狭小却空空的陋室中。 她唱:天堂啊,我看到了天堂………… 十岁的男孩在抖,他太冷了,十五的男孩夺过他的抹布,使劲地擦着。女人伸手脱下尖尖的高帮靴,狠狠地扔了过来,砸在十岁男孩微隆的背椎上。 十岁的男孩向前仆倒,咯了一嘴的血,滴滴嗒嗒地跌落,混着水,流了一大滩。 我要杀了她。十五岁的男孩轻声地重复着,那条浸着脏水的破毛巾绷得紧紧的。她是我的母亲,十岁的孩捂着嘴说。 可她不是我的,十五岁的男孩冷笑着,她只是个婊子,他轻轻地从十岁男孩身边挤过,绞着那条湿淋淋的毛巾。 女人在床上,依旧懒洋洋地在唱:天堂啊,天堂,你在哪里,请把门开开吧………… 情人? 艾达还是凌? 他们为谁杀? 溥笑了,他对唐说,杀手,只为自己杀。 杀手只能有伙伴,没有朋友,当然更不能有情人。 是艾达教你的。唐问。 是的,溥沉默了,过一会儿,他说,可惜,他自己却忘了。 他们带走了十岁的孩子,他承认勒死了自己吸毒吸得晕乎乎的母亲,因为她虐待他,并敲碎了他的脊椎,不给他饭吃等等等等。 一个可怜的,值得人同情的孩子,但他已经杀了人。这屋子里又没有其它人。 忘却了? 所以他死了。 溥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好,我会记得这一条的。 我会是个好杀手。 你现在已经是个好杀手了。溥对着唐笑着,只不过,下次别忘了给枪上保险栓,那次还好只走火在腰际,要不,你就死定了。害得我进门吓了一大跳,以为有人杀了你呢。 哈哈哈,捡回一条命,我咋会再犯这种初进门者的错误呢。唐大笑,并轻轻按了按腰际的旧伤口。 ………… 嗳,你那个面店不是有个小伙计吗?怎么好久不见啦? 不知道,不过这样的地方怎么会留得住人,他迟早会走的。 也对。哈哈哈,那以后我来当伙计吧。 随你………… 夜街,这是夜的街。 你看不清其中的人,在斑驳的光线,扭曲了他们的脸。 溥和唐,越来越适应这个夜街了。 (完) maomao 2001.12.1 《渡 欲》——焚情Ⅲ 夜很深。雨后的街,被零零灯晕扭曲,异样的崎岖。 一辆黑色的小车如夜行的猫,悄然无息地滑进了深巷。两分钟后,唐缓缓地步出了巷子,怀里揣着他的枪。 枪很冷,如夜风,渗过衬衫,刺着皮肤。 街深处,有音乐轻轻飘荡,唐略为止步,侧耳聆听,音乐绵绵不断,如梦中呓语辨不清词意,曲子平和舒缓,如水一般流淌于街头。 它没有过多干扰唐的脚步,唐继续自己的行程,来到街尾的一间屋前。音乐是从这里传出来,清晰响亮,唐终于听清了它的歌词,可惜却不能懂。这是一曲梵音,反反复复,不止不休吟唱: …………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利耶 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菩提萨垂婆耶 摩诃萨垂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 屋内没有亮灯。木门看上去并不结实。 唐举手按了按门铃。 许久,屋内有男人问:谁啊? 唐压了压嗓子:我。 你是谁? 唐没有吱声,他在等待。屋内有悉嗦的声音响起,有脚步声移到门口。 你是谁?屋内的人问,并凑到门口的鹰眼张望。唐避开,据声用目光隔门量了量门后人的位置,然后伸手至怀中掏出安插好消音器的枪,在门的三分二略上偏右之处开了两枪。 “咄咄”两声,淹灭在梵音中。 梵音依旧慈悲,绵绵不绝。 ………… 娑婆诃,悉陀夜,娑婆诃 摩诃悉陀夜,娑婆诃 悉陀喻艺,室皤罗耶 娑婆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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