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坐在刚才庄天虹坐的位置上。石凳犹有余温,恰如那个人给人的感觉。 温暖,淡然。 「你和庄先生肯定是莫逆之交了。」我说:「真巧,你们相貌也很像,是不是......」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笑着把话截了:「不是,我们并不沾亲带故。」 说了几句话,安全太平的话题。天气,行程,说起昨天尝了桃花饼、桃花鱼。 这样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心像浸在半天云里,不上不下,不冷不热。 「庄先生似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还到处走么?」 「他么?」明宇似笑非笑:「他是被逼无奈,收了个徒弟,教养得太尽心尽力了,小孩儿人大心大,一头嫩牛哭着喊着非要吃他这棵老草。他吓得落荒而逃,正和我遇上。」 我低头一笑。好像记忆中那个口舌极不饶人的明宇,还在原来的那地方。 「两个人说什么?」声音由远而近。 我回头看到龙成天,他穿了件宝蓝的袍子,笑容似乎用水洗过,澄净无垢。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放松闲适,心里只觉得奇怪,又有些不自在。 看看明宇,再看看龙成天。 似乎,三个人在昨夜之前,并没有在一起正式照过面说过话。 在我以为,已可以慢慢淡忘过去的时候,明宇又忽然出现,白衣飘摇,踏水而来。 明宇,你为何而来?再也没有奢望过,可以和他重遇,这样在阳光下,如常交谈。 在心中窃想过的情景,最深的梦境,一切突然涌到眼前,却半分喜悦也无,心中悲酸难禁,只觉得苍凉。 人还未老,情已经老了。 第五章 中午的时候起程,叫我想不通的是,龙成天邀请明宇和庄天虹同我们一起上路。 接下去一段全是山路,弃车上马,在密林里穿行。在最前头开道的侍卫很伶俐,斜枝横杆都削了去,马蹄踏着一路的嫩枝绿叶前进,让我有种心虚的罪恶感。 这种感觉来的奇怪,但我知道绝对不是因为破坏绿化而生的心虚。 龙成天走在前头,明宇跟在我的后面,这让我没来由的觉得古怪。昨天如果告诉我,我们三个人会这样走在同一条路上,杀了我也不会信的。 明宇遇到什么事了吗?以前他的性格多么坚决,甚至连不再相见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现在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渐渐大起来,很久没有骑马,因为怕气闷也没有戴帷帽,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来。正要举起袖子擦汗,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头看到明宇的笑脸,一手控缰一手托着方汗巾,「擦擦吧,很久没骑马了?」 我有点局促,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不是......本来就骑的不好。」 姿态本来就僵硬,现在更如芒刺在背。他在我身后,自然可以看到我的举动。 我骑马的姿态绝不是英姿飒爽--而且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也被他看到了。 我捏着那块汗巾,简直觉得像捏着定时炸弹一样,抹汗是绝对不行的,胡乱应了一声,手指揪紧又强迫放松,把汗巾递回去,「呃,还你--」 他微微一笑,纵马上前越过我,走在了前头。 我托着汗巾发呆,后头庄天虹说道:「章公子要喝水么?」 我忙道:「不用。庄先生累不累?可要休息下再走?」 他声音里有笑意:「不必了。」催马跟上去。 等到天快黑时停下来露宿,看侍卫们撑帐篷埋灶做饭,袅袅青烟在野地里升起来,暮色四合,寒鸦归巢。明宇和龙成天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脸色都淡淡的。 庄天虹慢慢走近,他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左脚应该是短了约莫半寸,不过不注意也看不出。况且他的动作从容随意,也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协调。 「章公子累了么?」他在我身旁坐下,递了水杯给我。 他不说我真不觉得,这么一说,觉得浑身都像要散了架一样。 「听说章公子也是习过武的,怎么不太懂得运气吐纳?」 我苦笑:「我是半吊子,功力有一点,但自己又不会用,拳脚什么的都是粗通,骑马也只能维持个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水平。」 他语气让人觉得温和可亲,随口讲了些野谈奇闻,我听得津津有味。 光线昏暗幽昧,一瞬间有些错觉。他的眉眼,神态...... 我忽然站起身来,庄天虹有些惊讶:「章公子?」 「我去......走走。」丢下这么句话,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刚才竟然恍惚成那样,眼前的人分明不是旧人,却忍不住......明宇远远站在树下,身旁有人正在和他说什么,态度甚是恭敬。这也是,他才是暗宫之主。这两年不在其位,暗宫群龙无首,几乎成了一盘散沙。想多看几眼,又惶惶难安,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帐内一灯如豆,我伸手拢在火苗旁边,不让钻进帐里的冷风将火吹熄。帐帘一动,风忽然大了起来,几缕发丝被吹得一斜,蹭过面颊,我抬起头来,进帐的却是庄天虹。 「庄先生。」 「龙公子那里似乎有些公务,怕是一时不能完,我顺路进来看看,不是不惯骑马的么,还不早早歇下?」 我笑了笑,顺手把那份文件贴合起,「庄先生怎么也没有睡?」 他在案前坐下,意态闲适,「我长年的习惯晚睡了。」 我斟茶给他,「庄先生和明宇,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么?」 他看着茶水却答非所问:「你心思纯净,和龙公子那样的人做一路,真是异数。」 我奇道:「怎么?不相配吗?」 「那位龙公子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你和他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倒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苦笑:「这个......我也说不上来。真是稀里胡涂,一团糟糕的,就到今天了。」 「小竟,你喜欢过明宇吧?」我抬起头来,他笑得温雅:「是么?」 我没说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我没恶意,小竟别摆出脸色来。」他将我的茶杯斟满,不经意的说:「今天第一次新茶,极品紫芜香芬,历来只是进贡大内,质量上佳,数量却稀,小竟和龙公子有这等好财力喝这茶,实在叫人羡慕得紧。」 我一笑。这人亮眼慧心,早看明白我和龙成天的身分,就算不是喝这样的茶,一般官宦属员住驿馆,又哪来那样的排场。 「庄先生多历世情,其实你喜欢的人,往往并不是和你终身厮守的人--不是吗?」把问题再丢回给他。 他沉默片刻:「你和我想象中略有不同。」 「哦?」 「明宇没有多说过你事情,据我推想,总觉得你该是个样貌出众,骨骼清奇的人物。明宇清高自许,目无下尘,寻常人等是看不进他眼中的。」他语气温和,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我和明宇相识在困境之中,相濡以沫,过一天算一天......人难免总有软弱的时候,那会儿大概比较容易放下心防吧......」 「我看得出来。」他轻嗅茶的香气,「你自有你的好处。」 我摇摇头,「过去的事不提了。庄先生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一笑:「我已经是日暮西山,还能有什么打算。多看些好山好水,多尝些清茶美酒,此生无憾......」 忽然帐外有人轻声一笑:「天虹当真只想这些?」 我一惊,这人是谁?竟然无声无息的掩至帐边,我一无所觉不说,外头那些侍卫都做什么去了? 庄天虹容色如常,连眼波都没什么异动,说道:「旧友造访,何须藏头露尾?若是看得起天虹,便请进来饮一杯茶吧。」 这个人真的不简单,虽然不会武功,当年却在宾州观月楼,与一众武林高手讲侠论武,折服众人,得了儒侠之名。帐外那人来历不明,行藏隐秘,显然是冲着他来的,他却毫无意外慌乱之态,镇静自若,从容淡定。 见识、胸襟、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庄天虹,却为何会成了今天的模样? 烛火微微一动,帐内已经多了一人。我眼力胜过当年许多,却丝毫没看清那人是怎么进来的。 庄天虹拱手道:「文长老,多年不见,你风采依旧。请恕我身有残疾,就不起身来见礼了。」 那人清瘦俊朗,丰神如玉,年纪看来极是暧昧,二十岁的身姿,三十岁的风雅,四十岁才会有的沉淀含蓄,向庄天虹微微颔首,「天虹何须与我客套。」又对我抱拳微笑,「这位小兄弟遇惊不乱,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还未开口,他忽然眉头轻蹙,转头看向庄天虹,「你的脸怎么了?」 庄天虹淡然说:「旧伤而已。」 那个文长老完全忽略了我。「谁伤得了智计过人的天虹?」 庄天虹道:「一别数年,天虹早非昔日莽撞的少年了。」 他拂开发,露出另一边始终隐在侧影里的脸。那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上,却是一个凹瘪下去的黑洞,眉毛从中断开,衬着那半边完好的面庞和眼睛,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我倒还好,文长老却身形大震。「天虹你......是谁伤了你!」 庄天虹浅笑:「文长老不是恨我至深么?天虹的身体自己明白,早如风中残烛,到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不管是哪个伤我,又有什么不一样?文长老已经不必再将我当成心腹之患,耿耿于怀了吧?」 那人忽然身形一动,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庄天虹竟然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三指执着他的手腕,按在他的脉门上。 我骇异至极。这人武功之高,与当日的苏远生、今时的明宇相较,也不见得逊色。庄天虹陷于他手,就算我现在呼叫,也来不及相救。 那人脸色大变,庄天虹却微微一笑:「文长老可放心了?」 我一手握拳,却不敢动。我的戒指中另有机关,是我的护身法宝,但那两人距离如此切近,难免不误伤庄天虹,而且对文长老这种修为的高手,不见得有用。 帐幕又是轻轻一动,一颗头探进来,「长老,怕是有变。」 姓文的夹着庄天虹便走,一挥袖,「这人处置了。」 我一怔,后来人已经看到了我,脱口低呼了一声:「宁公子?你怎么在此?」 文长老转过头来,那人急急解释道:「这是宁莞公子呵,教主当年为他......长老切不能伤宁公子性命。」 「那就一并带走。」 看他衣袖拂来我急闪身后掠。胸口一窒眼前蓦然一黑,身体不由自主便软了下去。 「你醒了?」 我喉间涩痛,慢慢睁开了眼。 庄天虹坐在床前,松一口气,歉然道:「拖累了你,真是过意不去。」 我勉强一笑:「这等刺激惊险的历程,旁人求也求不来。无聊日子过久了,正要调剂一下才好。」 他也释然一笑:「小竟胸襟心怀都不同凡夫俗子,倒是我多虑。」 我撑着坐了起来,「庄先生,这文长老是你仇家么?现下你可有危险?」只是想起那人语气动作,发现他伤残后的眼光、神情,若说只是仇家......怎么也不像。 庄天虹微微一笑,长身伸臂推开窗子。外头阒寂黑沉,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处何方。 房门开处,那文长老走了进来,一把拉起他,「你要看他醒来,现在已经醒了,可以放心了吧?」这人脸上神情极怪,有怨怒有嗔怪,有不甘愿还有痛楚,困苦已极。与他掳人时的随意完全不同。 庄天虹只来得及说:「你好好的,不日就可离去。」人已被半夹半抱的带出房去。 我怔怔的拥被而卧。这两人之间暗潮涌涌,我并非傻子怎会看不出来。可是...... 门吱呀一响,少年又探进头来,「宁公子醒了么?冒犯你真是万分的对不住。」 我一笑:「不要紧。你是......」 他进屋来,手里捧着茶盘,「宁公子,我是教主身边的侍童。当日在岛上教主助你练功,我服侍过你的。」 我啊一声:「是你呀。」 他一笑:「公子把我忘光了吧。」 我还真是忘得差不多了。那一段插曲在后来的动荡中很少想起,淡忘也是自然的。 「你们教主还好么?」 「啊,教主现在已经不在总坛了,云游四海,逍遥得很呢,大小事情都是文长老他在打理。公子不用担心,等文长老手头事情差不多了,应该是不会拦阻你离去的。」 他把托盘放下,里头有两样点心一壶茶。 我忽然想起:「当初你们都喊我章公子......你怎么知道我曾经姓宁?」 他斟着茶,「教主是那么说,不过我很久前见过公子的。不知道那时候公子怎么会改名换姓的。」 我捧起茶来不忙喝,「你们文长老要把庄先生怎么样?他们怎么结的仇,你可知道?」 他在脚踏上坐下。当初他就了解我的脾气,不太拘礼。 「我知道的可也不多。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两个少年,一个文秀出尘,惊才绝艳;一个烈烈英武,笑傲风云。 雨夜乍逢,把酒清谈。此后两个人结伴行走江湖,一个英武,一个儒雅,衣色黑白分明,忍不住惺惺相惜。一转眼,时光飞逝,人事全非。 那侍童站起来,在书架上翻找半天,抽出一轴画,慢慢展开。画上绘着一个白衣书生,笔触细腻,颜色动人,那画中人清秀隽朗,风骨傲然。我有些恍惚,指尖轻轻掠过那人面容。 真像......只是明宇是清冷淡漠,画中人却温和儒雅,气宇全不相同。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 一代儒侠庄天虹。 「这是当时的庄先生了,」他说:「我只知道后来他给文长老下了药物,又引正派中人来围攻文长老他义父一家。文长老九死一生逃脱, 但他义父一家却满门被杀。」 我脱口说:「庄先生绝不会做这等事。」 那小僮说:「这咱们可不知道了。啊,宁公子,你现在到底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外头风声紧得很,连夜在搜罗你的下落。」 我一愣。哎,我倒忘了,我深夜被掳,龙成天还不得把地皮翻过来啊。 「这个我一时和你说不清,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你能不能放我走?」 他为难了一下:「公子,不是我们要为难你。是文长老说,你气虚脉弱,精血虚耗,亏损之症历时已深。再加上刚才又中了一些夜芒香...... 「若是教主他日知道,我们没有好生照顾公子,恐怕很难交代。公子请放心调养个几日,等你身体好些,残余药性也解了,我们一定好好送公子回去。」 我怔了一下:「那庄先生呢?文苍别想拿他怎么样?」 他摇摇头,「我也说不好,总之不会杀了他吧?要想杀他,何必费这么大工夫把他带了回来呢。或许长老也觉得,庄先生这个人不会做那等事,要问个清楚的吧。」 但愿是如此,但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两个的过往恩怨、情仇,外人不明究底,也猜不出故事的发展方向。 「老实说,外头有人在苦寻我的下落,倘若我没法和他们通个消息,说不定有大的乱子生出来。既然你也没法子做主送我离开,那能否替我传个讯息出去,告诉他们我一切安好,不日便能回去,让他们无须担忧。」 他点头,「这个我可以为公子办到。公子要写书信么?我去取笔墨来。」 胸口空荡荡的,一点真力也提不起来。 这个文苍别倒是好手段,夜芒香......似乎听说过,挺风雅的名字,挺厉害的迷 药。 能让庄天虹看进眼中的人,文苍别不可能是个简单角色。 我有些好笑的捧住头坐在床边,屋里倒点了几根明烛,照得一室亮晃晃的。 安逸日子过久了,再被绑一回票,倒也新鲜有趣的很。 不一时纸笔取来,我写了几行字封起来,交给侍童,「此地可有一家章记钱庄?」 他笑说:「章记钱庄自然有。」 「烦你交给钱庄管事,什么话也不必多说。」 他答应一声接过了信去,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碗递过来,「这是滋补的药,公子中的夜芒香是无药可解的,不过十天之内药效会自行慢慢退去。」 我答应一声,接过药来闻闻汤里的气息,慢慢喝了一口。 倒不是太苦,似酸非酸,似甜非甜的,有些补品的味道总是不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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