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将颈上红绳扯了下来。 “木珠?”瞎子迟疑间伸手接过。那木珠看似沉香木所制,一颗圆球之上镂空雕刻了多个人物故事,十分精细。 “无可能!”瞎子恼怒地松手,木珠坠地。“蛇嗅之下,鹤眼灵芝明明就在此地啊!” 小二端着两笼包子噔噔噔地上楼。 瞎子瞬间拿住几文钱,躬身一谢,转身去到别桌。 戚宝山惊魂未定地呆立当场。 “怎么回事?我先前一动也动不了……京师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小小的瞎子,竟能如此!” 李碧莲眼中,阴霾极重。“仕林,他说这颗木珠是……鹤眼灵芝?” “鹤眼灵芝是什么?”许仕林小心地拾起那木珠,细细吹去上面灰尘。“这不过是颗普通的木珠罢了,他们要来何用?” “此珠我见你戴了多年,却不知从何而来?”李碧莲追问。 “同我身世一样,不知。”许仕林摊手。 李碧莲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木珠而已,不如送我罢?” “……毕竟是自小随身之物,若真失了,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痛。”许仕林正将木珠戴回颈间。“碧莲妹妹,换一样吧,要什么我都送你。” “是啊。”戚宝山神色稍霁,“碧莲妹妹你若喜欢这样的,我给你买串好十倍的!要仕林的旧物作甚?……不过那个瞎子,委实古怪。我们快些吃完回去罢。” 今次一反常态,碧莲看一眼楼下众生,神色古怪。“戏不是正要开场?不如看看再走。” 楼下一片锣鼓。 靓丽女说书人正粉墨登场,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第二十四章:瓦肆·杀场(2) 紫竹林内,烟波浩渺。 善财童子一身轻烟样的衣衫,丰姿俊秀,正在晨光中练剑。 “善财师兄。”有小童过来,躬身一礼。 “何事?”善财拧腰,一个沉甸甸的眼神收住剑势。 “潮音洞贵客想要请你一晤。” “哦。”善财微笑看了看天色。“外面这动静,他现在才找我,也算是沉得住气了。——我换件衣服便去。” 普陀珞珈后山。 万岩幽壑,舞千种潮音,似诉似怨。两侧沙滩上人迹绝灭,唯独江鸥展翼,划破朝阳。 善财拾阶而上,步入潮音洞中。 洞中岁月清凉,一道梵网兜住了出入之道,善财轻念法咒,穿身而过。 洞内一片莹莹玉光流动。 善财拱手为礼。“光华较上次来时内敛不少,看来雪晴兄又有精进啊。” 玉石样的声音撞击在洞内四壁,酿作回声。 白衣人影渐在虚空中凝结成型。 “童子谬赞了。” 佘雪晴双手收印,缓缓睁开双眸。 两人相对一立一坐,山石嶙峋、仙姿缥缈,各自庄严,几不可说。 回想当年琴楼鱼阁之内调笑情热,媚态浮生,直如幻影。 善财叹了口气。“雪晴兄这十年之内心静无波,进境可谓是一日千里。但如今眼神之中却乱意骤起,恐非吉兆。” 佘雪晴起身,长衣垂于地,露水沾湿袍角。 “童子说话却仍然敷衍轻佻。不知你师尊曾未告诉你过,若能单刀直入、坦荡待人,亦会对你的修为有所进益?”佘雪晴冷冷回答。 善财笑了笑,自手中化出折扇轻摇。“劣性难改,人也好,仙也罢,俱都逃不出去。——那便单刀直入也好。雪晴兄可是感应到了昨夜鹤眼灵芝出世?” “无错。”佘雪晴目光幽幽,“那是我留在故友身上之物,以白佘山秘法改变形貌,无人能识。纵使‘他’已身在东京,亦不该有此变故。” “雪晴兄尽管放心便是。”善财童子眼中逸出自信神采。“鹤眼灵芝为家师所得,而你挂心牵念之人,安然无恙,无虑无忧。” 佘雪晴眸中光彩一闪,又即刻黯去。 “昨夜究竟发生何事?”佘雪晴沉声询问。“东京似乎被闹了个天翻地覆。” “雪晴兄在此洞中强行感应东京之事,梵网反噬,不觉难熬么?” “阶下之囚,纵使你以礼乐清香祭我,亦是一样难熬。” “哎。”善财童子折扇一收。“雪晴兄此言差矣。这十年之内,你我同修,紫竹林下,何来主囚?” 他反手一拂,化出杯盏茶具与一炷檀香。“礼乐无能,就以昨夜之事,当成故事,说与雪晴兄同享罢。但这人间鬼蜮,多方人马、都是各怀鬼胎,说来亦当真复杂。” 佘雪晴淡淡接过善财递来的茶盏。“洗耳恭听。” “这是什么地方?……”诸葛正我喃喃醒来。 嗓子里似乎有烙铁在盘绕。 全身沉如铅块,不得动弹。 眼前景物逐渐清晰起来——血色岩石,磷光漂浮。巨大的锅中有隐约惨叫传来,热油味道扑面。身侧高高山上尽是雪白利刃,染满暗红血迹—— “刀山?……油锅?”诸葛正我四肢狠狠抽搐了下。“难道,难道我已……死了?” 巨大的恐怖笼罩而来。昨夜的惊险故事,亦慢慢在脑海中回想清晰。 “你可以说已死,亦可以说未死。”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自诸葛正我脑后传来。 “有位你我共同的朋友,为媚惑宋国天子,而入了汴梁。宋帝一夕之间,精损命殆,能救之方,唯有专门克制那人气焰的鹤眼灵芝而已。所以,第一批人马,便是宋朝国师林灵素所派出的人手,伪装作盲眼说书之人,借蛇灵引路,去寻鹤眼灵芝救人。他们虽找到了正主,但却被雪晴兄留下的伪装所惑,擦身而去。”善财童子侃侃而谈。 “共有几批人马?” “雪晴兄莫急,小弟扳指算算,倒有个三四拨。第二批人马,乃是道君天后转世之女,亦即宋国皇帝的生身母亲朱太后,她所派出的杀手。杀手的目标,乃是在汴梁第一楼瓦肆之中秘密约见外臣的,朱太后的政敌——向太后。” “他未成功?” “雪晴兄猜对了。”善财童子面色冷下来。 诸葛正我回想起来那个敌人——又或者,那其实,根本不是人? 突然出现的可怕对手,仅仅用了一招,便敲碎了诸葛正我的全部肋骨。 而诸葛正我竭尽全力的一剑,只是把那人的斗笠掀落在地上而已。 “你是谁……”鲜血从喉头不断涌出。 “我叫涂九歌。”那人淡淡回答。“下了阎王殿,记得如实禀告。” “他未成功的原因,乃是你我的又一位故人——九尾白狐涂九歌,他及时出现,救下了向氏等人。但那名杀手十分悍勇,临终前爆出毒雾,欲要同归于尽。不巧的是,雪晴兄所牵挂的那人,同两名同伴一起恰巧路过彼处,堪巧被卷入其中。”善财叹道。 “仕林!”雪晴失声一抖。 “莫担心。”善财笑嘻嘻地看雪晴失态模样。“你家仕林无事。他被一名叫作吴媚的宫女所救。而雪晴兄的宝贝鹤眼灵芝,亦被吴媚所得。” “吴媚?她是何人?” “不是人,是只三百年的兔子精。至于受何人指使——你我心知肚明。”善财饶有兴味地看住佘雪晴,“对了,你家小仕林并不知道她身份,还感戴她相救之德,两人倒似是,情愫暗生。” “媚娘……媚娘。”许仕林从噩梦中睁开双眼。 天光刺痛双目。 “已经是白日了么……”他跌跌撞撞坐起身来。“媚娘——” 无人应答。 周遭的景物似陌生又熟悉。 昨夜之事逼入脑中,太阳穴一片胀痛—— 一楼忽然传来斗殴之声,令人不安。三人在桌上留下银两,匆匆下楼欲走。 就在此时,一声爆破,刹那间天上地下,满是烟雾,伸手不见五指! “闭住口鼻。”乱中他被一女子牵着,奔逃出去。 第一息以为是碧莲,但手中触觉,却分明不是。 勉力走了片刻,心中挂念宝山碧莲,他想要挣脱那女子的手,回转去瓦肆。 但脑中一片昏沉,想是吸入了毒烟。 他抗拒不过,昏了过去。 ——半昏半沉时只记得繁星满天。 一双明眸,映在群星之间。 青衣小帽的男装女子正以口唇,度他以清水。 “你中毒不轻,我去为你抓药——”她转身欲走。 “姑娘。”仕林扣住她袖管不放。“多谢相救。请教芳名?” 那姑娘一怒而笑。“真是个酸腐书生,此时说话还文绉绉的。——我叫媚娘。” 接下来许仕林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但媚娘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一直挂在心头。 “此地……”他下床,双腿一软,咬牙支撑才行走了几步。 看门外景象,似是离开天街不远处的贫民居所。 有乞丐模样的小童拿着糖入来。“哥哥,你醒了啊?” “她取鹤眼灵芝何为?”佘雪晴从乱中抽丝。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吴媚本是朱太后身边宫女,亦是向太后暗地中收买的心腹。她回去瓦肆,假作被向氏身边侍卫所擒,押往圣瑞宫对质,这样便能借刺杀之事,打击朱太后势力。她取了灵芝之后,并不知其中奥妙,只是带在身上。但朱太后身边的国师林灵素却一眼认出此物,即刻取得,便为皇帝续了命。两宫太后,本为争储君继位之事,如今皇帝无恙,这场争斗,便算是白落了空。” “真是无趣。”佘雪晴意兴阑珊,对人间争斗毫无兴致。 “的确无趣,因为鹤眼灵芝只能续命一月而已,皇帝终归还是会死的。”善财一叹,“朱太后想要保自己的儿子继位,可惜前面还有两位长兄。好在今次刺杀,一个被毒雾弄瞎了眼睛,一个不知被谁所救,也算是火中取栗,有失有得了。” 佘雪晴随口敷衍。“我若是那位朱太后,就把另一个继承人也杀掉,不就一了百了。” “好计。”善财笑得眉眼弯弯。“师尊还真准备如此行事,若你家叔叔不再插手,便完满了。” 第二十四章:瓦肆·杀场(3) “原来如此……我被那名叫涂九歌的可怕敌人所杀。”诸葛正我忽有解脱之感。“身在冥府,前情往事,尽告湮灭……一切到此,便算一个了断了罢?” “不。”身后温暖的声音转到他身前。“你虽身在冥府,但却尚未了断。” 诸葛正我愣了一愣。“恩公,竟是你?”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眼前蓝衣男子,犹如多年前西湖侧畔同样容貌,丝毫未变。 诸葛正我忽然又跳了起来。“恩公,你,你,你也……你也离了阳世?!” “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展昭微微一笑。“但这些年来,我从未真正远离世情公道。阳世与阴间,也绝非隔阻罪孽、抵消善恶的帐幕。” 周遭幽冥气氛中似有一道清流潺然,那种令人忍不住去信任、去依赖、去保存希望的气质,一如既往。 “在下愚钝,敢问恩公——” “我是冥府总捕展昭。”展昭伸手搭住他肩头。“诸葛兄你人寿未尽,我特来送你还阳。” 诸葛正我心中狂跳。“冥府,总捕,展昭?……送,送我,还,还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之后,你可改名换姓,秉心而行,再不必受恩义拘束。” “展,展,展前辈。”诸葛正我犹豫片刻,在此光怪陆离之情境中,唯有紧紧抓住展昭双手,似抓住海上孤木一般。“这也许是我唯一机会,我不得不问,求展前辈释我心中疑惑!” “请讲。”展昭含着微笑,鼓励地望住诸葛。 “求问前辈,世道凶险,晚辈即便还阳,又要从何而去?秉何而行?人生在世,究竟孰善孰恶,孰是孰非?圣人经典,国家大治,又究竟要以何为纲,以何为领,才是万民的真正福祉?”诸葛正我一气呵成,声声带着沉痛。 展昭却绽出微笑。“自身正在死生之间混沌挣扎,心中所想的却不是生死前途,而是万民福祉。包大人果未断错此节。” “包大人?” “诸葛正我。”展昭正色。“善恶不由心,而由行。伤人者当罚,杀人者赔命。冥府是死后的公义,而公堂则是人间的公义。做侠客,快意恩仇——为杀生之劫,当上刀山;做谋臣,忠心侍主——为谋敌之孽,当下油锅。” 诸葛正我炯炯盯紧展昭双目。“如此,则晚辈还有一事请教——下次再来时候,要如何才能堂堂正正踏入冥府,俯仰而无愧?”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展昭衣袍一振。“人性绝非完美,趋利避害,重私废公,满身人欲,均是弱点。而唯有刑法,能规人之行,系民之群。” “……晚辈有几分明白了!” “时移世易,唯法不变。定分止争,兴功惧暴,乱世之中,唯此安身,万民之上,凭尔立命——去罢!” 展昭沉声一喝。 诸葛正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似穿越入了无止境的繁花阵中,然后沉寂。 “哥哥,既然你已醒了,”小乞丐头子看着许仕林,亮汪汪的大眼睛一点污迹也无。“咱又在外头救了个人,你先帮忙看着他吧?” 也不等许仕林答应,屋外已有四个小孩,吃力地抬着一个黑衣男子的躯体,拖入房中。 许仕林细看那男子面貌,颇觉有几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 转头见几个乞丐要走,急忙追问,“请教,我是如何来到此地?你们可认识一个叫做媚娘的女子?” 小乞丐将手中糖塞入许仕林手里。“媚娘我不认识。是你的媳妇?……你跟他一样,昏倒在荒郊野外,被我们弟兄拖来的。——去年我在街上几乎被马踏死,是国师爷爷救了我。他要我从那时开始救一百个人,算还他的情。这不,加上你俩,有二十八人了。”小乞丐露出白牙一笑,“弟兄们,出去干活,干活咯!” “哎——” 小乞丐们一哄而散。 许仕林静下心来,细细回忆昨夜今晨之事。 忽然想起来检查自己身上之物——银两在,书牒在,甚至连随身的笔墨俱在。 但……颈上那粒木珠却不在了。 难道是自己重新系上脖子时,所缚绳结不紧,所以在途中失落? 仕林咬唇细想。 不对——从那名瞎子上来开始,直到那阵毒雾爆炸,所有事件,绝不可能是巧合,亦不是寻常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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