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对了对了,想起来了,还见了未来姑爷了,叫什么……金山银山还是什么山的?” “是宝山。” 师爷夫人忽然叫了一声。“是亲戚的戚,戚宝山?绍兴人氏?” “可不就是。”许娇容脸上笑意更浓。 师爷夫人一拍大腿,顾不上仪态了。“我道是谁,好嘛,原来是这科的武解元!” 众位夫人愣了一愣,终于明白许娇容那淡定的笑意从何而来。 “原来这一文一武两位解元公,一个是你家侄少爷,一个是你家未来姑爷……”主簿夫人酸溜溜又掩饰不住吹捧拉拢,百感交集地道,“李大嫂,给大伙儿说说,这究竟得到哪座庙烧香,才能烧来这样的福分哪!” “没哪座庙呀,就刚才说的,抱朴观嘛。”许娇容神清气爽,“来来,这桂花糕也不错,大伙儿尝尝……” 抱朴道观。 “白犀道长。”白衣青年朝着白眉白须的道人深深一礼。 “解元公独自静参已毕?”白犀子睁开眼睛,看住眼前清瘦却俊秀的面孔。 “道长还是唤我仕林就好。今日家中事多,恐不便久留,改日仕林再来拜访。” “许公子。”白犀子和蔼地笑一笑。“此地过两日便要封门修缮了。你如今得中头名,备考春闱,不宜分心。明年七月,若你从京中回乡探亲之时有暇,再来此叙旧论道吧。” 许仕林一怔。“怎么如此突然?” “你前阵子应考未来,贫道倒是对李小姐提过的。” “是啊。”粉裙碧裳的佳人从后室内应声而出。“仕林哥哥,白犀道长可是为了等你才一直拖延修缮之事的。若非如此,早几日,抱朴洞便该封门了。” “……如此说来,道长早认定了仕林能够高中?”许仕林起了一丝感激之色。“这些年来仕林常常前来打扰,蒙道长如父执般教诲开导,仕林谨记心头。如此便约定明年七月,无论如何,仕林必再来叨扰道长一杯莲子茶罢。” 白犀道长含笑起身,“如此甚好。贫道送两位——” 黄龙山下一派秋色斑斓。 许仕林停步望着天空。 李碧莲不禁问他,“看什么呢,解元公?” “连你也来打趣我。”许仕林回神,自嘲般一笑。“走吧,姑姑该等急了——对了,你是不是该去宝山那里?” “喂喂。”碧莲娇嗔,“不要跟我提那个鲁男子!——说起来,仕林哥哥,你高中之后为何第一件事竟不是拜会同窗应酬旧友,而是硬要拉我来此地?” “我以前告诉过你。”许仕林口气中有一丝惆怅。“唯有在此地,我心中那种茫然若失之感才会稍有消减——如今虽然金榜题名,但这种感觉竟是挥之不去,无法排解。” “那……”碧莲小心问下去。“你先前一个人留在静室中近两时辰,顶礼三清,参详道法,可有所得?” “我静坐止观,澄心摈念之下,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碧莲急问,音色几变。 仕林笑笑。“你在后面一边喝茶一边抱怨无聊的声音呀!” 碧莲终于知道被耍。“许仕林你……不许逃!小心我叫宝山哥教训你!” “还没过门,就一口一个宝山哥的……”许仕林正色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 两人一路笑闹着下了山。 沿着西湖再走半个时辰,便能到家。 许仕林忽然拉着碧莲。“我们每次回家都走这条路,真真无趣。今次从那边绕好不好?” 碧莲变色。“作甚要绕远路?不要啦。你不是怕我娘等得心焦么?” “说好申时回去的,现在还早——那半面的景致好啊,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我每次遥遥望见都觉得如天上景致一般。偏你从不让我去。” “我哪有?你这么大个人了,我哪能不让你去什么地方……上次,上次我忽然肚子疼,那可不是故意的。” “还有上上次,你忽然跌了一跤;上上上次,你说有要紧事要回家同姑姑商量——结果到了家又说没事。上上上上次……” “好啦。”李碧莲咬住薄唇,“解元公还真记仇。还不是为了你好,叫你专心念书应考而已。” “如今已经考完了。”许仕林摊手。“碧莲大管家可否陪我去那边走走散散心呢?” “还有春闱呢,别以为乡试头名便,便,便了不起了。”李碧莲避开许仕林的眼神,心虚地答应。“好吧,那边走就那边走——那里是个废弃的书院,还有个废弃的青楼,龙蛇混杂的,我们路过看看就好。” 西湖被金色暖阳染得华贵无双。 湖中画舫悠悠停至湖心。年轻的小女孩从舱中冒出头来,将长长的纱衣晾晒在甲板之上。 “看什么啊?就跟你说了,这种烟花之地,没什么好看的。” “烟花也是世情。”许仕林点一点碧莲的额头。“端坐书斋,难道就能隔绝世态,不食人间烟火了么?” 碧莲叹口气,拉着仕林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一大片的空地上断壁残垣无数,双楼似梦,无雪无晴。 许仕林被李碧莲牵着,快步路过,竟也没什么异样。 ——果然,果然都忘了么? 碧莲心中暗捺怅然。 紫竹林之主的手段,果然干净利落。西湖侧畔,一场烟梦,了去无痕。 而许仕林心中的茫然,或许,只是他即将开启的仙人灵智,躁动不安吧! 第二十二章:秋闱·解元(2) 秋闱落幕时已是初冬,转瞬冬去春来,便是时候要为小儿女们准备行装了。 解元解元,意乃由地方解送至京都应试士子中之元首。 省试中者,则成进士。其中头三名者,称为状元、榜眼与探花。 各省自行取解的乡试称为秋闱,而之后的省试则在来年开春,称为春闱。 江南历来是科举大省,杭州的解元去京赴试,成绩向来斐然。 小小的公捕家门,随着许仕林应试的脚步,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娘。”碧莲看着为许仕林收拾行装的许娇容。“女儿要一起去。” “你?你去算什么?” “我扮男装,做仕林哥哥的书童。” “不害臊。仕林宝山刚好作伴,你在家乖乖等着宝山回来娶你过门,从此后娘就再不用为你操心了,到那时你要去何处,都让戚家去管。” “娘,女儿是告诉你一声罢了。又不是求你同意。” “那就好……等,等等,你说什么?” 碧莲噗嗤一笑。“娘啊,汴京风光女儿还没见过。我会托人捎信回来,有什么好吃的也一并带回来孝顺你,娘你就放心吧。” 三言两语,轻轻巧巧,就把许娇容赚了进去。 ——这么多年来,李碧莲说要做什么,何时有人能拦下过? 晚上戚宝山来李家吃饭。 三年前戚员外在杭州置办下一处小小房产,虽不奢华,却也足够他日戚宝山借口练武备考,带着个老家人便搬来入住。平日里没事,自然而然便就弯到他未来丈人家吃饭。 未婚妻碧莲对他是可有可无,只当作一般朋友看待。只是关于许仕林之事,碧莲告诉戚宝山说,他在一场大病之后,忘记了小时候的那间书院,并严词警告戚宝山不得提起旧事以免刺激仕林的病情。 戚宝山乖乖遵守,时间久了,也把那久远记忆逐渐淡忘掉。而仕林只道戚宝山乃是李公甫夫妻的旧友之子,自小许为碧莲的夫婿,三人年纪仿若,平日里相处倒也得宜。 如今戚宝山高中武举,许仕林独占文鳌,李碧莲又说好与他们结伴上京,于是三个令家长头疼的青年人一同神清气爽地过了个愉快的大年,吃过元宵,便上了路。 官府发给了文书和银两,且办了庄严的送行仪式。士子们自行赶路,逢夜可至沿路各城凭文书免费投宿并吃喝于各学监衙门。到了京城,如杭州这般的大地方自会有会馆供士子最后复习冲刺,小地方来的士子则自行包租客栈,自理衣食。 许仕林等三人包了艘船,沿长江转入汴河,不出一月,便可抵达繁华京都。 “人说一苏二杭三汴梁。” 碧莲在船上脱下书童服装,换回女子衣衫,娇声出来。“不知道那汴京城,会不会比咱们临安城更加繁华?” “春秋时郑庄公于斯地建启封城,汉时为避讳改作开封。战国时魏惠王建都于此,称大梁。北周时梁州改成汴州,便是今日的汴京城了。” 许仕林站在舟尾,大氅迎风抖着,娓娓道来,意态翩翩。 碧莲忽然一怔。“寤生所建的城么……” 仕林有些惊讶地看她,“碧莲妹妹原来亦读史书。郑庄公名寤生,乃是春秋初年的霸主。” 碧莲啊了一声回神。“……我只是随便翻书看看,不记得哪些人是霸主,只记得哪些人的名字好听。” “要说名字好听,自然数我戚宝山啦!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来来来,吃东西啦,碧莲来看你娘给咱包了多少好吃的!啧啧。” 戚宝山窜出甲板,一人抬了一张桌子三张凳子出来。“今儿天气好,咱们在外头吃吧,看看四周的景致。” 江上景致千年如旧。 千年前的往事却如虚影空传。 韩娘本为韩娥,周朝时赴齐遇劫,途中哀歌一曲,竟至绕梁三日。 后成玉琴,名为绕梁,献于庄王。 庄王迷恋琴中幽魂,朝政难思。樊姬献谏,庄王终以铁如意锤碎琴身,以绝情念。 一瞬间,春秋战国时候那些情事,竟已距离如此遥远。 韩琴的幽绪,渐渐溶入江水运河中,化为飞沫。 一时暖风熏然。 船家夫妇在船尾轻轻对唱起来船歌。 “姐儿头上一枝花呀一枝花。 迎风随浪逐呀逐彩霞。 春来冰雪儿化,江上对对绿头鸭。 姐儿的小嘴不呀不说话,只随我归家。” 俚俗曲子,听得人忍俊不禁。 “喂,仕林啊。”戚宝山啃着牛肉,忽然动心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许仕林一呆。“我?” “是啊。上科的状元可是娶了位郡主呢。要是你考中状元的话……至少也有相辅千金,名门闺秀供你挑吧?说说看,你喜欢啥样的。” 许仕林凝神细想。“那宝山兄,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我当然是喜欢碧莲妹妹这样的了!还用问?”戚宝山答得坦荡。 仕林瞟一眼碧莲,见碧莲听而不闻,正努力剔一块排骨,忍不住一笑。 “我呀,我喜欢,恩……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回雪流风……就这样的吧。” “好熟的句子……” 戚宝山皱眉苦思,却被碧莲一口说破——“他喜欢的是宓妃。” “宓妃又是谁?” 许仕林噗嗤一笑。“洛神。” “这也太……太……太奢求了吧?人间绝色倒也罢了,这洛神可是仙子呀,仕林你真要寻个天仙样的女子才肯么?”戚宝山一脸正直地问。“况且,你本来已经这么漂亮秀气的,再找个仙女,该生下什么样的儿女来?……想不出,想不出。” “我开玩笑的,宝山兄。”许仕林悠悠道。“人生一世,要寻一个携手同游之侣,断不在才貌姿质,而在于心。” “什么心?” “砰然心动之心。” 戚宝山不依不饶。“仕林啊,我虽是粗人,好歹也不笨。你绕来绕去,还是没答我,什么样的女子会让你砰然,然后心动嘛!” “遇到了才知啊!”仕林笑嘻嘻地,一派无辜神色。 碧莲装作没有倾听他们对话,只是看住两侧悠悠江流。 多年不曾离开江南北上了。 这十年来留在许仕林身边,她不敢妄动一步。 而紫竹林方面,亦再未派员前来杭州。 许仕林便如一个文采极佳相貌风流的普通少年,读书应考,渐知世故,终于成人。 如今这一考,一动,一中,一行。 万千缠绕的暗流漩涡,尽在舟底。 杭州的光风霁月,残雪余晴都成过往。 接下来的修罗戏场,该是汴梁。 第二十二章:秋闱·解元(3) 汴京。 赵煦将硕大的青花一脚踢翻。 刘贤妃红着眼圈坐在一旁。 偌大一个延庆殿中,竟无人敢来劝慰。 隔了好一阵子,才听内侍通传:“太后娘娘到——” 两宫太后,来的自然是心疼嫡亲子的朱圣瑞。 “母亲!”赵煦不等朱圣瑞开口,便先自撩衫跪下了。 “皇儿!”朱圣瑞一惊,皇帝因为何事行此大礼?“快快起身,莫教外人看见了。” 赵煦烦闷地起身,扶着朱圣瑞到榻上坐下。 “国师今日陛见,上奏请立简王为皇太弟。” 朱圣瑞一惊。 刘贤妃委委屈屈地过来叩见。 “娘娘要为臣妾做主。臣妾是个无福之人,没法子保住茂儿……可是这三千后宫,莫说还有皇后姊姊在上,难道全不能生养了不成?” ——太子赵茂,不足三岁。半年之前,染病身亡。 “起来说话。”朱圣瑞嘴上安慰着,心却如针刺样痛。 ——后宫自能生养,但命祚不长的,却是皇帝本人,又能奈何! 林灵素为赵煦续命已有九年之多。 当初言明:少则三年,多则十载。 眼见着,便是尽头了。 “母后。”哲宗向爱妃投去抚慰的目光,斟酌许久才开口。“儿臣想要立贤妃为后。” 不等朱圣瑞开口,哲宗便抢道,“皇后久居瑶华宫学道,自号华阳教主,于这些宫务上本已极淡。前日里她来探贤妃,这也是她提出的心意……” 朱圣瑞忽然掩面垂泪。 ——这后宫的小儿女,却兀自争斗不休。 “母,母后……”赵煦急上前来扶。 “没事,我是想到茂儿……还有之前你那两个夭折的闺女……唉。愿我大宋,国祚永昌。”朱圣瑞合十喃喃祝祷。 ——时日无多,由他去吧。 “母后,是,允了?” “我允了又有何用?慈寿宫那个,才是你母后。” ——前朝向皇后是神宗嫡妻,才是官面上的“母后皇太后”。朱圣瑞忝为生母,只能被奉为“圣母皇太后”而已。 “她?”赵煦挑眉。“只要母后答应,慈寿宫那里无须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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