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隔壁的山村。宏......堂弟身体不舒服,如果您有体温计的话,能借用一下吗?"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随即门打开了。 "这个行吗。" "太、太谢谢了。对不起。" 像抢一样地拿走大妈递过来的体温计,山村回到屋里。把蜷缩在榻榻米上的宏国抱到床上,体温计塞到腋下,正拆着退烧贴的包装,"哔哔"的电子音响起,体温量出来了。 四十度。山村第一次见到体温计超过四十度。心想是不是搞错了,再量一次,四十度半。热度又上升了,山村的手打着颤。 山村慌忙把退烧贴贴在宏国的额头上,却立刻被他厌烦地撕掉了。 "都说了不贴你会变白痴!" 说了他也不听。山村都快哭出来了。还是带他去医院比较好,宏国的状况明显比自己昨天病得更严重。 附近的那间诊所在脑海中闪现,但却不想带他去那种糊里糊涂的医生那里。离家近的医院......但是不知道哪家会收夜间急诊。山村没有固定电话,因此没有电话簿,没法查医院号码也没法打电话询问,也没有电脑,用手机可以查到几个,却不知道地点。 "Shamaliwe toko tokoe patasse toto tokoe......" 宏国说着不知所云的语言。山村无力地坐了下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心想这么晚了是谁啊,山村跑到玄关。 "干吗?" 烦躁不已的山村怒吼。 "那个孩子没事吧?" 是大妈的声音,山村慌忙打开门。大妈手里拿的是山村小时候经常看到的冰枕。 "没有体温计的话,这种东西你也没有吧?我有,借给你吧。" 并不是因为看到大妈的脸就安心下来,山村仍然双眼微微发红。 "宏......宏烧得很厉害,超过四十度了,想带他去医院,但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山村求情似地说。大妈皱起眉头,露出极其不悦的表情问:"你没有车吗?" "没有。" "这附近的话,中央综合医院半夜也可以看诊,去那边就行。我来叫计程车,你来给他做看病的准备。" "啊......那个......准备?" "有保险证什么的吧。别磨磨蹭蹭了,真是的......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不顶事。" 山村按照大妈的指示,取出从有泽那里拿的宏国的保险证。大概是因为身上很热,宏国不想穿衣服,但没什么力气反抗,山村于是硬给他穿上了。刚穿好衣服,玄关那边传来大妈的声音,"计程车来了哦"。 打横抱起像软体动物一样软趴趴又没有力气的身体,山村坐上了计程车。宏国坐都坐不住,在车里慢腾腾地躺下了。看着枕在自己膝头的小小的头颅,胸口阵阵抽痛。要是没打小钢珠,早点回来就好了,要是一开始就发觉他的异样就好了......后悔不停地翻涌上来。 综合医院夜间诊疗的人出乎意料地多,从挂号起要按顺序等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叫到了宏国的名字,山村抱着宏国进入诊室,从椅子背后支撑着软体动物似的宏国。医生大概不到四十岁,是戴着眼镜的瘦瘦的男人,全身的气氛很柔和。山村安下心来,他不太能应付强硬的人。 "晚上好,您哪里不舒服?" 医生问道,但宏国仍然垂着头。 "这家伙几乎不会说日语。今天早上还没什么,我回家的时候就完全不行了......我感冒了,也许传染给他了。体温是四十度半。" 山村喋喋不休。 "发烧了啊。咳嗽吗?" "我回得晚不太清楚,似乎没听到他咳嗽。" "有腹泻之类的情况吗?" "对......对不起。那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没关系,可以了,您又不是他本人。那么先测体温和血压吧。" 一个护工走过来,把体温计放进宏国的耳朵。哔的一声电子音响起的同时,一直低着头的宏国抬起头,挥开了护工的手。虽然没什么力道,被挥开的护工却大叫一声,体温计掉在了地上。 "喂!宏,你干什么!" 宏国一边左右摇晃着身体一边试图站起来。山村要按住他的身体,又被很不情愿地推搡。 "给我老实一点!" 这么下去就没法看病了。山村很着急。 "没事吧?怎么了?" 医生探出身子。一看见医生,宏国神色骤变,猛地睁大双眼,变得愈发狂暴。 "喂,宏!别闹了!" 宏国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山村因闪躲而一不小心放开了支撑着宏国的手,宏国的身体便向右倒去,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没、没事吧?" 医生伸出手,却被宏国用脚踢开了。山村碰他、支撑着他倒还好,医生要用听诊器或是护工要量血压,宏国就拼命地攻击,像狗一样龇着牙。完全拿他没办法。 "不好办啊。量不了血压,恐怕也用不了栓剂,而且没法把药放进去吧。这个样子也没法输液。" " 稍微等等,直到他平静下来吧。"缓缓地叹了口气,医生低声说道。这状况无法勉强看诊,山村也只有点头。领了当做紧急处理的退烧药片,山村想让他吃药,但宏国固执地紧闭着嘴。山村使出最后手段,捏住他的鼻子,嘴便张开了,但刚把药片塞进嘴里就被他呸的一声吐了出来。无论怎么做都要大闹,什么都不听,但宏国却很想要山村的膝头,抱住山村的两膝把头枕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带宏国离开诊室大约三十分钟,先前的那个医生出现在候诊室。 "他怎么样了?吃药了吗?" "吐出来了......"山村嘟哝着。宏国正躺着,却听到医生的声音抬起头,盯着医生看,像是就要踢飞他一样摇晃着双腿。医生苦笑着俯视宏国。 "听说他不懂日语,那他会什么语言?用能交流的语言说明的话,也许就能让他接受治疗。" "呃,这个......他会......那个......巴西土著语,我也不懂他说什么。总之我来压住他,请给他治疗吧。" 医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是印第安语吗?" "啊......是吧。" "您住松井町对吧?" "是。" "您知道那附近的落合诊所吗?" 纳闷为什么会提到那诊所的名字,山村答道,"......知道"。 "那是我父亲工作的诊所。父亲以前曾经作为医师参加过亚马孙河流域的远征调查队。因为后来父亲多次以个人名义出国和部落有过交流,说不定懂得他说的话。我来联系,要不要去一趟那边试试看?" 山村惴惴地问。 "那间诊所只有一位医生吗?" "只有我父亲。以现在的状态,我这边看诊也很困难,要压住他看的话,夜里人手少不好办。所以只有等到早上重新看诊......" 不想去那糊涂医生的地方,但任宏国这么一直高烧到早上实在可怕。 "......我去。" 医生说电话联络过了,山村便坐计程车去了诊所。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但入口锁着,也没开灯。 "不是说联络过了吗!混账东西!" 山村骂道。怀里的宏国蠕动着,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山村颈侧。想快点看诊的心情令他焦躁不已。突然他想起自己看病时听到的:"我夜里在家,要按后面我家的铃......"急忙到后门按下呼叫铃,随即那庸医穿着尽是毛球的蓝色针织衫,一边打哈欠一边应着"来啦来啦",走了出来。看见山村的脸,偏过头。 "有什么事情吗?" "托您的儿子介绍,想给我的堂弟看病。" 强忍着愤怒,山村念叨似地说。 "诶?已经来了啊?真快啊~听说了哦,是印第安人?" 庸医窥视着瘫在山村怀里的宏国的脸。 "脸看起来像日本人呢。不过印第安人也是蒙古人种。" "这家伙是日本人,只是在雨林长大而已。请快点给他看病吧。" 庸医耸耸肩说:"好,好。你还真是急性子呢。"病人就在眼前还不慌不忙的。庸医抬起头,盯住山村的脸。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昨天......已经是前天了,我因为感冒而受您照顾了。" 庸医用右拳砸了一下左手手掌。 "啊,是那个啰嗦着药啊药的上班族吗。你看起来身体非常好啊。" 山村咬紧牙关,右手紧紧地握成拳,憋住怒吼出来的冲动。 "那是你的感冒传染给他了么。他也很辛苦呢。总之先进来吧。" 正房是不输诊所的破旧建筑。咯吱咯吱地踩着地板穿过走廊,通向诊所。刚让宏国在看诊用的细长的床上躺下,一直瘫软着的宏国突然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抽动着鼻子,硬撑着想要下床。 "老实点,白痴!" 山村正和宏国奋战,庸医只在不远处兴致盎然地看着。 "嗯......不喜欢医院吗。印第安人大多数都这样啦。什么来着......noboti shima." 庸医用奇怪的片假名单词说话。但宏国没有理睬。 "嗯......不是这个分支的吗。感觉上是那样的啊。" 山村无力了。千辛万苦地带他来这里,语言不通就没有意义了。 "连你也不知道吗?!" 行了行了......庸医拍了拍出言不逊的山村的肩膀。 "知道他所在部落的名字吗?" "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似乎是有个ya的......" "哦哦,那个分支吗。好好。" 庸医再次用片假名讲话,宏国终于作出了反应,不再乱动,紧紧地盯着医生。叽哩咕噜地说起片假名单词来。 "嗯嗯......" 医生一边应和着一边听。山村吞了口唾液,注视着这光景。 "那个分支的语言我不怎么用,所以忘掉了,不太明白呢。" "好不容易带他来,这不是白费劲吗。"听见庸医的埋怨,山村几乎晕倒。不说这一塌糊涂的交流,至少宏国不再乱动了。先前拒绝成那样,现在却安静地让量体温、量血压,听诊器放到胸口也一动不动。 "烧得很严重,是感冒吧。用栓剂,再打一瓶点滴吧。" 屁股里塞进栓剂,宏国仍然很老实。准备好点滴的时候,脸色明明已经变了,但似乎被庸医说服,勉强伸出胳膊。塞了栓剂、打了点滴,不管怎样得到了貌似治疗的处理,山村放下心来。抬头看见诊室里的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点滴大概要打多久?" "嗯......大概两个小时吧。" 打完点滴就是早上六点,天都亮了。在躺在診察台上的宏国旁边,山村坐在圆凳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里可以住院之类的吗?" "打完点滴回去就行了。和你一样,睡一觉就好了。不过他的情况也许会拖得久一点。" 等宏国打完点滴回家,就没有睡觉的时间了。想到一点没睡就上班很郁闷,但也没辙。 "请问厕所在哪里?" "啊,在候诊室里面。" 说去厕所是原本的目的,倒不如说是很想抽烟。山村从圆凳上站起身,宏国用挂着点滴的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 "叫你别动那只手!" 几乎在甩了,他仍然不放手。 "因为孤单,所以想让你陪在身边吧。" 庸医悠闲地说道。 "啊?" "无论是谁,生病的时候都会变得脆弱吧。" 这么一说,就走不开了。山村无语地再次坐在椅子上。 "咦?不去厕所没关系吗?" "......没事。" "憋着的话会得膀胱炎哦?我跟他说你去嘘嘘,好啦去吧。" 山村一直红到耳根。 "不用了。我只是想抽烟而已。" 说出了心声,山村羞愧不已。庸医毫不在意,干脆地说,"啊,抽烟么"。说话声一消失,诊室里古老的座钟喀嚓喀嚓的声音就愈发地响。 "我不太清楚状况,他在那边生活了多久?" 庸医忍着哈欠问。 "两岁到二十二岁。" "是日本人却和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那个和治疗有关系吗?" 山村挑衅地问。对方胸有成竹地答道,"有"。没办法,山村只好简单地讲了讲宏国的故事--只把自己领养他的经过瞒过不提。 庸医一边"哦~哦~"地回应,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以前经常听说印第安人把人拐走的事,从八十年代起关于日本人被拐带而且是原始印第安人的事就很少听说了。他从开始和你一起住以来没说过耳朵疼或者头疼什么的吗?" 听不懂宏国说的话,也没见过类似身体不适的行为,山村于是答道:"没有......" "是因为受过一次严重的伤,到城市里经受过洗礼了么。" "洗礼......是指基督教的?" 山村惴惴地问,他没见过宏国划十字。 "啊,洗礼是打比方啦。以小型部落在森林中平静生活的原始印第安人到了城市里,开始和很多人接触之后,大部分人身体会变差,因为病原菌一下子侵入身体了。就好像在深闺隔离培养的千金小姐被放进狼群里一样。哈哈哈......" 庸医笑了,但山村一点也笑不出来。 "土著不是在像亭子一样,蚊虫等等一大堆的地方生活的吗?说隔离培养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土著对传染病抵抗力很差啊。在亚马孙流域没有天花和结核病。巴西被葡萄牙侵略的时候,葡萄牙士兵还曾把天花患者用过的衣服、床单和印第安人很喜欢的柴刀、锅之类的放在一起,让他们拿回村子里集体感染,死了几万人,是很有名的事件哦。就是今天所说的细菌武器吧。" 山村哑然失语,庸医呼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基督教国家做的好事,神也很吃惊吧。无论什么时代,人的所作所为总是最无情的呢。" 山村和庸医随意地聊着,一旁的宏国径自睡得深沉。脸上的红潮似乎也退了几分。 "他从今以后一直在日本生活吗?" "嗯,应该吧。" "语言也不通,真是辛苦啊。" "辛苦的是我啦。昨天我身体不舒服在睡觉,他却把人家脱光,在旁边狂舞了一整晚。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跳舞?" "跳了。还一边呜呜地念着。" 庸医抱起胳膊,沉思似地歪着头。 "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他好像是巫师,应该是在给你驱除恶灵吧?" 山村背上起了寒颤。 "我被什么附身了吗?好恶心。" "以印第安人世界的宗教这么说也行吧。他们认为万物皆有精灵栖息其中。身体不舒服,就是在不好的地方被恶灵附身的缘故。所以身体不舒服的人就会去巫师那里,借助巫师的守护神精灵的力量驱除恶灵。" "驱除恶灵什么的,怎么可能治得好病呢?" "那个啊......" 庸医支起身子。 "我也见过很多次巫师为病人治病,不能一概地认为那完全是心理安慰。不承认有超自然力量存在的人很多,不能明确地说出来,巫力也确实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确实......治好过。现在不是把你治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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