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喜欢他。" "你没有喜欢他?你不喜欢他你会这样天天温馨接送情?台风天的时候还打电话来我家问牒云的消息?你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你以前那么讨厌跟学生打交道,现在却每天和牒云腻在一起,甜蜜到我在旁边看得都快要吐出来。"他挤鼻子弄眼地说了一大串,说完,顿了好一会儿见我没回应,夸张地哎叹一口气,"我是不知道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可是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在一起嘛。难道说,牒云不见了,对你的生活一点影响也没有吗?" 影响?当然有,他对我的影响多到连我自己都不敢去正视。 可是我犹自强辩,"就算是家里养的一条狗走失了,也会对我造成影响吧,这充其量只能说是一种习惯。" 我不得不自我欺骗。欺骗自己不去承认在牒云失去踪影的这段时间里,我确实开始感受到久违的寂寞。 "你这样说对牒云真是太失礼了。你说习惯,那你习惯了你家里有电脑有电视有音响,哪一天它们都不见的时候,你会想念它们吗?习惯是一种没有感情的东西,而人的情绪是不会被没有感情的东西影响的。"他倏地起身,转身离开办公室,临走前抛下一句,"你真是一只呆头鹅,牒云怎么会这么没眼光?" 牒云的确是没什么眼光,要不他怎么会对我抱持着期待?就好像以前曾经出现在我周遭的那些人,他们心存幻想,然后幻想破灭,于是一个个地离开,牒云会不会是下一个自我生命中出走的人? 走到办公室外的走廊上点燃一根烟,以前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在学校抽烟,可是今天我真是忍不住了,我需要喘口气。 "你还没戒烟?" 一个声音将我从沉思的境界里唤回,看到来人,我惊呆住了,"季平?......" 面对面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狭小的空间流淌着韦瓦第的四季和浓郁的咖啡香,趁着对方专心看菜单的空档,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四十出头有了吧?可是除了眼角深刻的鱼尾纹外,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岁月的痕迹,依然结实的体格,依然和煦的笑容,连浆烫得笔直的白衬衫都和记忆中的他一无二致。 "一杯巴西,"他合上菜单,转而对我说,"看够了吗?" 我忘了季平从前就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老了。"他伸直双脚。 "成熟了。" "你呢?学校还好吗?" "就是那样,死板的行政体系,冥顽不灵的学生。" "和院里一样。"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还在那里工作?" "年纪一把了,总不能到你学校去当扫地的工友吧?" 说着我们两人都笑了,"你是个很好的辅导员。" "你这么觉得?"他收起轻松的表情,支起两只臂膀撑在桌上,"我一直在想当年那么做对你究竟是好是坏。" "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即使对你造成了伤害?" 我把视线掉往窗外行走的路人,半晌,再转过头,"你来做什么?" "......我离婚了。" 我哑然失笑,"你抛弃了我十五年,十五年后你巴巴地跑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离婚了?" "你这样说对我并不公平。" "那我要怎么说才对你公平?你结婚了不是吗?" 他手上的青筋突出,"当初是你先抛弃我的,记得吗?你在我身上寻找你父亲的影子。" "别再提他!" "庆阳,你父亲就快要死了。" 我的脸色铁青,"他死了最好,我只后悔我当初那一刀没能杀了他。"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原谅别人?恨他、恨我,让你快乐吗?" "我不快乐,一个只活了十岁的人不会懂得什么叫快乐。叩我歇斯底里地对着他大喊,"你以为我待在辅育院里很快活吗?我天天躲在厕所里痛哭你知不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来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可是怎么没人去问我父亲他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所有痛苦不堪的记忆一下被挑拨起来,犹如翻江倒海地将我击倒。我恨这一切,我恨我为什么还活着! "可是你从来没有回答过我们的问题不是吗?你的难过--你的痛苦,你从来不对任何人说.我想帮你,可是你从来没给过我机会." "你以为真正的痛苦是可以说得出来的吗?它已经侵入我的骨髓,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不再是你亲亲我哄哄我给我几片水果糖就可以解决的了的。" 我再掏出一包烟,该死的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一个苍白得像鬼的服务生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对不起,先生,这里禁止吸烟!" 我丢下两张钞票,抄起外套,快步往外走。 季平在背后追上来,"庆阳,庆阳,别送样,你不要这样。" 我甩开他的手,颓然地在路边坐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对我做过的一切。" "他已经是个又老又病的人了,再活也没有多少日子。他很愧咎,你是他的独生子,他想在死前再见你最后一面。" "我不想见他。"我将脸埋进掌心里,"我去见他'他得到救赎,然后撒手就走,那我呢?活下来的人怎么办?" "庆阳,这不仅仅只是为他,更是为你.死亡是通往天堂的赎罪券,把过去的事真正做个了断,你才能重新开始。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可是我没有泪,我的泪在十岁那年的夏天就流尽了。 他用力地抱住我,我像只脱线的傀儡瘫倒在他胸前,"如果当初我结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的话,我向你道歉,可是你不要这样,我离开你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不是存心让你痛苦。你那时还那么小,我怕我自己不能给你幸福。" 我再次推开他,"那是你胆小,不要拿我的年纪当藉日。"起身冷眼倨傲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他,"我身边已经有人了,我不会像你当年对我那样地对他。" "庆阳!"我停下脚步,"庆阳,你会回去吧?去看你父亲。"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流泄出任何感情,"那是我的事。" "等等。"他又追上来,犹豫着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眉眼、五官和笑意都是我曾经熟悉的模样。我猜得到他是谁。 "这是我儿子,他的名字也叫庆阳,"他顿了一下,"他今年也十岁了。"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张照片,将它揣在手心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即使为你的儿子起了个和我一样的名字又能代表什么?他还是他,我还是我,甚至可以说,是因着他的出现逼使你放弃了我,是他抢走了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而今他活得如此快意,而我却如此不堪。给我他的照片,是想告诉我什么? 在街角处转弯,我毫不考虑地将照片扔进垃圾桶里。 放学后回到家,用料理包为自己煮了个简单的牛肉烩饭,我决定晚一点到酒吧去打听看看有没有牒云的消息。我知道他还在做那事,到那些地方晃晃,也许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总比茫无头绪地大诲捞针要好。 季平说得没错,我是该学着忘记那一切了。 正想着的同时门铃响了,按下通话钮,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徐离。" 是牒云! 急忙忙解开门上链子,牒云浑身是伤立在外头! 我顿时呆住,还来不及说什么,牒云便软软地往前倒在我的怀里,我赶忙伸出双手搂住他。他的身体透着惊人的热度,从额上淌下的血迹"点一滴落在我的肩膀上,灼热地,像是在我身上烙下一个烧烫的烙印。 我的直觉反射,"你爸又打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话没说完,他昏了过去。 横过他的腰,一把将他抱进房间。他的眼睛肿得像核桃那么大,唇色灰白,皱结破烂的衬衫上还留有干涸的血迹,双手发颤地为他解开扣子,果不其然里头鞭痕历历,手腕处还留有捆绑的痕迹。长颤颤褪下长裤,他竟连底裤也没穿,大腿内侧红白液体交杂,全身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天!他是遇到了什么人,竟把他伤成这样? 从浴室端来一盆温水帮他擦拭身体,虽然已经尽量小心却仍使他痛得呻吟出声。我发现自己的牙齿喀略作响,浑身血液像是降到冰点。是他的客人?我后悔万分从未阻止他继续从事援交的工作,如果,如果我曾经制止他一- 清洗到他的腿根处,我的双手抖得难以自持,太恐怖太真实的回忆宛如一场完整的噩梦重现在我的眼前,未干的精液散发难闻的腥臭味令我作呕。 一碰触到他的后庭,他突然清醒过来猛烈地挣扎,"不要!不要!放开我!" "牒云,是我,我是徐离,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眼泪满满地从眼眶中溢出,一边啜泣一边哭喊,"不要,不要......" "牒云,牒云--" 抱着安抚他,我的眼角湿湿的,心脏好像敌人紧揪着,痛得我四肢都在颤抖。 那种感觉代表什么意思呢? 我无法也无力再继续下去,只能紧紧抱住他,看他哭得倦极得睡着,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不管明天是否还要上课,我只想好好地看护牒云。 丝毫看不到往昔俊美的模样,牒云现在有的只是上张破碎的脸。 一整个晚上牒云梦吃不断,他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有时喊着我的名字有时喊着他父亲。到了下半夜他突然安静下来,以为他睡了,一摸额头却烧烫烫的,自冰箱取来冰块为他枕上,融蚀了的冰水延着悦畔落下,湮成一道水渍,像泪痕。凄惨惨的。 到了天微微亮时,我终于敌不住倦意侵袭,倒在床边小视一番。再醒来,牒云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我。 "徐离厂下一"一张口,牵动伤势,他痛得皱眉。 "别说话,你伤得很重。"我m阻止他想起身的念头,"饿了吗?" 他摇头。 他的眼睛还是一如往常的漂亮,可惜失去了昔日的光采。茫然的眼神望着我,视线却像是落在远方。那种过份成熟的忧郁,让我起了一阵想哭的念头。 撇过头,我不忍再看他,"我去帮你泡一杯热牛奶。" "徐离。" 我停住脚步。 "徐离,九点了,你该去上课了。" 我慌了,连眼泪都忘了掉二这种时候,你叫我放你一个人,自己去上课?"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荫成一道阴影"我不会有事的,就当是让疯狗咬了几日。" "什么叫被疯狗咬了几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你?我整夜没睡就怕你--就怕......"我气虚了,他那没有表情的表情让我再接不下半句话,"牒云,你让我留下来吧。" "徐离,你放心,我不会去寻死的,要想死的话,昨天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一语中的,他道破我心底最深层的恐惧。遇上这种事没必要寻死,可是他的神情恍若稿木死灰,我真的怕他做傻事! "牒云,牒云,我怎么说你好?" "什么都别说,只管上课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我还能怎么办? 在牒云的注视下,我收拾了课本,洗净脸,临出门我对他说,"饿了,厨房里有速食包的粥,记得自己煮了来吃。" 像是要让我心安,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送我。扭曲的笑。我看了心更疼。他为了什么要如此逞强?这么做有意义吗? 我不明白。 一出家门口,我旋即找了电话到学校告假,然后傍着鞋柜席地而坐。 我知道这样很蠢,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可以看住牒云。我也想过通知他的父亲,但又觉得这不是个好方法:牒云今天会弄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躲避他的父亲吗?我又怎么能够在这种节骨眼上将他交回他父亲的手上去? 只是继续把他藏在这儿,又能掩人耳目多久?再说牒云也未必就肯答应...... 他伤成这样,若再犯一次高烧,怕就得送医院了,届时就算想瞒也瞒不了。 我思来想去,脑子愈来愈混乱,整个思绪就像受惊的蜂鸟一般,跳来跳去,半天停不下来。 他不该来找我,他真不该来找我。已经有太多的意外迫使我俩有过多的接触,我仅守那方窄小的天空有如高原上干年不融的雪地,我无能承受界线被打破的那一刻,我的罩门,我只期望能保有我的秘密直到地久天长。 "徐离。" 牒云那柔柔软软的声音在我的耳际响起。多么好听、的声音。第一天认识时,就在这扇门后,他用他那蛊惑人心的嗓音呻吟着,而我,几乎是无法控制的立即充血勃起........ "徐离,徐离?" 他还在喊,声音愈来愈近,近的温热的呼吸都吹呼在我的耳畔。"徐离。"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我惊跳起来。 "徐离,你累了吧?要不要进来歇会儿?" 真是牒云,就蹲在我的眼跟前,身上穿着我的睡衣,锁骨处露出红色的伤痕。 "牒云?你起来做什么?怎么不躺着好好休息?" 他的脸包泛青,勉强说话的模样看得出还十分虚弱,"我睡不着,想出去吹吹风。" 吹风? "不行,你还在发烧呢。" "我真想出去走走,我一合眼就做噩梦。" "牒云......" 就一句话,我便知我心软了。拿来一件毛线外套让他披上,我选择了顶楼带他上去。楼下有管理员在,问东问西的只是徒惹心烦。 一打开楼顶铁门,一阵强劲冷风袭来,牒云连退了好几步。我知道他很虚弱,但不知他虚弱至此。他的额上盗出冷汗,脚上彷佛绑了千斤坠,我想他连走这几步路都是痛苦难当的。然而他还是要走。 我悄悄挪移了脚步,企图不露痕迹的为他挡住风势。 到平台上坐下,他长吁了一口气,用蓝色的外套将整个人裹住,神情显得十分倦怠,环顾四周,他道,"这里看起来好荒凉。" 灰色顶楼的无人地带是标准的荒芜世界,冷硬的水泥地,加上整堵及胸的围墙,阻绝了向下探望的可能性,唯一能看到的风景系来自那片无垠的天。这里见不到一般公寓楼顶可见的花花草草或枕头棉被步有的只是,只是绝对的空寂。 "......你什么都不问。"牒云眼观鼻,鼻观口,好像连撑起眼皮对他而言都是"种困难,"徐离,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天气很好,晴朗的天空看不到半丝云层,亮晃晃的光线照在水泥地上,蒸起一阵微温的气息。是太好的天气,以至不适宜探论这样灰色的话题。 "你希望我问吗?" 我以为所谓的痛苦就是只能深埋在心底某处,不去看、不去想,也不去面对。 "......我只是希望有人关心我。" "揭起伤疤,往伤日上撤盐,不见得是真的关心。" 有时乡愿地不去探究也是一种温柔。 他深深凝望着我,眼里写着不解的情绪,"徐离,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痛苦?" 因为痛苦,所以看起来痛苦。 即使假装也没用,就是有人能一眼看穿你的内心。 可是我该如何对他说明关于一个死人的悲伤? "牒云,"我唤着他的名,很轻很轻地,太强的的语调都会让我胸口激起一阵莫名的抽痛,"你真不该来找我,你来找我,是要让我们一齐卷人地狱里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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