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恶?为什么?对东方大哥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冱羽哥对这龙阳之好是否有所……排斥。」 「可师兄和东方大哥是真心想爱吧?」 「嗯。」 「既然如此,东方大哥又这般珍视师兄,我自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说实话,我本也不觉 得这世上有哪个女子值得师兄倾心相待,只是骤然得知此事,还是有些……」 明白白堑予担心的是什么,凌冱羽笑了笑示意他无需烦恼,却在感慨之余也不禁讶异起自 己对此事接受得竟如此轻易。 是因为对方是师兄吗?又或者……他心里,其实并不认为同性相恋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对……有景哥的例子在前,他若对此抱持偏见,岂不也等同于看轻了景哥?更别提师兄 和东方大哥本是真心相爱了。他以往不曾因二人间的亲昵而心生反感,现在自也不会因为 这份亲昵另有了个称呼便有所抗拒。 瞧他面上并无分毫勉强之色,想来是已真心接受了此事,白堑予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只 是这气一松,先前的紧张褪去,口便也跟着干了起来。当下顺手取了案上凉茶替彼此各倒 了杯,然后自个儿将之一饮而尽。 凌冱羽打醒转后便不曾喝过水,眼下见白堑予如此举动,喉头本给忽略的干渴立时变得无 比鲜明。当下抬掌便欲取过对方为他斟的茶,可掌中因突来的打击而暂时给他遗忘的玉佩 ,却因这么个举动而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心神。 那份叫人难受的窒闷和气愤,亦同。 这下变化突来,白堑予又是细心之人,岂会察觉不出他的异样?见他本欲提杯的右手就这 么硬生生僵在了半途,忍不住便半是关心半是好奇地开了口:「冱羽哥?怎么了吗?你手 中握着的是……?」 「……也罢。」 对方都主动问了,自个儿若还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心下有鬼了……思及此,凌冱羽心绪虽 仍无比纠结,却还是摊开了掌、将手中的玉佩递到了少年眼前。 白堑予也算是世家出身,这玉佩雕工精细、色泽莹润,自然一瞧便知其价值不凡。只是在 他看来,不论这玉佩如何珍贵,以凌冱羽的性子,也断不致如此失常才对——除非,这玉 佩对对方而言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就像当年他二哥手里那个染血的香囊一般…… 少年的想像力本就十分丰富,忆及对方连更衣都不及便带着玉佩上门的事实,一个可能的 答案便已脱口而出:「冱羽哥……这玉佩,莫非是西门晔送给你的?」 「……你因何有此猜测?」 可回应的,却是凌冱羽似乎潜藏着什么深意的一句反问。 察觉了他语气的微妙变化,白堑予暗道不妙,可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回答,提出问题的 人却已先一步自行道出了答案—— 「因为西门晔来过吧……就在我被师兄用药迷昏的这段时间里。」 凌冱羽不是驽钝之人,自然很快便由对方的猜测证实了自身的推断。只是那明显带着质问 的音调和藏不住的火气却让听着的少年心头一跳,忙道:「冱羽哥,二哥他并不是——」 「我知道师兄不会害我。」 冷冷一句截断了对方的辩解,青年容色沉沉,向来清亮的眸子亦随之罩上了一层阴翳:「 可不论目的为何,在做这事儿前,难道就不该跟我先商量一下么?不错,西门晔确实不曾 伤我,可他自顾自地留下这种东西,又教我该如何应付才是?」 所谓的「这种东西」,指的自然是那块珍贵的羊脂白佩了——凌冱羽也知道自己多少有些 迁怒,可打从见着玉佩开始,心底不住蔓延的纠葛与疼痛却让他怎么也没法平心静气以对 ,竟连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 真要问他到底在气什么,他自个儿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出却又没法释怀,自然越 发让人感到郁闷。 见他神情低落,思及另一张更显郁郁的脸庞,白堑予心下一软,一声低叹。 「其实二哥会那么做,又要事须得同西门晔商议是其一,其二,却是想让他放心一些吧… …毕竟,西门晔也是亲眼见着冱羽哥你中毒昏迷的。」 「怎么可能?」 听得那「亲眼见着」四字,凌冱羽想也不想便出言驳了回去:「我中毒之时,西门晔正在 外头赴宴……以师兄一贯的手法,出手劫人也该是在那个时候,又岂有让西门晔遇上的机 会?」 「咦?冱羽哥不知道么?那天西门晔在宴会中途便离席折返,结果正好同入内劫囚的二哥 碰上一块儿——我也是听二哥说的,当时西门晔本欲从云景手中将你夺下,却给二哥阻了 住。许是认出了二哥,他竟连武器都没拿出,就这么眼睁睁地任由二哥将你从他眼前带走 ……若非二哥先前早有安排,刻意假冒聂前辈出手,只怕西门晔在流影谷中的立场便要因 这么个『疏忽』而遭受极大的打击。」 顿了顿,见凌冱羽面上几分复杂之色涌现,隐隐明白什么的少年当即语气一转,刻意以着 轻松的口吻接续着道:「当然,二哥也没忘记帮冱羽哥出口气。西门晔前来之时,二哥特 意什么也没说便让他入房看看你,结果西门晔不晓得毒药已给师兄事前换过的事儿,见着 你熟睡,还以为你已……当下岔了内息走火入魔,还呕血了呢!」 其实以白堑予的性子,本来是说什么也不至于如此幸灾乐祸的。可凌冱羽的反应却让他不 禁有了些奇妙的联想,这才刻意用言词加以试探。 若在平时,被试探的人多半能注意到对方的反常之处。但此刻,本就心乱如麻的凌冱羽却 已没了分心他顾的余裕。听得西门晔内伤呕血,回想起先前半梦半醒间那双孕育着深深苦 涩却又无比温柔的眸,胸口因之而起的刺痛让本就竭力压抑着内心起伏的青年吐息不由得 为之一窒,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维持着音调平稳地开了口:「……他的内伤,严重么 ?」 「嗯……若二哥未曾出手,至少得要大半年的休养才能恢复如初吧。」 「是么……」 听得白冽予相救,凌冱羽本能地松了口气,却又旋即因自个儿有此反应而暗暗恼怒了起来 。 而这诸般变化,自然全入了对坐的少年眼里。 白堑予精擅易容化身之术,对人表情的观察细致入微,自然将对方的矛盾瞧了个清清楚楚 。看了看桌上的玉佩,又看了看犹自沉沦于苦恼中的青年,心思数转间,他已然双唇轻启 ,以着足称诚恳的音调开了口:「冱羽哥,既然是对方自作主张留下的『礼物』, 要怎 么处置自然取决于你了。我瞧这玉佩成色极佳,不如便拿去兑成现银吧?」 「兑、兑成现银?」 没想到入耳的会是这么个答案,饶是凌冱羽心绪紊乱难平,亦不禁有些傻眼:「可这毕竟 是他人相赠之物——」 「但冱羽哥也不是心甘情愿收下的,不是么?横竖看着心烦、扔了浪费,还不如兑成现银 来得干脆。」 「……说的也是。」 饶是心下觉得不妥,凌冱羽也不得不承认少年所言确实在理——可在理是一回事,做不做 得到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是曾经深深珍视过的物事,要他如何能就这么轻易地将之舍弃? 就好似……这玉佩所代表着的、两人间曾有过的情谊。 曾经决意过的憎恨,在名位押送的朝夕相处下逐渐受到了侵蚀。即便容颜相异、身分大改 ,那熟悉的音声、气息和温暖却无不唤起了昔日的美好记忆,而连同对方那份矛盾却实在 的关怀,一日日地加深了心中的迷惘。 望着案上静静躺着的玉佩,不觉间,那曾让他感到无比讽刺而刻意埋藏、遗忘的话语,已 悄然浮现于脑海之中—— 「我从没对一个人有任何盼望过。可唯有你……纵然尘世污秽,世事险恶,我都盼望你能 保持着一如此刻的心境、一如此刻的眼神……」 熟悉的疼痛,再一次占据了胸口。 「堑予。」 沉默片刻后,凌冱羽微微一叹,双唇重启、音调却是出奇地平稳:「我打醒来到现在都没 吃东西,可以麻烦你请人帮我准备一份么?」 「没问题,我这就去。」 知道对方多半是想一个人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自觉目的已达的白堑予遂也干脆地应承了下 ,起身离开了房间。 但听房门开阖声响,便也在少年出屋的那一刻,略带着几分迟疑地、凌冱羽右掌轻抬,再 次触上了眼前的白佩。 离身好一阵,玉上残留的余温逸散,虽因玉质而不至于同这天候般冰寒,触手却也是一片 微凉。他近乎失神地将玉佩再次收握入掌,心下却已泛起了一丝苦涩。 ——为什么? 自流影谷的手中逃脱,在得到足以反击的力量前就此远离西门晔……他不是一直这么盼着 的么?可为什么……在一切终于实现的此刻,挣扎迷惘之外,他的心底,竟也存着那么一 缕思念…… 可这疑惑,终究是没可能问出口的。 伴随着低不可闻地一声轻叹,犹豫片刻后,凌冱羽自怀中取出条干净的帕子,一如往昔地 将玉佩包覆着收入了怀中—— 真正得以见着自家师兄,已是凌冱羽醒转后两个时辰的事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之故,眼前的容颜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如今却 好似添了几分以往不曾有过的慵懒春情,让他一瞧便觉脸红心跳、脑海里也不由自主地浮 现了一些根本不该有的画面,一时竟连直视对方亦无法。万分尴尬之下、那模样真是说有 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好在身为当事人的白冽予对此早有所料,对师弟没法「正眼相待」的情况也没怎么介意, 省略了一应寒暄直接便将先前同西门晔相谈的内容及之间的前因后果尽数告知了对方。 「中间人?我?」 听闻二人最后的决议,凌冱羽立刻脸色大变,尴尬什么瞬间给抛诸脑后,原先刻意闪躲着 的目光满载错愕地重新对向了眼前的师兄:「师兄!你明知我和西门晔的恩怨,为什么还 要擅自帮我安排这种……」 所谓旧怨未消新仇又生,想来莫过于此——先前被迷昏的事儿都还没能完全释怀又遭受如 此「噩耗」,自然让凌冱羽有些气急败坏了起来。 可面对他如此恼怒激动,对坐着的白冽予却是淡然处之一如既往,直对向师弟的幽眸亦是 一派沉静,瞧不出丝毫称得上愧疚的色彩。 「因为这个工作唯有你能胜任。」 他淡淡道,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甚或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察觉这点,凌冱羽本就 拧着的眉头更是皱成了一团,音声略沉:「所谓中间人,无非是协调双方、互为联系。就 算须得谨慎行事藏于暗中,师兄手下人才济济,又怎会差我一个?」 「可能同时取得我和西门晔全盘信任的,却唯有你一人。」 知道师弟那一句反问下蕴藏的抗拒,白冽予微微一叹:「你也是当过家的人,不会不明白 公私之间应有的取舍,更遑论你二人间的恩怨终须有亲身面对的一天?不论你打算如何对 付他,心里有个底子总好过刻意逃避结果一派茫然……相比于先前的阶下囚,作为中间人 ,想必更能让你体会到西门晔身为流影谷继承人的手段、智计和武功。」 所谓说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以大义名分为引,再佐以一番充分考量了对方立场的安抚言 词,情理兼顾的一番话,饶是听着的凌冱羽心下万般不甘,亦不免因此而起了几分动摇。 师兄的话确实在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以他如今的力量,不论想怎么报复西 门晔都太过勉强,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摸清对方的弱点,也好替日后的计划做足充分的准 备。 只是上述这番谋算虽好,却须得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他对西门晔的仇恨必须足够坚定和 深刻——就好似师兄对青龙那般——而不至于因相处日久而给逐步消磨;问题是,单是那 趟「押送」的过程里、在双方仍明显处于敌对立场的情况下,他便已无数次因为西门晔的 一举一动而心神大乱。若真成了「同伴」,他没有把握……自身的恨意,能在心底的交战 中持续占着上风。 ——打从知晓一切并非虚假、知晓西门晔确实是真心在乎这自己后,他心底刻意压抑着的 那份信赖和依恋便已数度冒头;先前见着玉佩之时,更是连那份曾占据着他心头多时的思 念之情也尽数涌了上……往日的情分太深,仇恨却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的。两相交战 ,结果自然只是让青年因这番恩怨纠葛而心力交瘁。 可就算是对着最最亲近的师兄,这番复杂的心思也不是那般容易说出口的。也因此,静默 半晌后,凌冱羽终还是一个颔首:「我明白了。」 「嗯……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你心里有个底便好。」 师弟的同意对白冽予而言本就是意料中事,闻言也只是淡淡应了过——他不是不晓得师弟 内心的挣扎,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能做的,也只有在旁支持并适度点醒对方而以——而 旋即语气一转,道:「接下来说说你之后的打算把。」 「之后的……打算?」 「该是时候向前看了,冱羽。」 见凌冱羽神色茫然,白冽予心下一紧,回应的音声虽沉静如旧,却已添染上浓浓苦涩。 笔直凝向师弟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一切,而在理解中交错着深深的不舍。 察觉到对方视线所蕴着的意涵,凌冱羽本待张口辩解些什么,却赫然惊觉自己什么也说不 出口——若在往日,他自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要师兄无须担心,因为他总是积极奋发、勇往 直前的。但此时、此刻,回想起打岭南事发之后的种种,那样简单打包票的回答,却就那 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头。 几个月前,他还是行云寨三寨主,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八方车马行的业绩蒸蒸日上、行 云寨脱离「匪类」之称的一日亦好似近在眼前……曾经遥远的梦想几已唾手可得,却在真 正得以达成之前,蒙岁、人醒。 他失去了所有。 也从那一刻起,他忘了那个从小陪伴着的、让他投注了无数心力的梦想。取而代之占据了 他全副心绪的,是对那个人的深深恨意,以及渴望着复仇的意念。数月前的那次背叛就好 似一张无形的蛛网,将本欲振翅高飞的青年就此牢牢束缚了住,再不复往昔的自在和飞扬 。 曾几何时,他眼目心神所及的已不再是「将来」,而是数月前的「过去」;向来总是锐意 前行的双足如今却似陷于泥沼,再也没能移动半步。 所以在被问到日后有何打算时,凌冱羽愣住了。 ——他已经……看不见前方的路了。 望着青年的神色由最初的迷茫转为错愕,再由错愕转为恍然,而终化作了浓浓的自嘲和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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