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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翼少年(出书版)by 纪翔——

时间:2010-12-02 20:23:48  作者:


【第一章】

他灼灼的眼神越过拥挤的众生朝我泅游而来,我垂眼等待着,等到他的胸熨贴上我的背,沸腾的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世界以脚下的方寸之地为圆心,如波浪般幅射成圈,排山倒海。

那原始粗野的力量,即便灵魂也不禁要颤抖起来。客运车挟着烟尘向前疾驰,我感觉到他的欲念在磨合着我的忧惧,非言语能形容其万一。

天是金属色的蓝,行道树是黄沙似的绿。掠窗而往的街景搅拌着艰困的呼吸,中途有人穿行于肉林间隙下车时,他更是肆无忌惮地扼住我的肩,好更贴紧我的身体。

我痛楚地感知到他热情的呼吸喷向耳际,坚实的胸臂,扎刺我逐渐流失力量的僵直背脊。直到交肩迭背的人流和腥骚的汗酸味渐缓渐稀,他才会从我背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即便一点点绝望的留恋,也不复存在。

我偷眼睨他,淳厚俊朗的侧脸,流畅颀美的线条,明灿的外型掩饰着孤绝冷傲的忧郁。他的书包垂在身前,和我的一样。我们淡定直立,隔绝世界的脐带,只保留通向彼此内心的那道似有若无的灵犀。

他在终点的前两站下车,回头临别的一瞥,如同对我发出邀请,或隐密的约定。每每这个时候,我总兴起一股随他下车的冲动,可毕竟提不起勇气。

我随乘客鱼贯步下车厢,慢慢走回家。

妈在厨房忙着,屋内泛出饭菜的香气。我拉开穿堂的纱门,弟弟妹妹一前一后跑出来,嘻嘻哈哈。

「去哪?」

「妈让我们去公园玩。」

「不是快吃饭了吗?」

他们一溜烟跑了,没听见。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二楼,把自己关进房里,丢了书包,垂肩坐在床沿,怔怔地想他。

天很快黑了,妈摁亮房灯,「怎么不开灯,一个人傻傻坐这干嘛?出来吃饭了。」

爸坐在饭桌前听弟妹讲话,三人笑得极开心。

拾起碗筷,浑然不觉自己沉沉散出的阴郁气息。

「志钧,学校的功课怎么样?这次月考成绩应该出来了吧。」

「明天成绩单寄到你们再看好了。」我抬眼直视爸的眼睛,妈一旁为我挟菜。

「是不是又退步了?」

我回避爸严厉的目光,低头扒饭。

「你也该收收心了。不要以为你现在才高一,高中这三年一天都不能懈怠,否则是考不上好学校的,知道吗?」

「我知道。」

饭后我回房写功课,背了一会英文单字,明天有一堆小考,书本似乎永远也读不完。我扭轻音响的声量,SAVAGE GARDEN 〈野人花园〉像在对我耳语,我悄悄抽出米兰昆德拉的《玩笑》,看完最后几章。

《玩笑》是爸丢掉的那一小箱书的其中一本,妈说爸以前还挺爱看书,这几年他书不看了,单单注意股市动向。我发了一会呆,课本上的铅字如同一片模糊的未来,看不出对现在的我有什么帮助。

我想着他。为了不再这么无止尽的堕落在幻觉中,我又拿出前几日买的《锦锈》,转移自己的想象力。宫本辉的文笔是少数日本作家中能令我沉浸其中的。

我享受着文字的魅惑,浑然不觉时间的经过,亦不觉那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乌黑而清澈。

我房间的花色窗贴是大红大蓝的仿制图腾,好教白天透进来的光线不会太强,夜间也能保有个人的隐私〈我以为〉,如此一厢情愿的想法,令我很放心在房里做任何独处时会做的事。

爸妈为了让我用心念书,很少进房啰嗦,更严禁弟妹上楼吵我。书读累的时候,我喜欢做做运动提神,记得有位老师曾对我们说:「运动是身体的冥想。」

虽然我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意涵,但每回流汗过后,内心总会平静许多。

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会锁上门,脱光衣服运动,凉快不说,更别有一番解放的舒畅。我房里就有浴室,运动完后,再洗个痛快的澡,愈能抛开烦燠。但我万万没料想到,这般独处的快乐,竟让那个外人一清二楚地看在眼里。

这也许不能完全归咎于那个人,都怪我太信赖那片看似隐密的窗贴。我从来没试过在晚上点灯的时候去外面看看我的房间,不然我就不会如此恣意地把自己暴露在那个人的眼前。

那个人房间的窗子正对着我的,他单身住在对面,看不出年纪的一位叔叔,打从我读小六那年他就住那了,是个孤僻的人,

太与左邻右舍打交道。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和他说上了话,知道他在一家计算机公司上班,年约四十,未婚。

那阵子我深受感情和性向的困扰,为着公交车上的高二学长痴狂,而我对于那位学长的了解,却仅止于一个平凡的名字--颜恒章,如果还有别的什么,约莫就是形体上的东西--他的脸孔、身体和体温了。

每回他在拥塞的公交车上贴近来的时候,我的心就狂跳个不停,火红的脸颊和燥热的身体都在飙汗,我不明白这算不算是爱。

如果是,我该怎么办?

抛开感情的事不说,我高一下的成绩,比起上学期可说是一落千丈,爸妈隐忍着担忧,不过分责骂我,可这么一来,却只会令我更难过。

我没有做好学生的本分。我在胡思乱想。我在不该成长的时候拼命成长。我在起跑在线跌倒,非但没有急起直追,却躺卧在原地仰望那无垠的蓝天、如火的艳阳,反复思索着生命的意义,到底掩藏在哪朵云的后方?

是的,我没有得到答案。答案总在大人的世界里口耳相传,或在未来的某个地方。每个人都说你想太多了,每个人都不顾一切往前奔跑,彷佛只有我一个停下来,问每一位路过的人,还有多久?多远?究竟哪里才是终站?

好累丫,寂寞的十七岁。

懂我的人不多,恰恰只有一个施荣宣--我的同班同学兼死党。他个性开朗活泼,很喜欢逗我开心。除了假日,我们很少在放学后碰面,因为他家在学校附近,天天骑自行车上下学,所以我们的交集几乎仅限于校园。

施荣宣很喜欢在周末的时候找我去他家过夜,一起念书、打篮球、上线飙电玩,或去看场电影〈大多是他请客〉。施妈妈对我很好,每回去,吃的喝的不缺,有一次还开车载我们去剑湖山玩。

施荣宣的哥哥是职业军人,爸爸在对岸工作,一年难得回来几趟,他老说家里只剩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有我去才热闹些,不然一向冷冷清清。

有一回我们在他房里写功课,施荣宣忽然欺身过来在我颊上亲了一下,我骇异莫名地盯住他吟吟的笑脸,脱口道:「你变态喔!」

他眼底闪过一丝受伤的痕迹,却仍神色自若地笑说:「我又不是蝴蝶,怎么会变态?」

「谁知道你是不是蝴蝶?」

我没好气地离他远一点,低头佯专于功课,其实一颗心七上八下,火烫的耳根子教人忍不住口干舌燥。

「我想喝水。」

被我冷落的施荣宣转眼活了起来,抢着说:「我去帮你盛。」

四目交接时,我讪讪地红了脸,他也正羞赧地傻笑着。

「以后不准你随便亲我。」我别过脸冷冷地说。

「那正经的亲可以吗?」

我凶了他一眼,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好吧。」说着,他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段够让我疑心他可能生气不理我的长时间,正懊恼着枯等他出现时,门开了,他一手端盘水果,一手拿杯柠檬水进门,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

那次以后,我有点躲着他,也害怕去他家过夜。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还来不及品尝成长的喜悦,就先萌生了违规的恐惧。以往在施荣宣家过夜的时候,他总央求我和他一块睡,我偏不答应,执意睡客房,他也拿我没辙。

其实我一个人睡惯了,身旁躺一个不相干的人还真难入睡。如今,我连他家客房也不睡了,他怎么能不着急呢?

「杨志钧。」施荣宣握着自行车把手走近我,也不顾排队登车的几十双眼睛,开口便问:「你干嘛躲我?」

我胀红着脸,一句不吭地逃上车。

客运车开动的时候,我瞥见窗外迎风孤立,目送我远去的施荣宣,但觉五脏六腑都绞缠做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沉重得我几乎缓不过气来。然而此刻,颜恒章坚实的肉身犹仍固执地贴挤着我,在这惘乱而茫昧的关键时刻,毫不退缩。

如果不是因为妒嫉衍生的挑衅,那么就是因为愤怒激起了热情。一开始我很难从他令人费解的举动找出原因,但逐渐地,我从沉迷亢奋的羞辱之中,觉醒到他的意图。

在这令人进退不得的空间里,我忧忿地想着施荣宣悲急交加的脸,又为颜恒章黏昵的挑逗分心。而后,车子在一个回旋的大转弯里颠簸上坡,颜恒章趁势箍住我的腰,粗暴地在我的腰腹间勒出一条瘀痕。

我骇然转脸谛视他,但见那双冷酷的眼睛底面隐漾着一丝快意,转瞬即逝。我悚然惊出一身冷汗,僵化的四肢不听使唤,心悸如捣。

他似乎不就此甘心,宽厚的指掌在书包与运动外套的掩护下摸索滑进,丝凉的掌温顷刻穿透耻骨,驻留在异次元时空的网眼中,伺隙。

我忧惧得想放声咆哮,胀痛的海棉体也在蠢蠢欲动,炽烧的双颊蔓延开一场不可收拾的大火,饱满而无从宣泄的渴念,逼得我在心底苦苦哀求他放过我,可他却淡定自若,如如不动,在无始无终的虚妄飘渺中一意孤行。而潮涨的折磨已激越了自制的临界点,我终于在静止中迸射出灼烫的火花,趋向无止境的虚空。

我永远忘不了他下车前得意的笑容〈抑或是我的想象〉,他的眼神好像在说:「别忘了,你是我的。」

书包好重,我好怕推开那扇通往堕落炼狱的折门,可回家更糟,没有人知道我遭遇了什么,为何留恋那该死的不快乐〈又彷佛是快乐的〉?

我下车朝家的反方向走,天慢慢黑了,灯火通明的闹街上行人来往,我逛了一遍又一遍的书店唱片行,买了饮料和御饭团,

在便利商店门前左近的原木长椅上,看着深紫色天空下平直的大马路,反复变幻的红灯绿灯黄灯,还有呼啸而过的车阵。

良久,我丢掉手中没喝完的饮料,懒洋洋地站起来,慢慢数着街灯走回家。当我摸黑走过阴暗的穿堂,一只手刚攀上潮凉的

梯扶手时,「啪咑」,挑亮的灯火随即落在我来不及闪躲的脸上,爸站在通往客厅的廊下,高耸的身影遮住了大片的光。

「去哪?」

我低头没说话。

「这么晚回来也不打个电话,你妈急得四处去找你。」

我还是不回答。

「你到底怎么了?从来也没这么晚回。」

「爸,」我突然打断他,「我留在学校念书。」

「那也该打电话回来说一下,免得我跟你妈担心。」

我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怕谎言留下难圆的尾巴。

「饭菜帮你留在桌上,去吃吧。」

我去洗了澡,桌上的饭菜一样也没去动它。

不久妈上楼推门进来,我佯装睡了,书本搁在肚子上。她帮我收了书,盖了被,默默谛视我一会才熄灯,掩门前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她自己也没察觉到那声幽幽的叹息,但我却清楚地把它刻记在心底,往后多年,我总会在异地的夜晚不经意地听见。

我静静躺了半晌才睁眼,黑暗中窗外的云空特别明显。我等过了中夜,家里都没声响了才悄悄溜下床,摸出私藏的一包烟浅蓝色外壳的Dunhill 淡烟,尚未拆开的封口边缘已经磨皱了。我迟疑着,还是把它塞进口袋,蹑手蹑脚踅下楼,摸黑从车库侧门溜出来。

今天是满月,却给路灯抢尽了风采。风大,我在围篱边找了片黑墙蹲下来,拆了烟盒取出一支烟,这才想到没带火。

「shit!」我咒了一声,抬眼见对家叔叔房间的灯还亮着,趁颓废的兴致正高,起身去揿了他的门铃。想想我只和他说过两回话,不确定他还认不认得我?

前阵子他的一封信被误投到我家信箱,我看了信上的名字--陈伯男,不认识,又看了地址,忍不住「暗谯」了邮差一番。我一直很不爽这区送信的邮差,不分晴雨,老把信丢在地上吃灰尘泥巴。

后来那封投错邮箱的信,被我拿去还给对过的陈伯男,那天他正在门前浇花,谢过我,聊了几句。隔两天,我放学经过,他叫住我,问我喝不喝咖啡,我想都没想就说:「喝。」

那次,他送给我一包咖啡豆,聊了一会我的学业和他的乱七八糟事,反正我也记不了那么多,只记得那包咖啡豆被我拿进衣橱做了除湿剂。

现在,我扬起脸朝着对讲机上的摄像机摆酷,那头问:「谁?」

「我。」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叼起烟,含糊着说:「借个火。」

门开了,我径直走进去。

 

 

【第二章】

「哥,哥--」妹妹稚嫩的声音催着我。

「干嘛?」我翻过身,抄起手来遮挡近午淡淡的阳光,又反身趴在被上。

「哥,楼下有人找你。」妹妹锲而不舍地推我的肩。

「shit!」我暗咒一声,翻身坐起来,边穿衣边说:「知道了,别吵。」

施荣宣满头大汗在楼下等我,他骑了近一小时的自行车来找我。

「你疯啦,大热天的,你......」

我说不下去了,他哀求的眼睛里面有着不可抗拒的温柔,我从来没见过,可我......我胡涂了,这算什么。

「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亲你了,你别躲着我,好不好?」

「走,我们出去说。」我拉着汗涔涔的他往外走。

「去哪?」

「去河堤走走。」

我们顶着丽日,并肩沿着堤岸走,干涸的河谷上下蓊蓊郁郁,熏风闷闷地吹着。施荣宣挥汗推着自行车,慢慢跟着我。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不想讲话,他也不吵我,两人就这么静静走着。

良久,我终于打破沉默,「你渴不渴?我们去吃冰。」

「嗯,好。」

施荣宣匆乱地点点头,我跳上自行车后座,他载我迎风往回骑,沉默依旧。

这时我想起昨夜的事,脑海里闪过一幕陈伯男点燃烟头时的眼神。他说淡烟没滋味,递给我他抽了两口的「新乐园」,我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第一次抽?」

我咳得没法回答他,只不断点头。

「抽烟就跟呼吸一样,放松,急不得。」

他教我如何把烟烟和呼吸合成一体,在肺叶里过一圈再放出来。那一刻,胸腔里胀得鼓鼓的窒息感,压得紧实刺痛的肺片,好似一片受尽焚风摧残的新叶,霎时变做黑黄。

我不顾一切,所有成长中该尝或不该尝的滋味,我舍了命也要学,不管对或不对--这是青春的权利,也是无知的神秘。

我们轮流抽完那支烟,如同吸食毒品般飘飘欲仙。

「你为什么不结婚?」我突然问,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

「结婚?」他哼了一声,吐出个烟圈,「结婚可不是道是非题。」

「那么是什么?」我乜眼看他。

「选择。」他回答得简洁,想想似乎又觉得不够,「婚姻不过是一纸各凭良心的合约,有没有都无所谓。」

我想着他的话,默默点燃另一支烟。

「你在想什么?」施荣宣把车停下来,回头望我。

「没什么,你再往前骑到下一个路口。」

我们各吃了一碗芒果冰,两人掏了掏口袋才想到没带钱。

「怎么办?」

「再叫一碗,你慢慢吃,我回家拿钱。」

说完我马上飞车往家里踩,等拿到钱放了心就想恶作剧,一面笑一面慢慢骑,到的时候看见他一碗冰融成了水,突然心疼起那张满天乌鸦又喜出望外的脸。

中午在家吃饭,爸妈知道他就是周末常打电话找我去研讨功课的同学施荣宣,只是没见过面。他个性活泼,很快就跟爸妈弟妹混熟了。饭后,爸妈去午睡,我们在客厅里玩牌,不一会我就厌了。

「去打球吧?」我说。

「妈妈说大热天不可以出去。」弟弟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

妹妹也接嘴说:「对,不可以出去,不然我跟爸爸讲,他会打你噢。」

「不玩了,统统去睡午觉吧。」说着,我拉施荣宣站起来往楼上走,回头凶一眼想跟上来的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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