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他有种自己油尽灯枯的错觉。 太累了。 可是不行,还有柔儿在等他。他要带他回家。 那时候,宝宝已经是个少年了。他厌恶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神,那看自己像是看着陌生人的眼神。他看柔儿时掩饰不了的轻蔑让他想杀了这孽子。他恶作剧,他在折磨柔儿,折磨自己。云扬怒,柔儿却只是哀求他,说孩子还小。 他只能作罢。 赶他走的那天,柔儿被他那句“不要脸的男宠”气得晕了过去。他把他踹出大门。站在围墙上远远地看着那瑟缩着的小小身影,他咬破了嘴唇。 虎毒尚不食子,尉迟云扬,你他妈的,畜生不如。 柔儿醒来,不依不饶,哭着要去找孩子。他只好把他抱在怀里,劝慰道:“只是让他出去历练历练,我的朋友自会接他走的。” 但是福儿却失踪了。开始他不知道,后来才明白是城管家做的。城管家好像明白了他的计划,他想救福儿。 等霍奉找到福儿,福儿已经沦为乞丐。他一直不肯听霍奉讲找到福儿的经过。他不敢听。 药没炼成。福儿发现了。喝了两瓶灼光。那时候,他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七年之后,飞扇公子名动江湖。 他刚看到福儿与自己八分像,与柔儿两分像的脸时,竟然恍惚了一下。这高大的年轻人,是自己的儿子。不知怎么脱口一句“这几年,很好”来。 其实,这几年,谁都不好。 事情一直这样发展着。他认了。柔儿的身体能拖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大不了随着他去。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是回来报仇的,福儿疯狂地报复着他。他没想到福儿竟然是兰陵王,他没想到他们夫妻竟然有一天会这样被自己的儿子押着相见,他没想到柔儿竟然会被自己用半条命换来的孩子,扔给一堆男人。 后来福儿知道了真相。福儿发疯了。福儿走了。 他看着地上用血写的大大的“娘”字,不由恍然,这孩子身上流的血,不是自己的么? 他想到的,有些晚了。 福儿,也没几天了。 他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有一天余嬷嬷痛哭不止,她告诉月柔,她真的不能再忍了,对福儿不公平,这孩子太苦了。 他端坐在房中,静静地等待着裁决。 柔儿推门进来,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秋风抽进来,舞起他长长的发丝。 “余嬷嬷都给我说了。她说你用福儿炼药。” “她说,福儿这几年过得极苦,根本不是你说的出去历练。” “她说,福儿已经没几天了。” 柔儿看着他,那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温度。 他猛然站起,用力地抱住他。依旧是小小的身子,柔软温暖,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他终于还是失去他了。 二十年,不过就是三个字而已。 胸口一痛。云扬一滞,反而更大力地将他困在怀中。利器扎进肉里,闷声一响。 “雨天雪地,这一世情,就清了吧。”月柔轻轻推开他,转身离去。宽大的衣袂飞扬起来,他却抓不住。 他愣在原地,看着柔儿离去。天也不存在了,地也不存在了,自己突然,也消失了。 胸前的伤口并不深。血却止不住。当眼泪流不出来的时候,总会有什么来代替它。 他一直都忘了,柔儿,月柔,是那十五岁就名扬四海的著名杀手,是那飞舞着九尺白绫,亦魔亦仙的绝顶高手,还是那“玄天夜雨闻鬼哭,幽魅玲珑笑枯骨”的鬼魅夜煞。 他笑起来。怎么就忘了。 他感觉不到悲伤。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如此。 他潜进冠缨大将军府,听见若迫北那一声“十三少将军!”,突然发现。 二十四年,恍然如梦。 第38章 柳国的菱沁公主是荣华公主的堂妹,柳王弟弟的独生女。据说挺好看。 正胡思乱想着,门扉突然轻轻打开。悄悄挤进一小脑袋,一对大眼睛被月光照着,扑闪扑闪地看着我。 田七。 我笑,“进来,外面这么凉。” 田七小小欢呼一声,一头扎进我怀里。我抱着他下地,关门。田七一脸惬意地缩在我怀里,小猫儿似的,脸还不时在我怀里蹭蹭。我像抱着个大娃娃似的,搂着他躺在床上。 小小一团。软软的,暖暖的。 “雷哥。”田七把脸埋在我怀里,闷闷地叫了一声。 “嗯?” “你明天要走么?” “嗯。” 小家伙又往我怀里钻了钻。好一会儿,才说:“他们说你就是那个阎君。” “你信吗?” “信。” “啊?” “其实雷哥你对外人一直都很凶的……我们都看得出来,眼神很可怕的……” “你不怕?” 小家伙咯咯地笑起来:“要是被你保护在背后的话,可是看不见你的表情的哦。” 我搂紧了他。被子有些薄,我倒是没什么,田七有些冷。我搓搓他的小手,放进怀里。 “雷哥,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你会回来吧!” 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其实在我离开师门之前,田七就已经到了。只有三岁而已,不记事,我也只记得他两个黑葡萄似的眼睛,只要用指尖点点他的胖下巴,小眼睛就笑得弯弯的。 “你相不相信,我一直记得你哦。”田七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那时候你总是抱着我,对吧!你身上的药味儿总是很重。” 我拍拍他,“又精神了?不困了?” “我想和你说话嘛!”田七扭着身子耍赖。“我不困,真的。” “你躺好了!小心掉下去!”我一把薅住他。田七小小声叹了一口气,不满道:“大人真麻烦。” “啊?” “你们有什么事情都不说。你以为小孩子都笨么?” “小鬼,你又想说什么?” “静又哥喜欢你的,对吧?” “胡说。” “不是,我们几个都听见过,静又哥哭。” 我叹了一声:“你静又哥知道非掐死你。” “算了,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田七又蠕动一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行了,快睡吧。” “雷哥讲故事。”小家伙得寸进尺。 “我哪知道什么故事。” “你不讲我就闹!”田七支起上身,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 我把他摁回怀里。暮秋时节的天总是异常清爽,就算实在晚上也是一派繁星朗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儿遇见了一匹小狼。小孩儿很害怕,所以就非常讨厌它,总是变着法儿地欺负小狼,希望把他赶走。后来,或许是太寂寞,他跟小狼说话,小狼竟然听得懂。小孩儿骨子里其实很单纯,他想和小狼一起玩,可是呢,又拉不下脸来和好。有一天,小狼救了小孩儿,小孩儿很高兴,终于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和小狼在一起玩了。” “后来呢——”小鬼的声音开始模糊了。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小孩儿长大了是人,小狼长大了是狼。” “不好听……”小鬼含糊地抗议了一下,便沉沉睡去。 不好听么。果然是——无聊至极的故事啊…… 第二天走的时候,几个小鬼眼睛都红红的。看着小豆丁们扯着自己的衣襟,突发奇想,儿孙绕膝,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算了,胡思乱想什么。 静又一副冷冷的模样,不言不语。他手里拿着个小盒,檀香木的,相当精致。 “这几天是关键时候,等药成了型,就好了。”他把小盒收进怀里。我提着包袱跟在他后面,没有说话。 还是什么什么山。还是什么什么武林大会。这帮人老死了也还是困在这几个小山包上,争什么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谁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大。 那人还一脸清爽宜人的地笑着说过,要看看天下到底有多大。 我自嘲地笑,尉迟雷焕,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啊。 柳国偏南,景色一水乡著称。果然是他长大的地方,被水洗的清清爽爽,透透彻彻,像极了他的微笑。 你不懂。有些人就像是砚,洗不干净,反而会污了一池清水。洗砚,徒劳而已。当年那个洗砚阁主人,曾经想要带着爱人远走高飞,摆脱杀手这个倒霉的行当。 不也没洗干净么。 “新来的?”给侍仆准备的厢房四五个人一间,我里外转了转,还不错的样子。一个眼睛特别小的小厮打扮的家伙上下打量着我,我笑笑:“唉。” 另一个各自挺高的家伙盘腿坐在榻上:“你家主子是谁?” “凌静又。” “行啊,主子不错么!”小眼睛拍拍我的肩:“我主子是崆峒派掌门祁涵广兴,我叫慎行。” “我叫雷。”我点点头。 “兄台好骨骼。练过?”高个子还是一脸高深莫测地打量着我。 “做小厮的也不能给主子丢脸。关键时候还得顶点用。”我到了杯茶,嗅了嗅,“好香,真不愧是柳国公主大婚,小厮也跟着沾光。” 高个子不经意地开口:“听说世子也来。” 慎行没反应过来:“嗯?” “就是顾照龄世子呗。” 高个子瞟了我一眼,我放下茶杯:“哦,世子?” “嗨,就是姓顾了也还是个外戚。”慎行一脸不屑:“本来该姓晋的,他爹就是那个晋东文。” 我状似感兴趣:“晋东文?不就是荣华公主的驸马吗?当年大凛驸马若迫北齐名的驸马将军啊!” 慎行一脸鄙夷:“我说雷啊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你都不知道?”我凑近他,“怎么?” “晋东文能和若迫北比么?晋东文是个什么东西!” 是没法比,若迫北是被自己的公主老婆亲自押着拜的堂,丢人显眼举国皆知。 “你不知道吧?当年晋东文高中柳国的文武状元,皇上赐婚荣华公主,多风光啊!只不过背地里,皇上把他的原配妻子和独生子给赐死了,说起来,不过就是个……” 我连忙止住他:“别乱说!好歹是在柳国的地界上!” “你怕什么?柳国现在求着武林呢。”慎行切了一声,转身收拾床铺。高个子冲我点点头,“罗源。” 罗源不是很爱说话。慎行被自家主子叫了去,罗源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嘲笑。 我刚想说什么,突然挺到一声娇唤:“源,你怎么还在这里?来帮忙吗,人家搬不动……”一个白色的娇小人影跳进来,我的心突然一沉。以暖。 “别闹,有人在。”源拍拍他的背,无奈地哄着他。那白衣人转过身来看向我。不是以暖。无视我一般,继续荡着罗源的胳膊撒娇。罗源叹口气,白衣人猴到他身上,委屈道:“源,你不疼人家了嘛……”我正要出去回避一下,罗源捏捏白衣人的下巴,“掌门,有人在呢。” 竟然是崆峒掌门祁涵广兴。祁涵广兴瞟我一眼,细细尖尖地哼了一声,我连忙要走,祁涵广兴一掐腰:“不许走!” 我一愣:“嗯?” 他小嘴一撇:“怎么啦?我很不入你的眼吗?我们夫妻亲热,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夫妻……我打量着线条直硬的罗源,难道这个妻是…… “是吧,相公?” 祁涵广兴偎近罗源怀里,勾魂的桃花眼向上一挑,似乎再说,你不是不爱看吗?我偏要你看! 罗源摸摸他的头发,祁涵广兴便舒适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脸。 “今天晚上过来,人家想你了……” 仓皇出门之前,耳朵里漏进这么一句话。 第39章 祁涵家的大公子是个断袖,并且断的是光明正大。 当年在祖祠被祁涵家的老爷子打断了腿,面不改色地爬出了祖祠。 多亏了他这么一闹,我爹的事儿反倒淡了。祁涵广兴好像不小了,应该是比我大十一岁。江湖上传着,祁涵家的大公子,荡夫一个。自己是被上的那个不说,身边的男人还一个接一个地换,俊美高大的,清秀斯文的,绝不重样。 说起来,不就是当年他爬出祠堂之后,那个男人竟然就缩在人群之后,不敢看他。 静又穿着火红的喜服,立领箭袖,束腰黑靴。一对仆妇在他身前身后忙着,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赞着,驸马爷好精神,驸马爷好相貌。 静又倒是没说什么。默默地张开胳膊站着,两眼只是前方,面无表情。好容易收拾完了,仆妇们退下,静又没转身,淡淡问道:“好看么?” 我说,“好看。” 一时无语。 阳光在我们之间打着转,金光灿烂得抓不住。 “恭喜驸马爷了。”我想了半天,轻轻道。 静又看着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角,突然笑得云开雪融。 “没话和我说么。”他转过身来。静又其实是很英伟的男子,宽肩细腰,文采风流。 我笑着,摇摇头。 无法说。因为口中翻涌的血腥,竟然已经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 来道贺的人很多。人来人往,金碧辉煌的承德殿里热闹非凡。我低着头,随着静又走进大门。静又拱手还礼,回答得客客气气,中规中矩。我在后面端着礼盘,上面是两柄羊脂玉如意,应该是水若坊的手艺,雕凿得温润自然,古朴典雅。 那边祁涵广兴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一面拉着罗源的手,一面品评着面前的点心。罗源没说话,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眼神里透出点点的娇纵宠爱。我小心翼翼地把礼盘放到喜案上,后面跟着的两行宫女冲静又福了福,镶金嵌玉的东西摆了一桌子。柳国的菱沁公主很得宠,一般出嫁的公主礼制都不得超过六礼,而且排场规格也不会太大,更不可能在宫中完婚。菱沁公主的礼制基本上到了七礼,宫廷的乐队仪仗卫队一应俱全。这里是柳国的一处非常秘密的暗宫。我的十一楼曾经调查过,竟然毫无线索。柳国的暗卫的确名不虚传。 突然眼角余光一闪。 颀长的人影一晃而过。 不会看错。我愣了。 满脑子都是那天崖顶上,他睥睨天下的笑。清风过,撩起他的衣角,自信而且张狂。 他来干什么! 柳王今天也会来!我反应过来,柳国的暗卫今天都在,他功夫再好,怕是也逃不出了。——这个冲动的笨蛋!我暗自怒骂,你的冷静,你的睿智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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