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听着寝房处极轻极浅的一声响,两人交谈被打断,皆转头望去,瞧见木窗被推开些许,里头人正偏着脑袋往外看,四处寻觅着什么。
平非卿顺下眉目,唤他一声:“这里。”
苏如异听着声音立即把目光挪过来,寻着这人后愉快地阖上窗户,也不梳洗束发,穿上外衫鞋子便推门跑过去。
“乱糟糟的,”平非卿揽他坐到身边石凳上,手指顺下他稍显凌乱的发缕,问道,“怎么这就醒来,本王吵着你了?”
“没有,”苏如异盯着桌上食物摇摇头,“我闻到好吃的东西了。”
平非卿失笑,拿湿帕替他净手。
“这么远也能嗅到,真是狗鼻子。”
苏如异才不管他怎么说,开开心心地喝一口稀粥润口,拿起一只模样诱人的叶儿粑便吃起来。
元靖看了片刻热闹,抬眼望向平非卿,弯唇笑问:“这位是?”
“苏如异,平王府的医师,”这人面色正经地答道,“也是本王圈养的第二只小狗。”
苏如异不满地看一看他,口中嚼着糯糯叶儿粑,没空反驳,反被捏一捏脸颊,听他讲道:“这是本王的挚友,名叫元靖。”
“元大哥。”苏如异口齿不清地招呼。
“苏先生,幸会。”元靖应道,还被平非卿后一句给玩笑得一时无言,顿了顿才又问,“王爷何时圈养过‘第一只’?”
平非卿动一动眉梢:“不就是灵儿吗?”
苏如异心里平衡了:太好了,郡主也是小狗。
“原来是郡主。”元靖有些好笑又恍惚,拿着白瓷勺轻轻匀着碗内咸粥,蓦然想起,幼时还曾逗过的平非灵,似乎已有好些年不曾好好见过一面。逢着屈指可数的几回宫宴,他也只在远处遥望过这姑娘,宴席散后便寻不着身影了。
他听说过平非灵遇害一事,也知道从那之后,平王总是把他这位独妹保护得很好,轻易不让她离开王府。元靖心中理解,因而这些年来从不打破平非灵的清静,慢慢的,印象便浅淡了。
“我跟日环要跟菌菇真狗——”苏如异包着一嘴食物插嘴。
平非卿戳一下他鼓囊囊的腮帮子,道:“吃下去再说话。”
苏如异囫囵哽下去,其实是听着平非灵的名字想到了什么,重复道:“我今日还要给郡主针灸。”
“嗯。”
“然后……”苏如异眼巴巴地看着他。
“什么?”平非卿笑,就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我还能去师兄的医馆吗?”
“可以,正午回来用饭。”
“好!”苏如异满足地把手中叶片放到桌上,又拿过一只大肉包啃起来。
元靖不言不语地听他二人对话,见那微弯的叶儿在桌上晃悠摇摆,想了一想,转念开口道出一字:“船?”
平非卿领悟到他字中之意,颔首道:“依你所言,一切完备。”
元靖露出些浅笑,闻言安心。
平非卿见他提及此处,便又道:“无殊几年前所说之话,本王是放在心上了的,且本王认为,你说的十分有道理。十年前的战场,对方选在了多沼泽之地,实在是轻视了我方谋略,最终吃了大亏,想必是不敢再重蹈覆辙;这一次再来,一定会绕道从湖泊处攻入,与我军来一场水战。”
“正是,”元靖点头回道,“北蛮不同平崴,湖泊本就不少,这十年来有意练兵,比我军更有优势,应当是真正的有备而来的。”
“无妨,他们有备而来,我们又何尝没有未雨绸缪。”
元靖闻之一笑,最为欣赏的便是平非卿从不惧敌这一点。
苏如异听得云里雾里,随着这两人的对话,一边嚼着肉包子,一会儿看看身边人,一会儿又望向桌对元靖,隐约明白他们在说与打仗有关的事情,别的什么也没听懂,只觉得他们说话真是厉害。
“王爷,哪里要有战事了吗?”
“没有。”
“明明就有。”苏如异不服气。
平非卿严肃看着他,妥协道:“城东老李家的儿子被隔壁老王家的儿子抢了媳妇,要打起来了,知道了吗?”
苏如异差点被肉包子噎死。
——这个人是不是把他当傻子?
元靖舀着蛋羹之手也微微顿在那处,心中很是诧异——真的,毕竟他从没见过如此说话的平王。
苏如异不想理他了,默不作声地埋头吃,亏了口舌之利可不能亏了肚子,勤勤恳恳地把食物往嘴里塞。
直到肚皮圆滚滚地鼓起来,才满足舔舔嘴唇,开始遥想着中午会有哪些好吃的菜肴。
平非卿替他拭手,问:“你现在要去为灵儿针灸?”
“是啊,”苏如异点头,“然后我就去医馆了。”
“好,”这人搁下棉帕,抬眼向元靖笑道,“本王若未记错,无殊应当许久不曾见过灵儿了吧?”
元靖一愣,微微颔首。
“不知灵儿可还记得她的‘无殊哥哥’,如何,随本王去看看她,稍后再来书房?”
“好……”元靖笑容浅淡,心中不知缘何,却微微一动。
苏如异梳洗整洁,揣上银针,与这二人一同离开华月庭,往郡主寝院行去。
并不担心平非灵尚在睡着,这姑娘素来起得早,总认为鸟儿都是该早起的。
果然未至院中时,隔着一道院墙便听着她清脆的数数声,待到绕过墙去,见她早已忘了昨日惊吓,正开开心心地同侍女玩着花毽子。
扰人的长发被束成精致发辫,随着动作在身后微微抖动。
“灵儿。”平非卿唤一声。
“哥哥!”平非灵听见他的声音,开心地接住毽子不再玩耍,笑着转过身去。
“看谁来了?”平非灵跑到身前,这人拾袖替她拭去额角细汗,哄道,“可还认得?”
小姑娘闻言望向他身侧人,元靖浅浅笑着向她施一礼道:“郡主。”
平非灵如水双目看着他,半晌后欣然点头道:“我认得。”
元靖抬首,眸里是意外之喜,随即却又听到不一样的话。
“先前在夜市碰到的那个人呀。”平非灵弯唇牵住元靖的衣袖,清晨暖阳中伴着声声鸟鸣,转眸望向平非卿,第二次说出了那句话,“哥哥,我要嫁给他。”
平非卿惊讶挑眉,苏如异也是目瞪口呆。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被“强嫁”那人,见他一贯儒雅平淡的面色似起了一丝裂痕,逐渐染上朝阳之色。
第十七章 好像忘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平非卿隐隐有些后悔带这人来此。不是舍不得亲妹,而是平非灵从见到元靖开始,便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一直甜甜笑着牵住他袖摆。
若这一日都让平非灵这么牵着元靖,还要如何商议战事?
这人这边烦扰着,苏如异却是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将郡主哄着,自己便可安然施以针灸,省去不少麻烦。
两人心思各异,而另一边,元靖守礼,袖摆被郡主抓在手中,因而半分也不愿妄动。
一时安静,直到突然出现少女清脆的嗓音。
“无殊哥哥,你愿意娶我吗?”平非灵头部被银针捻得微微刺痛,蹙一蹙眉,不敢晃动脑袋,只好努力抬着眼皮问他。
元靖惊讶垂眸。
是谁告诉她“无殊”二字?
平非卿亦是胸膛一跳,握住她捏着元靖衣袖的那只手,惊得小姑娘与苏如异俱是一抖。
苏如异怒,捏着银针拍拍心口,下意识吼他一句:“平非卿!”
这人松了力气,心知是自己失常了些,随即沉下心绪,低声问道:“灵儿,你记得他是谁?”
“我记得啊,他是夜市里的那个人。”
“除此之外呢?”
平非灵认真思索半晌,想不起其他事来,回道:“没有了。”
“那为何要叫他‘无殊哥哥’?”
“因为我要嫁给无殊哥哥。”平非灵抿唇轻笑,一时间显得羞涩恬静。
元靖目光软了几重,低声哄问她:“谁是‘无殊哥哥’?”
“你啊,”平非灵疑惑,觉得今日被问的话语都无比怪异,难道是眼前这人不喜欢她,不禁心下着急,忙抬头道,“你不是来娶我的吗?你要不要娶我?”
苏如异吓得又是一抖手,再吼上一句:“郡主!”
平非灵嘟着嘴乖乖坐正身子。
元靖无言,如今的郡主已不再是当年的黄毛小丫头,虽心智有失,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一位需要顾着名节的姑娘了。如此一句话,他当真不敢答得过于轻易,因而默不作声,只听着沉沉心跳,静静地看着她满是期待的双眼。
平非卿轻叹出声,暗自有几分失望,还以为平非灵清醒过来,想起了往事,却原来依旧是思绪混乱,并未分清脑中虚实,不过是迷迷糊糊把这名字脱口而出罢了,惹得他空欢喜一场。眼前元靖的所思所想他皆已猜透,却深觉无奈,不知怎么安慰,索性不如拿捏得轻松一点,也毫不留情地调侃道:“无殊,你倒是娶不娶?”
元靖眉心一抽,诧异地转头望他一眼。
“王爷舍得嫁?”
“舍不得又如何,迟早是要嫁的,眼下可轮不到本王决定,是她要嫁你,你娶还是不娶?”
苏如异终于在心惊肉跳中落了最后一针,捻动片刻后收回手来,夸张地松一口气,总算腾出心思来听这二人对话。
方巧平非卿落了此言,他便十分喜庆地笑道:“娶了吧娶了吧,郡主多可爱呀。”
元靖脸红,却将神情作得冷静,赧了半晌,就在平非卿忍不住要笑出来时,突然见他张一张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娶。”
平非卿怔然。
“好呀好呀!”傻傻的两只小狗最是开心,一同高兴地拍一拍手。
平非卿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才好,此一字实在是出乎预料,这才真的严肃起来,迟疑道:“无殊,本王同你戏言,你怎么……”
“王爷,”元靖这人素来沉着,此时却也被他此话道得微微懊恼,“婚姻大事从不儿戏,况且关乎郡主名节,既然说了娶,便不会食言。”
“无殊,本王知你重情重义,但灵儿毕竟与其他女子不同,难以照顾。”
“王爷能照顾郡主,我便也能,”元靖凝思片刻,细细想着当如何说才能令他安心,条理明晰后慎重回道,“王爷知我,从不信口开河。原本郡主若是无意,我还不会有非分之想;但既然郡主有意,那么这世间人中,我便当仁不让了。”
“元大哥,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对,郡主善良又可爱,世上可多坏心眼的姑娘了。”苏如异第一个称赞他,不遗余力地替人卖好,觉得自己很有评说的资格。
他可是被坏姑娘欺负过的人,一想起师父的女儿,他就生气,毫不迟疑地向郡主靠拢。
小姑娘连连点头,同样坚定地向他靠拢。
“……”平非卿无话可说,他的确熟知元靖,清楚这人这番话语全无玩笑之意,应当是定准了心思。这一年来,平非灵到了适婚之龄,其实私下里就连皇上也表露过几次要为她择婿的意思,而平非卿放心不下,借口其尚且年少,加之身患痴症,婉拒了皇上的一番善意。
对于其他人,他的确无法信任;但对于元靖,他还有何值得顾虑的?
平非卿收回神思,房里两只小狗还在努力地造势附和,不由觉得这一回,平王是真要把傻妹妹嫁予他人了。
平非灵得了保证,终于舍得松开袖摆,还仔仔细细地叮嘱元靖,一定不要忘了来娶自己。
事后平非卿带着元靖回到书房,对方铺开一张宣纸,简略勾画着战地湖泊之貌,口中偶尔评说几句。如此认真的时刻,他却没太把这人所说之话听进耳中,反而盯着纸上墨痕暗自走神着,想来想去忽然便觉得,平非灵的确还是嫁了好,并且既然要嫁,那便越快越好,在自己离京前完婚。
有了元家武将的庇护,想要加害郡主之人,如何还能轻易得手,这样一来,也算是解决了他的一大难题。
如此,平非灵的安置算是稳妥了,可苏如异呢?可要一道托付给元家?
窗外适时传来轻叩声,一听这力气就知晓是谁。
平非卿回神望过去,恰见苏如异推开窗户探头笑道:“王爷,我要去师兄的医馆了。”
“去吧,正午回来用饭。”这人又交代一次,随之听着“师兄”二字心念微动,忽然想到,这小狗其实是可以托付给萧家的。一来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二来苏如异应当也会觉得更自在些。
“我知道了。”苏如异答应得飞快,阖上窗户迫不及待地跑了。
身后人低低一笑,暂且不再多加顾虑。
苏如异不仅得了自由,还得了一笔横财,一出王府便如脱缰的野马,前往医馆的一路,把能见着的小食杂七杂八买了一堆。
怜君阁关着铺门,对面的岚华轩却是早已门庭若市,苏如异踏入店里,柜台后之人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这个抱了大捧食物的少年。
“萧二哥,对不起我来迟了!”
萧清文浅笑摇头,回道:“无妨,苏师弟想要何时来都可以。”说着从柜台后绕出来,领着他去对面开铺。
“萧二哥,你记不记得我师兄走了多久了?”
这人记得清楚,不假思索答道:“明日便是第十日了,兴许便会回来。”
苏如异欢喜地期待起来,一边记在心中,想着明日来此,便将师兄要的东西给带着。
萧清文见他十足热情,万分熟络地上了手,便不再逗留,返回岚华轩中独自忙碌。直到正午来临,苏如异没留心着时辰,他才又过来提醒,进门道:“苏师弟,已是午时了。”原想说再怎么辛苦也不要饿着才好,然而话落半句便见到诊桌上的小食已空了大半。
“午时了!”苏如异刚送走最后一位患者,恍然大悟道,“我就奇怪怎么人越来越少,原来都吃饭去了。”
萧清文听得有趣,便说道:“今日铺里繁忙,不回府中用饭,我打算就近在这东宁街上择一家酒楼,苏师弟可要一起?”
“可以吗?”苏如异蠢蠢欲动。
“自然,这两日劳你帮忙,苏师弟喜欢什么,由我做东便是。”
苏如异顿觉京城遍地都是好人,他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来了之后就没再饿过一天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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