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非卿未阻止他,却也未答应着什么,只管领着苏如异向楼梯行去。
不过是谦竹阁的主子,又不是皇帝在上头,他又何必等着。
苏如异挣扎:“掌柜的让你等一等。”
“本王不愿等了,”平非卿浅笑,颇有些耐人寻味,近在他耳边道,“什么都不愿等。”
苏如异腾得一下红了脸,低头死死盯着脚下竹梯。
楼上似有人声隐隐传来:“……将人请上来吧。”那话音落了没个几步,两人便到了二楼上。
平非卿余光扫了一眼,确是有一桌坐着人,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再见着别人,还算清静,便没想着要向廊里的阁间走,随意挑了一处顺眼的地方,令苏如异坐在里面一些,罢了问道:“想吃些什么?”
苏如异好不容易挣了他的手,掌心已汗湿了一片,憋屈地拧着眉目,还在负隅顽抗着:“都说了不想吃了,我就是想吐。”
平非卿不以为然地笑笑,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些捉弄:“你这是大姑娘有了身孕?”
“平非卿你……你混蛋!”
平非卿顺眉:胆子又大了些,敢骂他了。
苏如异没什么力气的软拳头挥舞着把人推远。
嗯,敢对王爷动手动脚了。
平非卿真是心情极好。
“当真不想吃什么?”
“不想!”
这人低低一笑,并不勉强,打算自己随意点上几个菜肴,反正这些日子瞧来,这少年一点儿也不挑食。
正想着开口,忽然听那会传来的那声音平静道:“李掌柜,那桌客人的账给免了,立刻叫厨房把好酒好菜多弄些个送上来。”
掌柜的应声施礼,得了嘱咐下楼去。
随即说话那人站起身走近来,脚步踏在翠竹上,声响清脆。
“平王莅临陋阁,实在是蓬荜生辉。”
不愧是商贾之首的萧家,同是生意人,那会儿在香膏铺子都没被认得,这会儿来了谦竹阁,倒是被认出了身份,这般世故,也难怪能将生意做到如今这地步。
平非卿满眼兴味地抬眼看看面前这人,半晌勾起唇角回道:“这萧家生意人,倒是跟传言一样,心子玲珑。”
苏如异心中一阵悲凉,果然世上人都这样重王权,他是不是真的躲不掉了?
一张脸越发苦兮兮起来。
“早闻王爷对这谦竹阁评价颇高,若有格外喜欢的佳肴,定请知会一声,莫让厨房给疏漏了。”
平非卿爱同这样的人讲话,恭敬,却不谄媚,甚得人心,也不会令人不自在,于是承下这份心意,转眸问身边依稀还别扭着的少年道:“你有何格外喜欢的?”
“肉……”苏如异哀戚戚答,还兀自沉浸在幽怨里。
直到过了半晌,愈发觉得有一道视线正审视着他,突兀到令他忽视不得。疑惑地抬起脑袋,顺着感觉寻过去,果见一男子略显讶异地看着他。
那人面如冠玉,气质出尘,虽是男子,但若用上绝色二字来形容,也分毫不会牵强。
更重要的是,这一副模样,让苏如异觉得无比眼熟,甚至是熟悉到令他胸膛疾跳不止的地步。
若没有记错,此人之前总爱伪装容貌,用一张乔装的面具,将本来的面容遮掩起来。
如今虽不知为何不再戴那面具,但这个人……
——这个人不就是他分别了半年的师兄吗!
“啊……师兄……”苏如异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坐在外头之人挡住去路,他便从椅后钻了出来,兴奋地扑上前去,“师兄……师兄!”
桌对还有姑娘万分惊讶地呛了口茶,不可置信道:“真是小如意啊……”
苏如异拱在师兄怀里,抬头看过去,开心得不得了:这不是师兄身边的惜楠姐姐吗?
师兄独自离开毒门,惜楠姐姐随后寻出门去,原来已经找着他了。早知如此,他当初也该收拾收拾跟上去,说不定早也找到这人了!
“小师弟?”身前人唤他。
苏如异抬起头,小狗一般地盯着他撒娇:“师兄师兄师兄!”
这人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探手揉揉他脑袋,轻轻笑了笑,转头向那萧家大少爷道:“我找着要去桦州寻的人了……”
萧大少爷也是满目惊奇,罢了向平王施礼:“王爷可介意与我几人共用午饭?”
平非卿微微地敛着眸,不露情绪地颔首应下,目光停留在苏如异扒着不放的那名男子面上,只暗自想着,原来这就是苏如异口中提过数次的“师兄”。
原以为身在毒门里的人竟也出现在京城,还与商贾之家的萧大少爷相熟。
两位从医的毒门弟子皆身在桦州之外,还真是令人骤然好奇,不知毒门之中,有着什么样的稀奇故事。
第十二章 吃干抹净
苏如异黏着师兄不肯撒手,换了一方桌子,依旧紧挨在他身旁不断地聒噪。
“师兄,见着你真好,我还以为以后都见不着你了,”苏如异眸子水润润的,欣喜不已地盯着师兄的模样看,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戳戳,问道,“师兄不要面具了?还会笑了……真是好看。”
“不要了,”眼前之人心中亦是感慨,浅浅笑着揉他脑袋,“小师弟,你为何会在京城?”
苏如异一听这话立刻难过起来,这才想起来要向他诉委屈,泪汪汪道:“我被赶出来了,没地方可去,不知不觉便走来了京城……师兄,你离开后我也不想呆在那里,大师兄欺负我,师娘也欺负我。”
“府里发生了什么?先生怎么不管你?”
听他此话如此问法,一直默不作声、暗自旁观的平非卿忽然抬了抬眼,心念微动,不知这所谓“先生”又是什么,直至听到苏如异的回答,才颇有几分意外地感到有趣,想着眼前这位师兄不将门主称为“师父”,真是特别。
苏如异道:“师父是笨蛋……师父师娘想让上官晴嫁给大师兄,然后把毒门交给大师兄。”
“上官一氏无人继承,大师兄年轻有为,这样做也是无可非议的。”
“才不是!”苏如异使劲儿摇头,急切地想要表明自己的愤怒,道,“大师兄明明就有相好的人,我偷偷瞧见过。他一点也不喜欢上官晴,就只是想要师父的传承而已……”
闻话之人似有些无奈问他:“所以你去阻止了?”
苏如异垂头丧气地点点脑袋。
“你还是这样喜欢多事,”这师兄叹气,话里有着些心疼,又道,“但那也不至于会赶你出来才对。”
苏如异眼眶里转悠了许久的泪珠子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扯着他衣袖蹭蹭眼睛,低声回答道:“我去告诉上官晴那个坏丫头,她不信我,还去师父师娘跟前冤枉我轻薄她,师娘一早就不喜欢我了,所以赶我走……”
平非卿听得哑然失笑,之前不曾仔细问过这娃娃,事情的前因后果究竟是什么。如今逢着巧合这么一听,倒是让他无话可说,只能感叹一句“傻”。
总觉得在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苏如异才能遇着这样的事情;又觉得这样的事情给他遇着,似乎也没有哪里会让人觉得不合适的。
平非卿默默摇头,微微晃着手中茶盏,心头暗中揣度着诸多事由。
厨房的动作极快,这么闲聊半晌的功夫,道道佳肴便送上楼来,平非卿发现这桌上竟然有小丫头比苏如异更快地亮了双眼,而本该被食物吸引的少年却依旧一心一意地撒着娇道:“师兄师兄,往后都让我能见着你好不好?可别再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他的师兄点头保证,道一声“好”。
苏如异开心地问:“那我怎么找你?”
“你师兄过两日要去一趟桦州,待回来了,你若想找他便去萧府寻人,”萧家大少爷适时接了话,顿一顿,眸光意味深长地望向平非卿,道,“想必你往后都在京城了吧?”
——真是太会说话了。
简直对得起身在商界里的名声,平非卿满意低笑,在心里暗道一声重重有赏。
“我往后应该都……咦?”苏如异话落一半惊讶地睁大眼,急忙担忧道,“师兄你去桦州做什么?师父他们可讨厌了,你若回去铁定会被欺负的……师兄,你当初是不是也是被他们欺负了,才会走的?”
“只是回去看看故人。”这人回答得平静,神色里却似起了一丝别样情绪,然而不过一瞬便又不露痕迹地遮掩下,只温和同他对话。聊了好几句,才又想起什么事来,对他说道:“对了小师弟,其实我也正要回去寻你,有一事请你帮忙。”
“师兄你讲!”苏如异欣喜地抬眼,师兄有事让他帮忙呢,真是骄傲。
眼前人微微笑道:“我遇着一位中了奇毒的姑娘,毒发时面部腐烂,待到毒解后,脸上残留了许多深色印痕。你可有办法让那些痕迹尽数消失,复其原貌?”
苏如异仔细听他形容,认真皱着眉头凝思,想起自己曾做出过对症的奇药,应当是有把握对付的,于是点头回道:“应当可以,我以前捣过一种药叫作‘被刀子划过也能变得跟神仙姐姐一样’,可惜现在找不到了,不过我可以重新做。”
平非卿忍住了在外人面前放声大笑的冲动,克制得有些辛苦,又见那萧家大少爷转头过去喷了口茶。
他那师兄却是见怪不怪地颔首道:“辛苦你再做一次。”
“好,师兄从桦州回来要几日?”
“不逾十日。”
“那就十日,”苏如异咧嘴甜甜笑起来,“十日后师兄从桦州回来,我给你送过去。”
饭菜齐齐上了桌,座中自初时起便一直死死瞪着菜肴的小丫头第一个拿起了筷子,得了准许后只管狼吞虎咽,毫不在意吃相。
平非卿觉得自己身为王爷,世面却还是见得少了些,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比苏如异更能吃的。而苏如异也非常佩服,崇拜道:“惜楠姐姐还是这样厉害。”
他轻轻一笑,不予评说。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重逢落幕后,苏如异又被平非卿带回了平王府去,依旧是在书房里,仿佛心静如水地阅览兵书。
苏如异尚且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趴在窗台,手肘撑着脑袋哼哼着童谣,一点儿也没觉得陪在平非卿身边有何别扭之处,更是早已忘了清晨时的事情。
平非卿眸里含着笑,余光将这人揽在眼中,心里却还在猜测着毒门之事。
今日之事让他有些担心起来,怕往后会发生什么与毒门相关的事情,牵扯着这个单纯少年。
不怪他过分警惕,实在是苏如异话中的人与事都太为古怪,让他不得不相信,之前一扫而过的念头的确是事实——大概毒门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且畏惧苏如异的本事。
他今日见着的那位师兄应当亦是明白。
同样身为医者,且苏如异曾说过他的师兄也能闻香辨识药材,能力不俗。然而尽管如此,遇着自己都无法对付的难题,竟毫不怀疑地来寻苏如异帮忙,可见苏如异在他心中有多么不一般。
毒门中人,兴许只有苏如异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平非卿敛眸,阖上兵书,轻轻拾起桌旁的一支紫毫笔,取一笺纸,落下几个字来:毒门,苏如异,萧府……到此微微顿手,问道:“苏如异,你师兄叫什么名字?”
苏如异转过头来,面上正笑得欢,了无防备地作答道:“我师兄叫断颜。”
“阶段之段,容颜之颜?”
“是断开的断呀。”苏如异纠正道。
平非卿落笔添上这两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这人回道,话落搁下毛笔,指尖融着内力,将书桌敲击几下,片刻后有人在门外候令,他唤人进来,将笺纸交予来人,嘱咐道,“越快越好。”
“是。”来人收下这几字,行礼退出书房。
苏如异睁着眼,茫然地看着这衣着暗沉之人安安静静地出现又离去,转过身来好奇地望向平非卿。
平非卿自是不会同他说明,重又拿起那本兵书翻看起来。
手下之人办事相当迅速,借各处之力,单凭平王给出的那几字,便查到了所有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待到入了夜,密信便送到平非卿手中。
沐浴过的这人单穿着下裤站在窗边,发梢还轻轻散着雾气。他展开那几张信纸,细细览过,心中慢慢缕清思绪,觉得诧异,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原来那所谓师兄,竟然是毒门独子,倒也难怪“断颜”这样的名字,会这么稀奇古怪。
毒门少主真正的名字是为上官齐慕,早已弃用多年,算是跟门主断了父子亲情。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的生母被身为大房的门主夫人逼入死路,以至于令他自幼时起便连父亲也深深怨恨着。
这些都不过是他人之事,平非卿其实不甚在意,令他更为重视的,是苏如异身在毒门中时,究竟是如何境况。
事实恰如他所想,信函中也写得分明:毒门最为年幼的弟子苏如异,名声虽未外传于江湖,但门中弟子无一不知其才能,且因他的格格不入而将之视若喉中刺鲠。
世人皆以为毒门独子早在幼时夭折,因而所有传承都会落到门主唯一的女儿上官晴身上,既如此,门主夫人又如何能够容忍苏如异这样从医不从毒的存在,容忍他带着一丝儿可能,将毒门分作两系,夺走一半好处?
也难怪会寻着借口逐他出师门了。
平非卿唇边浮起些嘲讽冷笑,觉得这妇人虽可憎,却又何尝不是做了一件好事。那样危险的地方,苏如异能够离开更好,也算是脱离虎口,如今在京城,正好能由自己来将他仔细保护。
平非卿收着手指捏皱手中信纸,罢了转身几步行到灯旁,将之燃作灰烬。
今日在谦竹阁里,听苏如异那师兄说要回桦州毒门,既然如此,他便要在那之前再寻他一次。估不准他是何时启程,未免错过,明日一早便寻去一趟罢。
平非卿暗自落了决定。
房中一片静谧,寝房深处的沐浴隔间也未听见一丝声响,仿佛根本没人在里头一般。
平非卿暂且放下此事,望向隔间里,低低笑起来——那白面馒头,是打算洗多久?
“苏如异。”
里头惊来一瞬水声。
他那三字很是低沉,其实并不算大声,只是实在太过安静,才显得格外清晰,让里面正在装死的少年紧张得身子一抽,蹬起了些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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