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们去山下偷吃去了,我便是吃不得,也不能连累身边人都一起受苦吧。”
阿润皱着好看的眉头看他,怕他难过,便低头悄悄叹息:“嗯……我也想吃,我都八年没吃了。”说完调皮的眨巴下美目,眼睫毛扑簌簌的像蒲扇。
顾昭如被雷击,手脚不知道往那里放:“哎……对不起……我忘了你要出家的。”
阿润不在意的依旧笑,笑完走到他面前,背对着他蹲下说:“上来?”
“啊?做啥?”顾昭瞠目结舌。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带你去耍子。”阿润催他。
顾昭四下看看,心里七上八下的,大象跳舞,看看这背,有磁石一般,鬼使神差的他还是伏在了阿润背上,爬上去后,心如擂鼓,咚咚的跳个不停,怕阿润感觉到笑他,他只好捂着心,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
阿润的背很宽大,很温暖,并不像他表面上那般弱,他走的很稳,一步一步的就像脚底有坚实的基石。阿润很香,带着一股子佛香,淡淡的似有若无,也有肌肤香,清清楚楚,透透彻彻的好闻。
顾昭不敢说话,伏着一动不动。
出了小院子,穿过一些已经旧败的庙宅,左拐右拐的他们来到一条两步宽的小路上,顾昭举目四寻,这里虽没有看到梅花,却已经闻到了梅香,那香气真好闻,清清凉凉的,新新鲜鲜的一股股的似有若无的往心里钻,就像阿润那般的感觉。
又走了片刻,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高地,高地前是一处山涧,有十丈多甚至更宽,往山涧下面看去,黑漆漆一片不知道崖底在那,而山涧那边看去,却是扑簌簌成片盛开的梅林。
那梅花林悄然盛开着,就如几万点粉色的胭脂不知道被那一双手推开,散在这里,没有一片绿叶,一团团的只是花。
顾昭呆了,拉拉阿润的衣服急说:“我们下山!下山近前看。”
阿润把他放在石头上坐好,摸摸他的脑袋,温和的笑着说:“阿昭可以去,阿润不能去。”
顾昭依旧不懂,却没有问,只是心疼的很,很多东西,犹如一根线一条条的卷成乱线头,他好似明白,却又好似不明白,他无法深问,因为阿润不想说,他们便并坐着,看着远处的梅林。
“这里看,比近前看漂亮多了。”
“呵……恩。”
“谢谢阿润。”
“嗯……?”
“阿润……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了。”
“哎?不信!看着比我还小,阿润是出家人,出家人呢……不打诳语的。”
“呵……真的,二十五了,马上就二十六了。”
顾昭闭着眼,深深的呼吸,贪婪的闻着美景的味道,阿润侧头看着他,其实……阿昭也很美,他只是不承认。只要细看他,他会发怒的。
崖顶的光线淡淡的给顾昭的脸颊上铺了一层莹白,他的毛孔很细,肌肤很白,表情柔和亲切。
阿润心思一动,不由的犯了嗔念,若是……若是永远跟阿昭在一起就好了,永远跟阿昭在一起,坐在这里看梅花,看日月更替,便是死了也甘愿的。
阿昭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只瞄他:“看我作甚,看梅花!”
阿润笑了起来,顺手拧他的脸,顾昭咯咯笑着躲了,顺手拿起一团雪,塞进阿润领子里,阿润不躲,只是扶着他:“不要摔倒,下去就烂糊了。”
顾昭看看崖底,吐下舌头,打了个寒战。
这天晚上,阿润再也无法安静的抄佛经,他甚至奢侈的点了一对黄蜡烛,从柜子里取了一把飞鱼壶并一个素葵酒杯,倒了顾昭给他的酒出来自斟自饮。
若有识货人此刻见到他这把酒壶跟酒杯一定惊讶,因为,只这把飞鱼壶在山下可值千贯。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花,阿昭却不在屋子里,他的脚没有好,却喜爱乱跑,总是跑到前面逗和尚,这山上没有不喜欢他的,便是惠易大师,也总是看着他笑,悄悄打手势告诉阿润,阿昭有大智慧。
那里有大智慧了?就冲他每天早起,对着大殿乱喊吗?什么……大海啊!!!!你都是水!庙里啊!都是秃驴吗?
阿润从不觉得阿昭有大智慧,他任性的像个孩子,可爱的孩子,令人想拢在怀里细细呵护的孩子。
顾昭要知道阿润这么想他,怕是老脸都会羞红了,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被人当成十几岁的对待,多少也有了些孩子气儿。只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偶尔还是好为人师。
此刻,他也在想,阿润多么好,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应该放在家里,好好呵护才是,那么好的人应该拢在怀里好好疼爱才是。
几杯酒下肚,阿润有些醉意,便掩了炭火,摊开被子睡。阿昭给他的竹炭很清香,他最是喜欢,因此每夜只用几根。
红碳烧完,化为细灰,阿润朦朦胧胧的熄灯躺下,院子里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往这边门走来,又有阿昭带着足足笑意的招呼声。
“阿润,你快出来!”
阿润笑了,不想动,便躺在被窝里拒绝道:“明日我要早课,已经睡了。”
门外的声音也不在意,带着一丝丝炫耀的语调哀求道:“出来吧,看看我,我有好东西给你。”
阿润笑了,只好起来,披了衣服,打开门。
门外是阴天,朦朦胧胧的,地上有一层刚刚铺好的白雪印出一丝微弱的莹白色。
阿昭伏在细仔的背上,手里抱着一大枝梅花冲着他笑:“阿润不能去看梅,我便帮你取来了!”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人这样为他想了,阿润不说话,害怕一说出来,声音会有异色,他只能站着盯着那枝梅,那梅花,开的多漂亮啊,一个花骨朵都没,竟是盛开的一支。
第十七回
那两人,傻乎乎的互相看着,看的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新仔哀求:“七爷……小的实在背不动了。”
“哧……”顾昭笑了,一只腿蹦下来,蹦进屋子里,摆手对新仔说:“去屋里把我的银花净瓶拿来,剪子也要的。”
新仔点点头去了,没一会捧了一个镶嵌了银花的素色瓶子进来并一把剪刀捧给顾昭,顾昭怜惜他,叫他自去睡,自己今晚要住在阿润这里。
细仔看下阿润,看他不反对,便点点头去了。
阿润的屋子,顾昭还是第一次进来,他四下打量了一下,有些失望,阿润的屋子好简单,只有靠着墙的一张矮床,床上的布被是摊开着的。靠着床并了两个特别大的四件柜,柜子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乌突突的顶着屋顶,看上去倒是可以装不少东西。
屋子的正中有一个竹屏风,将睡觉那边跟这边隔开,平时看不到这边,只能看到两个大柜头,今晚这屏风是合着的,于是顾昭饱了隐私福。
这边屋子,只有铺地的毡子席跟案几,那边靠墙,竟是成千卷抄好的经卷,已经堆成了小山样子,隔着小山,那边却又堆积着数倍的空白竹简等着人填满。
“看什么呢?”阿润不明白。
“在看阿润的秘密。”顾昭坐好,感觉脚松快了一些。
阿润连忙点起炭火,拿着扇子扇了一会子,终于屋子里慢慢的温暖起来。
“我能有什么秘密,便都在这里了。”阿润低头说着,努力掩饰着已然涨红的面颊。又好不容易的,才将四下乱飞的心逮住了,放回原位。
“那边的柜子那么高大,想必是藏了美人在里面。”顾昭心乱,便开始乱说话。
阿润依旧笑,笑完却去床下取了自己一直舍不得点的碳,放了十数根进了炭盆,放完,拿着扇子,小心翼翼的往风眼扇,生怕熏了顾昭。
点好火,阿润端坐在顾昭身边看他插花,他行的是最尊重的礼仪,跪坐,双手放在大腿上,背线笔直,下巴含胸,因为插花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他也要用最高的礼仪报答顾昭对他这片心。
正当他以为他要看到一场精妙绝伦的插花表演,可惜……嗯……阿昭不懂插花吧?基本就是拿着剪子剪了花枝,死命塞进素瓶里。
“嘿!”阿润终于忍不住了,笑的声音都古怪。
“笑屁!我又不懂,也没人教我,自……阿父死了,我就被送到乡下了……嗯……你随便看看,有个意思,乐呵乐呵得了!”
阿润不懂顾昭在说什么,后面那段甚是古怪,他一伸手,接了顾昭的活计。
“还是……我来吧!”
“哎,等的就是你这句。”顾昭懒洋洋的坐着,他的腿往火盆那边探,身体向后倾,双手撑着一身的重量,脸上带着足足的笑意,侧脸看美人插花儿。
阿润停下剪子看看他,并未计较他的不像样,甚至他扯过自己棉袍角将阿润的脚盖住。
这一盖,阿润便跟顾昭连成了一体,前辈子这辈子,好吧,又是这句话,真的,两辈子阿润都没这样跟人享用一样的温度,他的脚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碰到阿润的大腿,阿润身上好暖和,颤抖的暖和。
不知怎地,顾昭的脚一不小心的就碰到了阿润的大腿,接着顾昭颤抖了,扬起脖子数房梁,阿润也抖了,举着剪子呆坐着数花瓣儿。
时间悄悄过去,炭盆里的红色越来越多,竹炭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不知道谁先找到了自己,总之,阿润又开始插花了。
阿润插花的动作很美,就如一汪清水在自然流动,恬静而自在。顾昭并不会选花枝,只是选了一支全开的特别旺盛的梅花枝子,这个对插花来说,却不是最好的选择。可偏偏,阿润却能找到最好的角度,竟将花枝修出强烈的洒脱意味,这对梅花来说,此种修饰法却是少见的。梅花,是含蓄雅致的,虽有傲气,但是,却是遗世孤高,可偏偏阿润却给它修出了强烈的动感。
“你在看什么?”阿润忽然停了剪子,扭脸看顾昭。
顾昭盯着那一蓬梅花叹息:“阿润真厉害,竟然能插出一团火。”
阿润呆了一下,一伸手将所有的花枝都取了出来,又插。
“怎么了?”顾昭不明白,原本很好看的,那么热烈,那么昂扬,就如火焰一般的想要燎烧一切,怎么就不满意了?
阿润摇头:“不对的,不对的。”
到底那里不对,他也不说,只是小心的又继续插,插完小心的问:“这次呢?”
顾昭很认真的看着花枝:“像鸟儿,就要飞起来了那股气势。”
这样,又不对了,阿润只好再次重新来过。
“这次呢?”
“哎,挺好,就这么吧。”
“要细细看了,好好告诉我才是。”阿润认真的看着顾昭。
顾昭歪歪嘴,看着那一丛新插好的梅花叹息道:“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云彩上,骄傲的俯视,便是风霜雪雨过去,他都无所畏惧,像……藏起来的那个阿润。”
阿润眼睛又明又亮的看着顾昭,看的几乎要淹死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痛惜,他看看梅花,有些不忍,但是还是,拿着剪子,细细的剪去锐利,尖角,一遍一遍的凌迟自己,毫不客气的用剪子修去一切他不该有的品质,顾昭看着实在心疼,但是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陪着,一直陪到,阿润总算修出一丛想远居世外的梅,想隐藏在山涧里的一股子隐士的味道方罢了。
顾昭心疼,便哄他,顺嘴说:“阿润手这么巧,给我做老婆吧。”
阿润嗤笑答:“……阿润是要做和尚的。”
顾昭摆手:“那有什么,春天夏天,你便来山上敲钟,等到秋天冬天就去给我做老婆,我们也不做什么,你每天就给我插花就好。”
阿润扭脸看了他,看了一会点点头很认真的回答:“好!”
顾昭没想到,脸色顿时涨红起来,脑袋左右摇摆,摆了一会吸吸鼻子:“你偷喝酒了?”
阿润并不觉得羞愧:“嗯,喝了一些。”
“还有吗?”
于是,顾昭又提着酒壶,喝着小酒,灯下看美人插花。怎么看,怎么雅致,雅致的他都有了诗意,可惜念书不多,实在不会吟,却实在想吟,人家都这么雅了,他好歹作些什么才撑头。于是便趴在桌子上,带着一丝被美人熏出的醉意说:“阿润,我想吟诗。”
阿润一剪子下去一个花头。
“真的,我倒是会一些,我想想啊……”顾昭抱着脑袋,深恨上辈子读书太少,妈的还长在南方,妈的……满脑袋的诗,真的,可多了,课本里,电视里,电影里也常叨咕的,就是记不得了,到底是什么来的呢?他愁眉苦脸的生憋,阿润也不理他,只是很珍惜的将剪下去的花瓣儿小心的收在一方布帕里。
“咳……有了……园中有早梅,年例犯寒开……这句如何?”终于想出一句,顾昭洋洋得意。
阿润有些惊讶,停了剪子看他:“还成,下一句呢?”
顾昭又愁眉苦脸了:“忘记了啊……我想想,真是记不得了,仿若是年轻的小媳妇剪了梅花,回到家里插在柜子上了,嗯……就是这个意思……”
一不小心……又是一错剪,阿润很哀怨的看了一眼顾昭,觉得他是故意的。
顾昭很无辜的摊手,真的是记不得了吗,谁在现代没事儿去看诗文啊!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才看呢。就是……他曾活过很多岁数,可是,那也是……每天赚钱买保险,交按揭,家长里短,社会压力大得很,那里有空看诗文。
他说的这诗句,诗名叫早梅,原句是:园中有早梅,年例犯寒开。少妇争攀折,将归插镜台。犹言看不足,更欲剪刀拆。是唐代,孟浩然的诗句。
他能想起来,不过是这诗句里,有梅花,有剪刀而已。
阿润叹息,略有所思,便轻轻念到:“红梅细剪裁,崖顶曾怒开。不惜金缕衣,凉人多寂哀。休怨不得归,纤尘衣轻练。凌雪院前过,胭色叩门来。”
顾昭一呆,半响之后叹息:“阿润吟的真好。”
阿润失笑:“并不好,学过几日,可惜……后来便不能上学了。不过是知道规律乱念的,要是那只鸟知道,一定会大加批判,吟上十首八首绝伦的讥讽咱们。”
那只鸟,是指薛鹤,薛鹤不喜欢阿润,阿润也不喜欢他。薛鹤叫阿润,那个假和尚。阿润管薛鹤叫,那只鸟。
顾昭笑:“咱不管他,他是以后靠十首八首度日骗官做的,咱听得好就成,只是阿润的诗句太哀怨,就像嫁不出去的小媳妇那般,这个也不好,咱不提这事儿,说些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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