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信件的中部,他终于提到了正事,指责王子殿下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尽到职责。这份添加了各种各样修辞的指责行进了很长,终于再一次升华——在此时,这位贵族撕破了脸皮,质问凯文王子为何要策划这样的事件令帝国上下寒心。他把冒险村说成一个乌托邦式的童话村庄,把怪物说成“看似可怕的毛茸茸的小宠物”,把村里的天赋者说成弱不禁风的乡下农夫。他没提到剑圣的死,没提到精兵的全灭,没提到冒险村里卧虎藏龙的高手们。
总而言之,凯文是一个带着大军进攻茅草屋的傻瓜,拉低了整个帝国的智商。
吉尔看着这封信,又想笑,又想安慰凯文,还又莫名觉得这信上的话其实还有点道理。
他看完了最后一行花团锦簇的陈词滥调,朝着凯文扬了扬信纸:“谁写的?”
凯文趴在小床上,没好气地说道:“自己看落款。”
吉尔低头看了一眼,总而言之是一串头衔和一串名字。他抬起头,说道:“我想听你说。”
凯文很讨厌这种行为,偏偏也没法拒绝。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家伙是个伯爵,比刚才的侯爵还差了一级——不过他的领地偏远,有恃无恐。太过分了!”
吉尔忍着笑,坐到他的身边:“很过分么?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放弃你的计划?你一开始就知道后果吧。”
“我没别的办法。你看,现在我有军队,有支持者,有钱,有科技,有权力——还有你。这都是那个计划带来的。”凯文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夏天最盛时的天空,“你看,没有我,你现在还要被祖先的诅咒困扰,没法离开村子呢。”
吉尔没法反驳他,但是他也不喜欢对方的洗白:“错了就是错了,别否认。”
“好吧,我错了。”凯文老老实实地说。
吉尔暂且放过他,拎着信丢到他的面前:“你打算怎么回应他?”
凯文把信纸从脸上捏了起来,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回应?没必要回应。要是连这种跳梁小丑都一一回应,这个帝国就要瘫痪了。”
“那你这几天……”
“那是元老院。”凯文懒懒地说道,“老实说,那才是我这几天焦头烂额的原因。”
“他们……”
“我忘了,你还不太了解元老院呢。他们的组成挺简单,一部分帝都和重要城市的贵族,一部分握着军权的人,还有少量其他的贵族。我这么说你也明白了吧,他们的意见非常重要。平时他们也不插手皇室,但是如果有过分的事情发生,他们就要出手干预。”
吉尔有些听明白了,问道:“他们现在在反对你?”
“你太聪明了,吉尔!”凯文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不生气的话,我得告诉你,之前的那些事情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对付这些家伙。他们平时吃闲饭,但是在关于贵族的事情上出奇的敏感,寸土不让。”
“……这是你自己惹的麻烦。”
凯文又是遗憾又是庆幸,口气扬了起来:“没错,我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吧。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吉尔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小王子毛骨悚然,脱口质问:“你在看什么?”
“这么倔强,还真是你的风格。”吉尔伸手揉了揉凯文的头发,“我也没有自信说‘一切靠我’,不过,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千万不许麻烦你自己。”
凯文侧过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你那么多怨言,还是算了吧。”
“我能帮你。我想帮你。我喜欢帮你。”吉尔一口气说了三个“帮你”,笑眯眯地看着凯文,“这样可以么?”
凯文跳起来狠狠拥抱了他一下,把吉尔按在马车的车厢壁上亲吻。吉尔拍着他的背,让对方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小王子抬起头,斗志满满:“我们一起来击溃他们吧!”
吉尔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不已。总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轻易了,有中圈套的感觉呢。
那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别的感觉填满了。凯文发自内心地认为,两人做同一件事情的时候,灵魂是在同一个世界的。于是,吉尔就被他拖入了可怕的文件深渊。
他抱着文件,欲哭无泪:“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这么多公务要做啊!我还以为我们要进行政治斗争呢!”
“那不是我们的处事风格。”凯文飞快地批阅着公文,“这个才是。你应该习惯这些,吉尔。等我当上皇帝之后,我就可以派手下人做这件事情了。”
“你现在的手下呢?”
凯文停顿了一下,说道:“他们在帝都。”他自然地继续写了下去,却说:“多半是战士和谋士,会老老实实帮我处理这些东西的有才能的内政官,我还没遇到。”
吉尔愣了一下,紧接着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在冒险村,精通内政庶务的人远比天赋者少得多。凯文从前混迹在骑士圈中,还被称为“辉耀之剑”,在冒险村横死的剑圣是他并不亲密的老师,幼年在战场的时间比在宫廷还多——因此看来,他懂得处理内政本身就是个奇迹,别提发现这方面的人才了。
吉尔安慰了一句“你以后会遇到的”,随即换了个话题:“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直接说,别废话。你问问题我什么时候敷衍过你?”
“你为什么不直接用你腰上的那东西把反对者炸烂?”吉尔于是直白地问道。
“……”凯文莫名其妙地反问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吉尔也莫名其妙了:“没有么?你可以由此清除反对者啊。”
凯文搁下笔,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是这样的。”
小王子此时意识到了他和恋人之间想法的巨大差距,在政治上,两点之间最短的可不会是直线。他已经准备好为此长篇大论,于是预先喝了水,缓缓开始。
“我想成为皇帝,换句话说,我想要这个帝国。注意,这句话很精准,‘我’,还有‘这个帝国’。”凯文重点强调了两个方面,然后解释道,“如果不是我,那就没有意义了。但什么才是我呢?对现在的我来说,此时此刻的我的所有想法构成了我,如果我轻易更改我的核心原则,我也就不再是我了。至少现在的我认为,不能用那种武器。”
吉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是‘这个帝国’。我需要现在的帝国,这里的秩序,这里恰当的自由,这里的制度。如果我使用那种方式得到帝国,那么这三者会同时被破坏。我固然可以得到众人的臣服,但是他们实际上并不是臣服于我,而是我的力量。道德和社会观念所构建的秩序会被对力量的单一崇拜代替,自由不是过分扩大就是近乎消失,制度近乎无用。”
吉尔忍不住说:“不至于吧……”
“更重要的原因是,吉尔,你也知道,圣遗物绝不仅仅是人类的东西。那来自于人类之外的东西。”
“……”吉尔很不舒服!
“我们人类之间的勾心斗角,胜负竟然凭借其他种族的智慧!这种方式不仅仅不体面,而且有后患。如果我们肆无忌惮地这么做,这很可能会成为其他种族介入我们,甚至凌驾于我们之上的突破口。我不接受这种事情……”
“呼——”
吉尔把自己变成了一团蓝色的火焰,从窗口冲了出去。
凯文莫名其妙,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刚刚讲的东西,忽然神色大变。
糟了,怎么想起来在吉尔面前说非人类的坏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不是人之后,就有理由傲娇了。
☆、大精灵
吉尔在大路旁的树林里落了下来,像一汪水从空中滑落,聚集成了人的形状。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只嘴巴,有手有脚有头……还有一头头发。
唯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那几簇蓝色的头发。
吉尔拿出水镜,看着自己的面孔,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没有去过很多地方,但是每一个看见他蓝色头发人的眼神,都让他知道,蓝色头发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
异类。怪物。非人。
看见他的人的眼神是克制的,因为他们认识吉尔,某种意义上还需要讨好他。他们或许以为魔法无所不能,或许认为冒险村出产特别的染料。
然而吉尔知道,他的蓝色头发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此时此刻,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他一半是人类,一半是大精灵,属于大精灵的那一部分名为【镇静】。
融合早已开始,但在十几天之前才最终完成。这让他知道了一件关于大精灵的至关重要的事情,也是那个约定的直接起因。
当然,约定中提到的愿望并不是此刻吉尔关注的事情,他关注的是自己非人类的本质。
如果是认识凯文之前,他不会在意这件事情;在爱上凯文之前,他也不会在意这件事情;甚至就在几分钟之前,他也不在意。
但是在现在,他忽然无比在意这件事情了。
他清楚原因,并因此无可奈何。
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最乖离的生物了:他号称主宰一切,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心灵;他自以为与走兽不同,却按照同样的冲动做出行为。
吉尔身体里大精灵的部分还在冷静地思考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义,而他人类的那一部分已经开始期待对方的到来,并因此而煎熬了。
前面的车队没有停下,但是一个骑马的人从队伍中分了出来,朝着反方向跑去。吉尔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放下水镜,挂上微笑,等着他骑着马停在自己的身边。
金发的王子低头看他,蓝色的瞳孔比天空深邃,比湖泊淡泊。他的面容冷峻,那是适合雕成塑像,树立在每一个城市的模样。
吉尔忍不住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庞,说道:“其实你没必要过来。我过会儿就会回去。”
凯文故意不笑,一脸严肃:“真的么?”
“当然。我才不是你这样任性的家伙……”
“哦?”
“好吧,我承认我也有点任性。但是我能把任性吃掉!”
凯文嘴角勾了起来,他流畅地下马,把手指放在吉尔的嘴唇前面,轻轻顶住他:“可是我不想让你把任性吃掉。那么美味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留一点?”
他凑近一点,隔着一根手指,舌头灵巧地穿过障碍,半是舔舐半是亲吻。
吉尔克制地没让这个吻继续下去,他首先道歉:“对不起……”
“无论如何,这句话也不应该由你来说。”凯文说道,加重了口气,“别为你觉得对的事情道歉。”
吉尔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禁冷笑:“你也不认为你有错,对吧?”
“我的逻辑是正确的。”凯文这样回答道。
“难道你不能更改你的逻辑么?”
凯文笑了起来,半个身子都贴在吉尔身上,那张光辉夺目的面孔距离吉尔只有一个眼神的距离,两人的气息、眼神和灵魂都交缠在一起:“亲爱的,吉尔,别犯这种错误——叫我爱你,叫我为你付出,叫我把灵魂交给你,但是永远别叫我改变我自己,改变这个你所深爱的我。”
吉尔几乎无法思考,但他精灵的那一部分还是冷静地运转着,维持着他的基本智力。魔法师结结巴巴地反驳:“胡、胡说!你改变了这一部分,我只会更爱你!”
“真的是这样么?我可不是由‘你喜欢的部分’和‘你不喜欢的部分’构成的机械,我是一个独立完整的存在,你把我撕扯开,得到的只有血和肉而已。你是用一个灵魂爱上另一个灵魂,不是在集市上挑拣需要的货物。”凯文说完,松开手,放过了吉尔,恢复正常的声量,诚恳地重复,“别让我改变。”
吉尔被这可恶的诡辩家弄得无话可说,心里排满了逻辑,但每一个说出来都未免僵硬。争辩吉尔不会输,但是比作诗,他就差得远了。
“真该死。”吉尔说了这句话,心里已经没脾气了。然而他多少有些懊丧,于是说道:“这么说的话,我还是离开你比较好。你不是说了么,那可能是非人类统治人类的契机啊。”
凯文手指一紧,然后慢慢松开。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反应过度,淡淡说道:“那怎么能一样?你和别人怎么能一样?”
“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你是——”凯文吞了一口口水,紧张而急切地说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
“我绝不可能为了我政治上对于非人的警惕放弃你。”凯文缓缓说道,“我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排斥你。如果你觉得我对非人的警惕让你很不舒服,我可以改变。告诉我,你真的无法忍受这个么?”
吉尔认真地思考着:真的容忍不了么?
人类部分的吉尔同样厌恶被非人凌驾于头上,他害怕的只是凯文对他反感;而大精灵的吉尔冷漠而无动于衷,只要不影响自己的行动凯文的态度对他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你的态度。”吉尔坦诚地说道,“你说得对,我喜欢的就是现在的你,千万别轻易改变他。”
凯文的面容柔和了下来,但他没说话,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吉尔。
“真奇怪。”吉尔感叹道,“我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一切都改变了。”凯文赞同道。
“……这对我来说不怎么动听。”吉尔低下头,思索了片刻,最终下了决定,“凯文,很快就要到帝都了,这段时间你会很忙么?”
“不太忙,怎么了?”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吉尔在对方变色之前又说道,“我不管你想要如何履行你的义务,但是我现在想把‘我的愿望’说清楚。在回到帝都之前,你能听我说么?”
凯文一方面想把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切关到外面,不听不看不想;另一方面却对了解吉尔抱着上瘾般的狂热,能够从对方的嘴里了解对方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几乎没有拒绝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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