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与你斗嘴,眼睛可医过了?”陈吟问道。
“看过几个。”唐浩青道,“都说医不了,怕是免不了做瞎子。”
陈吟道:“这大个儿是你什么人?”
唐浩青正开口:“他是……”
崔宏道:“异姓兄弟。”
“……正是。”唐浩青道。
陈吟便道:“松一口气,还当几年未见,小子成了弄那一套断袖余桃的。”
唐浩青:“……”
崔宏看他一眼,未说话。
陈吟看他二人神色,也猜了个大概,不点破,只道:“唔,手里正巧有个宝贝,说是可肉白骨的,你这对招子失了可惜,吟姐助你一回。”
“这怎么……”
“使得不使得便没趣了,当年沈娘子护我一条命,你说使不使得?”陈吟道,“我荐你入的唐门,也算是吟姐害你如此,现下里想个法子给你医眼睛,你要多说不肯,便将你绑了,医好了眼睛再放走……”
唐浩青半句话未出口,给陈吟一顿抢白,半张口说不出话来,只好道:“……那谢过吟姐姐了……”
陈吟笑道:“道外得的,也不知那几个鞑子说话当不当真,叫什么音檀肉,糊里糊涂,听不出来。”
随身物件里取了个小匣来,打开道:“你不是听书听得多么,认认。”
唐浩青半信半疑,伸手去摸那盒子里东西。
崔宏扫一眼,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唐浩青只手点了点那物,触手软腻,竟如……竟如人皮一般。
“……吟姐,这……”
“怎么,还怕了?”陈吟道,“着人瞧了,说是太岁……挖都挖来了,且用着罢。”
唐浩青道:“不妥罢?”
陈吟道:“医病哪来的妥不妥,怎婆婆妈妈的。”
言毕抬手啪地合了匣子,丢到崔宏怀里道:“捣碎了,汁水敷眼,几日能好我便不晓得了,我粗人一个,只会打仗,不会岐黄,用得岔了还需寻大夫瞧。”
崔宏点一点头收了。
唐浩青转头道:“……不能收。”
崔宏漠然道:“她给我们了。”
唐浩青:“……”
陈吟便大笑道:“这小子也有趣。你们往长安去?”
唐浩青尴尬道:“……是。”
陈吟道:“同路便好,一道走罢,路上有个照应,兵荒马乱的,你这样眉清目秀的小瞎子,当心给人捉了去当……”
崔宏眉头一紧。
唐浩青:“……”
陈吟道:“不说了,寻着落脚处没有?”
“还未寻。”唐浩青道。
“便与我们住同处罢?”陈吟道,“有什么短的再置办便是……洛阳停几日?”
唐浩青摇一摇头道:“不知,吟姐何时走?”
“三日后,若急一些,明日便可走了。”
“是赶着做事。”唐浩青笑道。
“那便明日走……怎么,你这副模样唐门还派你做事?”陈吟道。
“私事。”唐浩青道。
陈吟便起身道:“那便明日走,我去知会一声,省得手脚缠了。”
“何处来寻我总晓得罢?”陈吟道。
“吟姐晓得我这张口最好打听。”唐浩青便笑答。
“那成,先走一步。”陈吟道。
崔宏始终沉默不语,只眼看陈吟走出茶肆去,同门外另一黑衣布裳女子说了几句,便一同走了。
“是你什么人?”待陈吟走得没影,崔宏才问道。
“当年吟姐家里遭了灾……逃出来,入不得城,眼看要饿死,路上遇了去赴任的我阿耶,阿娘看她可怜,便劝着爹向告身上加一笔,瞒天过海带着她过了宁州。”唐浩青道,“后来吟姐投了军……”
“女儿家投军?”崔宏问。
“莫打岔。”唐浩青道,“常来家里,送些米面吃食,后来便长久少来了,再后来说是立了功,还做了将军……便再未见过了。”
当日他家……还是娘一封书信去,吟姐着人千里迢迢送信来,才引他入的唐门,得以安身立命。唐浩青想。
这一段便给他略去了,未说给崔宏听。
崔宏嗯一声,果然问道:“她说荐你入唐门……”
“诶,时候不早,找个人打听陈将军落脚哪处罢。”唐浩青早有准备,将话一截,崔宏再想追问也无可奈何。
崔宏不再追问,给唐浩青抓了手,两人并肩挨得极近,便这么一道走出门去。
陈吟给他二人寻了间大屋,去前还叮嘱一句崔宏,叫他照料好唐浩青,莫忘了用药。
崔宏敷衍似地嗯一声,给唐浩青拉了一把,这才扯出个不甘不愿的笑来,道:“好。”
陈吟又笑几声,仍是同身边黑裳女子悄悄说两句话。
那女子便也捧场似的笑笑。
崔宏再看一眼,便拉着唐浩青转身走了。
唐浩青艰难回个头道:“吟姐……再会。”
陈吟嘲道:“再什么会,明早便见了。”
唐浩青:“……”
便给崔宏拖回房去了。
到房内坐定了,崔宏盲捣了那音檀肉给他敷眼,汁水黏腻得很,唐浩青忍着恶心,不住皱眉。
崔宏当这药汁碰伤处有异,便问道:“痛了?”
唐浩青道:“不痛。抹完了么?抹完便睡……困了。”
“等一下。”崔宏道,又拿了细布仔细给唐浩青一双眼上缠好,不松不紧缚住。
唐浩青便问:“这么细致?瞧不出你手粗……”
崔宏道:“嗯……在漠里,伤了病了都自己医。”
唐浩青愣一愣,五味杂陈,又不知说什么,便只道:“……不说了,睡罢睡罢。”
崔宏嗯一声,又翻身挤上了榻。
唐浩青这连日来也惯了,给崔宏揽着睡也无什么不便。
实在是乏得很了,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要睡过去。
却又听崔宏声音道:“浩青。”
“你幼时叫我宏哥哥……还记得不?”崔宏道。
唐浩青伸手摸到崔宏耳朵,便捏一捏,囫囵道:“嗯……记得,睡了,困……”
崔宏便也心满意足阖眼睡了。
☆、二十二
两道交处多是野景,草木横生也有,闲花隙长也多,到关山重叠处,连个石阶泥路都无,倒有野灰兔儿四脚跐溜蹿过高草去。
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
天色将夜时,远远行来几名马行客,将细草踏得沙沙作响。
陈吟竟将人遣了,独个儿同唐浩青二人一道行,过商州向长安走。
唐浩青到她这里说话未占过便宜,也不说什么,只问了问:“吟姐,那黑裳的娘子呢?”
“你说化成?”陈吟道,“过蒲州有事,本要向蒲州去,正巧洛阳碰到你二人,便叫她自个儿去了。”
唐浩青哦一声,两眼细布蒙着发痒,又要忍着不拿手挠,躁得很,马屁股上都坐不安稳。
现是个瞎子,只好与崔宏同骑。
崔宏晓得他心里烦躁,背过只手来摸到唐浩青一手,便握着捏一捏,手指摩挲片刻便放开,又去握缰。
唐浩青习以为常,反倒真静了几分,陈吟这几日看过来也见怪不怪,只笑一笑,便赶马到前头去了。
到商州落脚,一路赶得急,要歇息洗尘,陈吟问歇一日还是两日,唐浩青眼睛细布底下转一转道:“两日罢。”
陈吟便问道:“眼睛可有好些?瞧得见么?”
唐浩青仍是摇一摇头。
陈吟便蹙眉道:“胡獠儿糊弄人么?”
唐浩青便笑道:“怕不是他们自己当是什么神仙东西,也未用过,只传传话,说什么肉白骨便肉白骨……不信也罢。”
陈吟道:“只是可惜你这双眼睛……”
“若我骑射像吟姐三成,便是眼珠子去了,也可千里取人头颅罢。”唐浩青调笑道。
陈吟便挑一挑眉:“莫说这奉承话,你吟姐有这本事,千里之外先取吴贼狗头……不说也罢。”
唐浩青便不答,过几时方道:“吟姐,你此番回长安领命……莫不是要你……”
陈吟道:“还能有旁的?当你早晓得,这会儿还来问我,怎么?习武几年不闻思辨,用木了不成?”
唐浩青便笑道:“没有,不过多想了一面。”
陈吟便笑道:“这一仗不晓得打起来要多久,好不容易回来,也没法子去探一探你娘……”
唐浩青便道:“探过我不正好了,阿娘也颇为挂念……”
陈吟道:“改日再去罢,现急着赶回朝去。”
唐浩青同她再笑闹几句,道:“吟姐可有心上人?”
陈吟道:“哪来的心上人,哪个郎君肯娶个悍妇?”
“吟姐生得花容月貌,郎君趋之若鹜才是。”唐浩青道。
陈吟便挑眉道:“说得倒好听,叫你娶我你肯么?”
唐浩青方要应声,崔宏先开口:“不肯的。”
陈吟:“……”
唐浩青:“……”
唐浩青暗地里踩一脚崔宏,崔宏巍然不动。
唐浩青向陈吟:“……他那个……呵呵。”
陈吟忍笑忍得直颤:“……那个,呵呵,晓得的。”
待陈吟笑过这一阵,唐浩青又道:“兵荒马乱,幸而阿娘在恭州有人照看……”
陈吟便道:“现下要说是兵荒马乱也不妥,都囤在淮西巴巴地等着领赏呢。”
说罢又唾一口:“一份工三份饷,都打得好主意。”
唐浩青沉吟片刻,压了声道:“大唐气数将尽……还管它作甚?”
甫一出口,听陈吟不出声了,便自知失言,又不知说什么可圆回来。
崔宏于桌底下悄悄将他手握了,漫不经心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吟笑道:“说得好。”
崔宏也不应,扶了扶身后缚好的一把单刀。
陈吟瞧一瞧他,自己倒一杯茶,道:“前两年大宴回纥摩尼人,受令至中书见……”
崔宏断了她话道:“我不是胡人。”
陈吟道:“也未说你是,只不过么……天子礼遇,你明教弟子也该晓得些……”
崔宏一路只带单刀,刀法可改,身法却不好藏,陈吟瞧出他是明教弟子也在情理之中。
唐浩青见二人话说得锋芒毕现,便强道:“茶吃过便回房罢,方才吃得饱肚,我去院里消消食。”
崔宏便起身道:“我一同去。”
到院里,崔宏看出唐浩青面色不太好看,便索性先开口道:“我方才是……”
“吟姐是巾帼不让须眉,守国门数年,我先说错了话,你打个圆场便收不正好,还多挡她几句。”唐浩青道。
“她当我是胡人。”崔宏道。
“晓得你不是。”唐浩青道,“胡人……你去明教,师父师兄弟不也是胡人?”
崔宏沉声道:“是。”
“那么……”
崔宏叹了口气道:“漠里……不同的,浩青。”
唐浩青听了也不知心里怎么个滋味,便道:“……你当年不告而别,崔府小少爷怎去了明教?”
崔宏便冷笑一声:“崔府小少爷?”
唐浩青道:“……怎么?”
崔宏道:“记得崔举么?”
唐浩青一愣,再思索片刻,渐渐想起来,便道:“记得……总欺负你那个么?你说就是。”
“那年落大雪。”崔宏道,“记得不?”
唐浩青想了想道:“差不多……也不少见雪罢。”
崔宏道:“崔府里深塘面上结了薄冰……记不清了,到醒了,我娘说我给崔举推进池子里,待家奴来捞上来,已经断气了。”
他说得平淡,唐浩青却听得心惊肉跳。
“怎……断气?”唐浩青深吸一口气问道。
“本要准备后事……早夭的灵堂不摆,季三娘劝崔老爷拿草席把我这小孽种裹了乱葬岗一扔便是。”
唐浩青未说话,伸手将崔宏捏紧的拳头握着。
“我娘跪着求,一双眼睛流泪流得不能见光,跪了一夜,哭了一夜,第二日日头正起了,抬头看了眼,眼睛便瞎了……”崔宏声音微颤,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抚过唐浩青细布覆着的一双眼,接着道,“最后是拿我娘的月钱折来换了口棺材。”
“正要府里后门抬出去……不知何来的一个游方道士,将棺材挡了,说我还有救。”崔宏道,“不知用什么法子救活的,我娘暗地里求他带我走,说我在崔家吃的苦太多,现下或是逃得一命,下一回又如何逃……”
唐浩青不语。
崔宏道:“道士给我一封书信,叫我去漠里……寻他故人。”
崔宏顿一顿道:“就是我后来的师父,那对刀便是她的。”
唐浩青顿悟道:“我说那对刀怎看来是女儿家手笔,竟是个……那你怎说扔就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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