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还没有开到隐水河的分流,林文溪又坚持要下车步行。拖拉机师傅减了些价格,只能原路返回。云澈却十分不解,明明师傅告知坐车也许半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目的地,可不行又要活活煎熬几个小时。
“不管你什么时候去,她就在那里等你,那是你的终点,而我,却只有路上的风景。”林文溪笑着说。
云澈和林文溪颇有些心意相通,他也听林文溪说了纪夫大学的越野拉练,就安静下来。
隐水河分流,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一路蜿蜒流向云中村,分流处的屏障,叫牛头山。
郑凯托着自己朝山崖上攀登的矫健身影似乎还在,赵渊在帐篷里剥去自己外衣,舒小曼帮自己处理伤口的情景又入眼前,在那山上,他们一行人遇见滑坡,那样的雨夜,赵渊宽阔背上的温暖,一路担架的颠簸急行军,想不到一晃,半年了。林文溪久久站立在牛头山下,在河边折了一根枯枝,一边轻轻敲打沿路的茅草。去年时值深秋末,长河落叶枯晚霞,今年行将盛夏时,陌上芳草碧长天,这一路,林文溪竟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田间小路,陌上烟雨,赵渊脱下外套,和林文溪并肩前行,而云澈则独自默默走在后面。
新稻青绿,稻田的香味混着泥土的芬芳,微微细雨中,人双行。白鹭偶或掠过漠漠水田,夏木苍苍,黄鹂亦在宁静中安然互鸣,一切世间的喧嚣烦恼仿若销声匿迹,惟余一片沧冥渺渺。林文溪忽地觉得,此情此景,竟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出现过,这一襟陌上烟雨,这并立前行的少年,倘或时光荏苒,十多年前,是谁在耳边稚气地说:“以后,我要娶你!”
第82章 (一眼认出云澈)渊溪再入云中村
朱紫萍不在家,应该是支教未归,她的父母却一眼认出了云澈。
彼时对云澈忧虑重重,现在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嘘寒问暖,杀鸡宰羊地要招待。云澈过意不去推辞,终归心下万般难言,手脚无处安放,面色苍白中涨起微微的潮红,他的言辞不利索,由得她父母张罗去了。
朱紫萍应该回来了,他们应该相见了。两人心照不宣,只是默坐。
这里的乡下宁静得纯粹,深蓝色天幕上,密密麻麻缀满了星辰,有和风过时,胸口盈着懒懒的暖意,在天地万物都以自己各相得宜的姿态入眠时,人便在这样的气息中变得无欲无求起来。林文溪很享受这种感觉,目光也在星光下,池塘的水波中变得十分柔和,说话轻言细语,偶尔赵渊逗一逗,就轻轻一笑,仿佛一切都和自己无关,又一切和自己息息相关并十分衬合了心意。赵渊瞅见林文溪不时知足随意的笑脸,也就不闹了,安静下来,一时两人无言。
豆子剥完,夜微凉,林文溪又去内房抓来一簸箕大蒜,赵渊挑眉看看,会心一笑,和林文溪一起将蒜叶和根茎分开——林文溪觉得这样很好,就像一碗淡淡的糖水,多一分则入口粘稠,少一分又寡淡乏味,唯独这样,正好。
“谢谢。”林文溪说。
“要不是你,他们这辈子都没法见面了。”赵渊说。
“两个有缘分,怎么都能见面,不是我,也有别人。我是承载缘分的使者,而你,是使者手中的山盟海誓。”林文溪说。
赵渊瞪大了眼睛听不懂,指着大蒜说:“要是郑凯在这里,又会和我们科普大蒜是什么科属。”
林文溪沉着脸,顿了顿,把一肚子要发作的话咽进去,仿佛没听见赵渊的话,问:“你妈妈和爸爸为什么离婚?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儿子……应该……”
赵渊笑着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林文溪听得出他一语双关,推了他一下,撑着手望着池塘出神,身子渐渐靠向赵渊,不一会居然睡着了。醒来,他发现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盆水,还有一盒用了一半的香皂,而大蒜的活,已经干完了。因为大蒜的味着实很重,轻易无法除去。
赵渊有时候心思特别细腻,细腻每一件小事都让人感动,有时候又大大咧咧,仿佛一切和他不相关。林文溪忽然问:“赵渊,你真地是因为婉馨的那个理由,才主动接触我的?”
赵渊知道林文溪的意思,懒懒靠着躺椅,慢慢摇晃着,只觉得漫天的星辰都在随之起舞。
“是你主动招惹的吧?要不是我帮你,郑凯说不定第一天就拿你当开学祭旗了!”赵渊说。
林文溪别过脸,有些不好意思,这件事,已经成了他心底的小秘密。记得好像做过一件什么事,应该招惹到那个少时的伙伴,以为他会生气,不料他竟说:“我爸爸说,喜欢穿红衣服的孩子,性格都很火热,不会计较小事情的。”林文溪看见赵渊挂在床头那件火红色的球衣,竟莫名代入了这话。对于这话的确信,本身就没什么逻辑性,林文溪素来不是有逻辑性的人,所以,赵渊的事后不计较,却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
“那你不应该好好教训我吗?”林文溪又问,随后低下头说:“反而……对我。”
赵渊不知如何回答,不再摇晃躺椅,他自认做事素来有分寸,进退得当,却在林文溪身上大大小小不知栽了几个跟头,譬如蹲下帮林文溪系鞋带,譬如抱着林文溪睡,帮林文溪煎鱼,然后一路留下两人独有的事情作为记号,还有冲上去打城管,也还有,近乎自然而然地跟了林文溪来这穷乡僻壤,为的却是林文溪从未许下过的承诺。
“我们之间,现在还需要说这些吗?”赵渊问。
林文溪顿觉平时素不惯儿女情长的赵渊,偶或吐出的惊人之言,虽则简单,却真真是一片情长皆有,尽在不言中。
夜终归深了,朱紫萍的父母拿了电筒来寻他们去休息,他们对林文溪感激得无以表达,乡下人憨厚,一个劲只夸着读书人好,懂事,善良,夸得林文溪不好意思,赵渊却硬又添油加醋把林文溪的一些小事说出来,俨然林文溪成了做好事不留名也不写日记的。
赵渊坐在几乎水汪汪得处处都要溢出水来的林文溪身边,已然如坐针毡,此刻蒙大赦般,匆匆收拾好,将房门关上。
深夜清凉,褥子有些微潮,月光洒过轩窗,落在窗下的雕花木桌上,风把糊着窗户的油纸微微吹动,赵渊张开单臂,舒展身体,笑着说:“如此良辰美景,是不是要借个肩膀给诗人发挥发挥。”
见林文溪毫无动静,才看见,月光如水洒落,林文溪恬静的笑容,像极了白日路边偶然见到的紫丁香,期待着,享受着。
浙源双臂交叉放在脑后,默默地注视着月光勾勒下,林文溪的轮廓,久久才能睡下。
明日,朱紫萍让云澈过来请林文溪和赵渊一起小酌。
林文溪当天听到了一段他所听说过最曲折的爱情故事,关于云澈和朱紫萍。
第83章 (一言难尽)五年契阔有情人
朱紫萍和云澈是在大一相识,音乐学院。郎才且貌,女貌且才,在那样风月相关的年纪里,一场浪漫的邂逅,一场突如其来的樱花雨,他们从未相见过,彼此从不熟识,从未说过话,却不约而同牵着彼此的手。
不用任何语言,不经任何介绍,只是初次在校园里碰见,却自然而然牵着手,没有一丝的尴尬,纵使朱紫萍从未和男生牵过手。
第一次的相遇,原本就是久别重逢。
两人似乎前生有缘一般,从此被命运牢牢包裹,一起走过一段又一段长路。他们打算毕业就结婚。
朱紫萍含羞将云澈先带回自己的家。不知是云澈带的礼物太贵重,还是他的优雅谈吐无法掩饰身上的潢潢富贵气息,朱紫萍的养父母不约而同提出反对。从不反抗养父母命令的朱紫萍第一次离家出走,只身远赴云澈那句“我和我所在的城市,等着你来复苏生命”的约定。
朱紫萍知道云澈家境殷实,却不想和自己简直是云泥之别。看到云澈家里的西洋豪宅时,当她看到那些衣着高贵的那些花园忙碌的佣人时,她再看看身边满脸纯净的男孩,脸色阴晴不定——他从未告知自己,他的家世,原来是这般显赫,他的出身,竟然如此高贵。
云澈是如此相信朱紫萍,知她不会因为两人的家世而移情易性,更知道她就算面对自己的父母,也能得体自如,因为在她心中,他父母的身份,从来只是未来老公的父母,是她以后的公公婆婆而已。
云澈的父母看到朱紫萍气质不凡,容颜俱佳而且知书达理,自然喜欢不禁,但当问及朱紫萍的家世时,云澈制止了。朱紫萍却一脸坦然地告知了自己的两姓家庭,生父母,养父母。
长辈们还是十分盛情招待了朱紫萍,但是云澈晚上却未能陪伴朱紫萍休息。
朱紫萍知道自己离家出走,剩下的,只有云澈了。让云澈父母接受自己,需要时间,所以,她很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朱紫萍没有任何机会去做家务,做饭菜,她拿手的所有事情,都有人代劳,一片心意只能每每在月夜晚上,独自弹奏和心爱的人一起最爱的合奏——云澈的父母似乎绝不给任何晚上他们独处的机会。
那个庄园,大的出奇,那些夜晚,却也空荡得出奇。两人曾经彼此约定,但凡有月色的夜晚,一定要在一起,小酌月下,合奏一曲《彩云追月》。云澈琴音激越,朱紫萍琴音优雅,两人合奏,曾经让多少校园的痴男怨女只羡鸳鸯不羡仙。然而这一切,都在云澈家的那个月夜,云销雨霁。入夜十分,朱紫萍难以抑制自己的思念,偷偷翻越了主人和客人花园的栅栏,看到了那一片春光旖旎的篝火晚会,看到躺在云澈怀里娇笑不止的火焰女郎。那样的纸醉金迷,那样的烈焰红唇,那样的高贵公子,恐怕是此生永难忘怀的吧。
朱紫萍次日就选择告别,她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只因为云澈告诉自己,他会说服他父母,一个月他们见面的机会仅仅只有五次。每次都是相聚不久即匆匆别离。如果你早已心有所属,或者门当户对,又何必留我在此地苦苦等候。你定然还是爱着我的,但是你定然是十分为难着的吧,你是真笑还是假笑,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缘分这事情,纵使是天定,也胜不过人为吧,其实人为,那是不是也算冥冥之中的天定呢?
离别时刻,朱紫萍给了云澈一张纸条,最后一张,用尽卑微的身躯,拼出全身力气写着:“若顾惜,明日火车北站,中午等你来,我们一起离开。”
当天乌云覆盖,朱紫萍从中午等到了晚上,直到雨一直淋湿到自己的心底。她等到了晚上,晚上却雨疏风落,一轮明月当空,对影,照着她的单人。
他一定爱着我,朱紫萍十分相信,只是我们很无奈。我不求倾城富贵,不求终身锦衣玉食,但求于世界安静一隅,但求于明月行空之际,你还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只为彼此弹奏。我想我此生再难再拾起我的琴声,没有你,我一个音符都无法记起,没有你,我的世界,没有音乐。
朱紫萍次日坐火车独自回了老家,终日里一会开手机,一会关手机,一会弹钢琴,一会砸钢琴,痴痴呆呆。等她从痴呆中回过神来,却得知最疼爱自己的养母因心痛自己,阖然长逝,去世之前还惦记着这个任性女儿。朱紫萍悔不当初,发了最后一条短信给云澈:“一世情缘尽于此,感谢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音符,我却要用一辈子去遗忘。若此生还有缘,使得我们仍在茫茫人海中,不用任何联系方式,不用其他任何方式,只是就这样相遇,我想那时候我还会牵着你的手,只依旧等你带我走。”此后除了一个闺蜜好友,世界上的所有人失去她的联系方式。
朱紫萍不知道,云澈被父母锁在楼内,为了要赴约,他情急之下,风度全无,哭喊着从三楼翻身跳下,摔成重伤,在医院一呆就是三个月。数天的无法动弹,能拿起手机拨号,却失去了朱紫萍的联系方式。云澈躺在医院,几乎任凭生死,恢复得也非常缓慢。出院后,云澈万念俱灰,离家出走,四处云游,直到一个好朋友从网上看到赵渊用心发布的信息,才匆忙赶来。经人明里暗里地暗示后,收购紫云琴行,才知道这一番恰巧,却正是赵渊努力尝试的安排,也却是林文溪念念不忘的心愿。
“五年。”云澈叹息,“我们整整错过了五年。”他紧紧握住朱紫萍的手,默默回忆数天前,如梦般地再次相逢。
那天,云澈站在朱紫萍的小屋门口苦等,直到傍晚,朱紫萍才提着路过自家菜地时采摘的青菜回来,一如那年相遇时,朱紫萍手中捧着一罐从泥地里搜罗的樱花瓣。那年她刚满十八岁,那年他玉树临风,十九整,见面只是微笑着,擦肩而过时,他牵住她的手,她没有尖叫,没有甩脱,而是两人一起并肩走在樱花飞舞中。
九年后,她已经二十七,他也不复年轻,二十八岁,年届中年,如果说上次的相遇是上辈子的久别重逢,感觉是妙不可言,那么这一次的相遇却是现世五年的错过,诸般酸楚,一言难尽。如朱紫萍短信中所求一样,云澈出现了,依旧牵着她的手。满园的牵牛花,似乎齐齐从浅红变成了深蓝色,在红日西沉时,和云霞一般沉静着,似乎开满了整个世界。
朱紫萍面上微微露出羞涩,看上去,却还是那般青春少女的姿态,而云澈,眼角却有着无法磨灭的沧桑,这些年,走过的路,唱过的歌,早已经在心中满满堆成音符,要慢慢分享给朱紫萍听。 林文溪忽然流下泪来,哽咽着问:“紫萍姐姐,什么时候,算是爱上了。”
朱紫萍沉吟片刻,回答:“当你一直替一个人忧伤,替一个人快乐,甚至分不清是忧伤还是快乐时。” 林文溪点点头,拒绝了朱紫萍想过来宽慰的念想,默默地离开琴行。
琴行安静,琴音似还为谁停驻。
第84章 (打赢我再说)痛离别赵渊寻衅
“你说,男生之间可不可能有紫萍姐和云澈哥的感情?”林文溪在路上问赵渊。
“这话应该问小曼,再不行,问王襄。”赵渊叼着狗尾巴草,若无其事地说。
“你说,如果我和你也分开五年,再见面会怎样?”林文溪问。
“啊?毕业以后,五年不见,很正常吧。”赵渊吐了草,盯着林文溪说。
“哦……”林文溪沉默一会,又说:“要是我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五年,再见面会怎样?”
“我认不出你来了。”
“为什么?”
“女大十八变啊!你这种未发育的小毛孩,五年以后还不晓得会长成什么样!”赵渊笑着说。
“严肃点!”
“唔,我觉得吧,还是不要让这样的事发生吧。因为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不用回答了。”赵渊无奈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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