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覃晓峰无奈地苦笑,“是最紧要的问题。”
冯子凝皱眉,说:“先前,我妈妈不也说,要叔叔阿姨同意了,我们才能在一起吗?可是现在她已经不那么坚持了,还让你上我家住。阿姨他们那么爱你,会不会,他们以后也能够看开?”
“为什么是我们看开?”王芝柔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冯子凝的身后传来。
冯子凝吓了一跳,转过身,见到王芝柔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们的身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冯子凝,眼中的冷漠比冰雪更甚,但看的时间长了,她的眼中隐隐地透出光火。
王芝柔松开紧抿的双唇,声音因为克制而颤抖,瞪着冯子凝,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应该看开,而不是你?”
面对这样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冯子凝如鲠在喉,脑袋在瞬间空白,答不上来。
“妈,先进去吧,外边下雪。”覃晓峰说完,扶着王芝柔的肩,稍微用了些力才带她转身,往里走。
不知道为什么,冯子凝觉得王芝柔转身前的执拗花掉了她全部的力气,覃晓峰揽她肩膀的动作近乎搀扶。冯子凝愣在原地,直到覃晓峰进门前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忙不迭地跟进去。
如果,在上一次的大雪天里,冯子凝能够预料自己终究会喜欢覃晓峰,从那时起开始经营这段感情直到现在,一切会不会变得轻松一些?
但这仅仅是冯子凝的一种设想而已,因为这个“如果”从未发芽,也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耐不住性子、沉不住气的人。他们哪怕从那时便开始相爱,他也会这般匆匆忙忙、火急火燎地要一个天长地久,恨不得转眼间已经到永远了。
或许发芽后结出的是另外一个“如果”。如果当时相爱、当时出柜,兴许他和覃晓峰早就分开了,等不到又一个大雪天。
待在咖啡馆里与长辈们面对面地坐,覃晓峰选择坐在靠近王芝柔的那一侧。虽有王怀明近在身旁,冯子凝的心里还是有些发凉。他有多喜欢覃晓峰?到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的地步吗?——冯子凝也这么问自己。
没有答案。
等冯子凝的面前有了一杯散发温暖的咖啡做摆设,王芝柔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倾,保持着她的漠然,说:“这回我和晓峰的爸爸来,只为了一件事。小凝,你很好,但是我们家不适合你,你和晓峰分开吧。”
冯子凝听得心中发悚,迅速地看了覃晓峰一眼,尽量地保持镇定,说:“阿姨,我很喜欢覃晓峰。您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的性别吗?”
听罢,王芝柔的脸刷地惨白,不作答。
“其实,这个不是病态,医学上已经证实了……”冯子凝心虚地说着,“而且有很多国家和地区也在法律的形式上通过了同性恋的合法性,甚至是可以结婚的。”
她的眉尾微妙地抖了一下,说:“大街上那么多未婚的男男女女,到了合法的年龄都能结婚,可是他们全结婚了吗?”
“这不一样,我和覃晓峰……”冯子凝着急地看向他,见他面露愀然,难过地低头,重复道,“我很喜欢他……”
王芝柔淡淡地答道:“你还能喜欢他一辈子吗?”
冯子凝猛地抬头。
她不等他回答,转而看向覃晓峰,问:“你能喜欢他一辈子?”
覃晓峰的眉宇轻微地蹙了一蹙。
“哪儿有什么一辈子?都是当时这么说说。”当着丈夫的面,王芝柔冷淡地说,“连孩子都能不要妈。”
冯子凝看她说完的刹那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心登时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晓峰他们在一起,和孝敬你们完全不矛盾。”王怀明沉了沉气,冷静中带着些许不耐烦,“现在这个社会,包容性很大了,同性恋一没犯法二不是变态,覃晓峰喜欢冯子凝,也不愿意离开你们,你们接受了这件事,不就皆大欢喜吗?何必弄得大家都这么难受?”
王芝柔跟着急道:“覃晓峰不是同性恋!”
听罢,覃晓峰捂住额头,吁了一口气。
“晓峰,妈妈问你,你喜欢过女孩子吗?”王芝柔转正了身子面对他,“如果没有冯子凝,你是不是还喜欢女孩子?除了他,你会喜欢别的男人吗?”
不等覃晓峰思考清楚,她又问冯子凝:“你呢?难道说,你一直都喜欢男人吗?覃晓峰不会喜欢男人,他喜欢的是女人。如果你是同性恋,你喜欢别的男人去,行不行?世界上那么多男人,像你们说的,同性恋也不少,你为什么非要和覃晓峰在一起不可呢?”
“妈,我确实不会喜欢别的男人。”覃晓峰抢白着,声音却沉静。
王芝柔怔了怔,扭头看他。
“我也不会喜欢什么女孩子。”他说得平静而笃定,像诵读一个真理,“我只喜欢冯子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喜欢这一个人。”
王芝柔前一刻激动的情绪因为儿子突然的宣告而转瞬即逝,她呆了片刻,泪水仿佛未经过一次缓冲便夺眶而出。未等旁人说话,王芝柔迅速地抹掉落下的泪水,深深地呼吸,末了又是自嘲的笑。
覃晓峰的话固然让冯子凝吃惊和感动,可他哪里见过一位母亲这样在人前潸然落泪?片刻间,内疚和伤感在冯子凝的心中油然而生。
他不禁问自己,覃晓峰如此,他呢?他是同性恋吗?如果不和覃晓峰在一起,他会喜欢别的男人吗?如果和王阿姨所说的那样,他们不在一起,就会像异性恋的男人一样结婚生子,那么他这样坚持和覃晓峰在一起,让叔叔阿姨都这么难过,对吗?
冯子凝混乱了,他发现自己不像覃晓峰这样确定,不知道除了覃晓峰外,自己会不会喜欢别的人。可是,他只消想象再不能和覃晓峰在一起,就像掉了魂儿似的,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对不起,阿姨……”冯子凝惭愧地扫了覃晓峰一眼,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您让我和覃晓峰分开,是说让我们不再联系吗?”
覃晓峰听得大骇,立刻厉声道:“冯子凝!”
冯子凝吓得怔住,再不敢往下说。
“唉,他们眼见三十,都不是小孩儿了。孩子们的生活要是都被父母干涉了,那还能是他们自己的人生吗?”王怀明唏嘘道。
“自己的人生?”王芝柔古怪地抽了抽嘴角,“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自己的人生’?”
至此,先前始终不发一言的覃远辰推了推眼镜,轻微地吁了一口气,淡淡地提醒:“怀明,你是旁观者。你这么说,有你的立场、你的客观,但是我庆幸这话不是从覃晓峰的嘴里说出来的,否则我也只能认活该倒霉,白费心思了。”
覃远辰的话许是戳中了王芝柔的心尖,她的眼眶发红,强作平静地看向覃晓峰,问:“你怎么想?也认为这是自己的人生,爸爸妈妈不能插嘴了,是吗?”
“不是。”覃晓峰用力地抿了一下嘴,“你们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但父母一定在里面,就像孩子是父母人生的一部分一样。可是,”他瞟了冯子凝一眼,垂下眼帘,“他同样参与了我的人生。我希望在我能够做主的、应该做主的那部分,能决定他的去留。”
覃晓峰说得诚恳而脆弱,冯子凝在一旁看了,不禁后悔自己刚才说出那样的话。他刚才或许让覃晓峰失望和伤心了。冯子凝难过地低头,盯着咖啡杯里渐渐消失的奶泡。
听完覃晓峰的话,王芝柔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地落。用过的纸巾揉成团,像一块疲惫的、没有弹性的棉花,被王芝柔握在手里。她一边拭泪,一边摇头,絮语道:“不,我不能接受。你们不能在一起,不能……”
她低着头,覃晓峰和冯子凝也耷拉着脑袋,全是一副挫败而无可奈何,却又寸步不让的姿态。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事情毫无进展。
冯子凝面前那杯拿铁的奶泡全没了,剩下透亮的咖啡色,映着他疲惫的面容。
“何必呢?”王怀明叹气道,“他们相爱,本来就不是什么错事。子凝很优秀,不是什么不三不四之流,晓峰和他在一起又能出什么差错?难道看着孩子难过,你们能开心?”
“事情没搁你的头上,你当然轻松。”覃远辰摆摆手,提醒他不要再说,“我们固然希望覃晓峰高兴,但是他和小冯在一起,令他的妈妈难过了,这谁管?当然,如果覃晓峰能够看着他的妈妈难过,自己谈恋爱开心,那我无话可说。”
闻言,冯子凝忍不住说道:“叔叔,你们难过,我们也很不好受。我是真心希望能和覃晓峰在一起,你们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或许是同性恋,或许不是,但我对覃晓峰的心意千真万确。要是真像阿姨说的那样,我们只是现在这样想,以后不一定,那先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万一以后真的因为别的原因分手了,等到那时候……”他心虚地瞥了覃晓峰一眼,“到那时候,覃晓峰还会去结婚的。”
“那覃晓峰被白白耽误的时间怎么办?”王芝柔看向他,目光锐利。
“妈,你究竟在害怕什么?”覃晓峰在一旁无奈地说。
王芝柔怔住,哭得通红的脸面瞬间苍白。
冯子凝先是不明所以,看了覃晓峰片刻,顿时了然。他的心中慌乱,又复酸楚,愧疚地抿住双唇。
覃远辰叹了口气,道:“小冯,今天先到这里吧。你先回去。”
冯子凝一惊,不知所措地看向覃晓峰。
“你先回去。”覃远辰郑重地重复,对覃晓峰使了个眼神,“送送他,到门口就行。”
覃晓峰忧愁地看了王芝柔一眼,起身道:“妈,我先送他出去。——小凝。”
冯子凝始料未及,只好木然地起身,跟着覃晓峰走了。
还未走到门口,覃晓峰突然回头问身后失魂落魄的冯子凝:“饿不饿?”
“嗯?”冯子凝惊讶地抬头。
覃晓峰重复道:“饿不饿?”
冯子凝面上一红,小声道:“有点儿。”
听罢,覃晓峰在橱柜前看了看,向前台的服务员要了一个海苔肉松面包、一块拿破仑蛋糕和一杯抹茶拿铁。等面包加热的工夫,他说:“肚子饿的时候吃点儿咸的,胃会舒服一点儿。”
冯子凝点点头。
“蛋糕拿回去吃吧。”等食物都拿到手上,覃晓峰拎着,拿出门。
冯子凝跟出门外,一瞬间,飞雪伴着寒冷像刀子似的划在他的脸上。他冷得缩起肩头,从覃晓峰的手中接过暖和的饮品捧在手心。
覃晓峰没有马上道别,而是站在冯子凝的面前,看他。
冯子凝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呷了一口热饮,稍微有些暖和了。覃晓峰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额头上,冯子凝尴尬得不敢抬头,好不容易才说:“刚才……对不起。”
“没关系。”覃晓峰见他抬头,苦涩地勾了勾唇角,“你只是太善良了而已。”
冯子凝闻之面红,窘得举起饮料杯,遮住自己的脸。
覃晓峰见状,忍不住笑了。
“晓峰,”他犹豫再三,小心地问,“我们……能不能假分手?”
覃晓峰愕然地睁大眼睛。
“因为阿姨她看起来真的很难过。”冯子凝连忙解释道,“我想,我们装作分手了。等她离开,我们再继续在一起。反正,你们平常应该不怎么见面……只是这样,会很委屈你,要一直骗他们……”
他越说越没有底气,话最终淹没在风声里。覃晓峰疼惜地看着他,轻声地提醒:“但是,要是他们认为我单身,他们总会催我相亲,让我结婚的。”
这点是冯子凝事先没有预想的,听罢顿时着急,立即改口道:“那算了。”
覃晓峰再次忍俊不禁。末了,他敛起笑容,说:“有些晚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面包趁热吃。在车上吃吧,别饿着。”
冯子凝乖觉地点头,不禁急切而渴盼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嗯?”覃晓峰的眼底透出浅浅的笑意,“明天上班就能见。或者,你半夜再爬到我的床上来也行,只要你不怕我爸妈知道以后,更排斥你。”
终于听他说话时带着玩笑的语气,冯子凝顿感轻松。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没转身道别,已经很想念覃晓峰。“那等你们散了,我去找你?”冯子凝真切地问。
他点了点头。
覃晓峰站在咖啡馆的门口,目送冯子凝在路边乘车。冯子凝上车前回头见到他还在,远远地朝他挥手。覃晓峰抬起手,微微地笑了笑。
直到冯子凝乘坐的车消失在车流里,覃晓峰才转身回室内。他在冷风中站得太久,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指尖如同刀割。
或许他连脑袋也被冻着了,耳边嗡嗡作响。他走向自己的家人,听见覃远辰说:“你就当冯子凝不存在,当覃晓峰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不就完了吗?想这么多有什么用?说句不中听的,他要是想走,你管得着?人心都贪图快乐,冯子凝令他开心,你令他愁眉苦脸,他躲着你也要奔着冯子凝去了。留你空流泪,不值得。”
王怀明先发现覃晓峰回来,听罢覃远辰的发言,惊愕地看向覃晓峰。
覃远辰因而发觉,回头看覃晓峰,眉心微微一蹙,道:“过来坐。”
父亲的话让覃晓峰错愕不已,心中五味杂全,既感到心寒,又感到愧疚,其中竟还有一丝无以名状、不能明说的窃喜。
“他回去了?”覃远辰喝了一口茶,淡漠地问。
覃晓峰讷讷地点头。
他又问:“你们今晚见面吗?”
听他居然这么问,语气仿佛已确定了答案,王芝柔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覃晓峰。
覃晓峰被问得心虚,没被暖气吹暖的耳朵骤然发热。
“你们打算今晚见面吗?”覃晓峰半晌不答,作父亲的换了一个方式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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