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柔的态度固然冷漠,但比冯子凝预想中的冷静许多,虽然其中更多的是冷漠,可她没有一见面就要求冯子凝远离自己的儿子,这已经很好。冯子凝心事重重地吃着午餐,像一个等待判刑的囚犯,唯恐是最后一顿了,吃了很多。吃到最后,他有些想吐。
回试验中心的路上,覃晓峰给他打电话了。
“喂?”冯子凝马上接起电话,紧张地应答,电话那头却是沉默。
覃晓峰的沉默令冯子凝的心一下子落入低谷,他惴惴不安地问:“是覃晓峰吗?”
“嗯,是我。”覃晓峰答道,“没事。”
冯子凝愕然,一听便知覃晓峰知道他见过王芝柔了。
因冯子凝没说话,电话两端都沉默了片刻。良久,覃晓峰问:“你吃过饭了吗?”
冯子凝一怔,答道:“吃过了。吃了很多。”
“嗯,吃好来。”覃晓峰轻微地叹气,“我爸妈暂时住附近的酒店,这两天我陪陪他们。你料理好自己,夜里我们打电话——或者我去找你。”
冯子凝的心头发紧,不确定地说:“刚才见到阿姨。她说要认真谈一谈……”
覃晓峰说:“嗯,看什么时候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他把话说得十分冷静和客套,听得冯子凝的心里直打鼓,他忍不住问:“晓峰,我……”他抿了抿嘴唇,心跳得更强烈了,“你很喜欢我,对吗?”
“嗯。”他简短地回答。
这个时候,他的父母是否正在他的身边?冯子凝沮丧极了,问:“你能喜欢我,喜欢到非得和我在一起的地步吗?”
他的问题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掉进大海里,转眼便不见踪迹。覃晓峰沉默着,没有回答。
冯子凝慌得捂住额头,无助地问:“不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覃晓峰委婉地说,“我亏欠他们很多,希望你能够理解我。”
听着听着,冯子凝的呼吸变得急促,既委屈又气恼,道:“可是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这样说过!”
覃晓峰叹气,无奈地说:“这是我的愿望。小凝,你别着急,给我一些时间……”
“谁让你说话不算数?!”冯子凝气得停下脚步,冲着电话大喊,总觉得自己要哭了,但是想吐的念头更强烈。
半晌,覃晓峰沉声道:“我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考虑而已,你别这么着急好吗?”
想象他肃然的表情,冯子凝浑身发抖,瞪直了眼睛,问:“考虑什么?考虑和我分手吗?”
“不是。”覃晓峰斩钉截铁地说完,静了静,用非常、非常微弱的声音说,“考虑和我的父母分手。”
听罢,冯子凝呆住了。
“你给我一点儿时间,行吗?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你永远不需要考虑这样的问题,但是我需要。你别着急好不好?”覃晓峰的语气变得有些急躁,提的问题像是责备,问完沉下一口气,轻声说,“你别哭。”
冯子凝忙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掉的眼泪。
“好了,我先陪他们吃饭。”覃晓峰又一次叹气,叮嘱道,“安心工作。没关系,没事。”
挂断电话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冯子凝的心始终慌着。他的脚底打飘,如果人真的有灵魂,他感觉灵魂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覃晓峰说的没有错,他永远不需要考虑与自己的父母诀别。那不是冯子凝能够想象的事。冯子凝想,倘若他和覃晓峰对调身份,变成他需要在恋人和父母之间做出选择,他会选哪一边?
冯子凝没有答案,他以为自己不会有答案,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无力的声音在悄悄地说,他只是害怕回答,他只是害怕把答案告诉覃晓峰。
为什么非要从两者中选择一个?
冯子凝的心无比沉重,胃里翻江倒海,回到大厦里,再也控制不住,冲往卫生间把午饭全吐了出来。
他趴在马桶旁,吐得两眼昏花,无力地跪在地上,耳畔乱哄哄的似乎有很多蜜蜂在环绕飞舞。
这期间,有陌生的声音在卫生间里聊天,说某位同事带来家里的土特产,新制的柿饼格外香甜,说那是同事的母亲大老远从西北老家带过来的,比市场上卖的要好吃许多倍。
冯子凝缓过来,起身冲水,靠在隔间的墙上,等这聊天的声音消失才出来。他用水龙头的冷水漱口,想起那个覃晓峰倒了温水让他漱口的晚上,也想起王芝柔。
他想起的是他记忆中的王芝柔。那时候,他和覃晓峰还在读高中。
他们就读的重点高中里有来自全省各地的学生,外地学生占学生总数的三分之一,覃晓峰是其中一员。覃晓峰家所在的县属于市辖县,虽称得上是周边,可对学业繁重的高中生而言,要回一趟家不方便。
每次,覃晓峰回家,需要先乘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抵达长途汽车站,再搭乘每天只发三趟车的长途汽车回县里。那还不是覃晓峰的终点,到了县城,他得找一辆三轮摩托车或者小面包车,把他捎到有车途径的路口,在那个路口等候回镇上的大巴车。这么一来,他若是中午离校,回到家也是晚上了。
因为回家得这般折腾,所以除非遇到三天以上的假期,否则覃晓峰不会回家。
哪怕如此,覃晓峰每个周末依然能够吃到家中可口的饭菜,只因王芝柔每个周末都会带上丰盛的菜肴前来看望在外求学的儿子。
冯子凝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覃晓峰和王芝柔的交谈,是在学校的大门口。那个时候,冯子凝与覃晓峰只是点头之交,那个周末冯子凝回家——他的表哥驱车来到学校门口接他,经过大门时见到王芝柔,他马上认出那是曾在家长会上发言的覃晓峰的妈妈。
烈日炎炎的夏天晌午,王芝柔的手里挎着一只保温布袋,另一只手举着阳伞。许是阳伞花色的缘故,她的面庞显得通红,像要被烤熟的红薯。她大汗淋漓,拿着手帕不住地扇风,表情呆木中有些悠然,仿佛并不着急。
毕竟彼此不认识,冯子凝自然不打招呼地经过。他热得要死,躲在门卫的遮阳伞下,往面前的大马路张望,只盼着表哥快点儿出现。
“怎么不去树荫下等?”突然,覃晓峰略微责备的声音在冯子凝的身后响起。
冯子凝回头一看,见到覃晓峰从王芝柔的手中接过阳伞,催促道:“快走、快走,晒死了。”
平时,冯子凝不怎么注意覃晓峰,直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覃晓峰长得那么高。覃晓峰比他的妈妈高出许多,他为妈妈打着阳伞,自己却晒在阳光下。那天覃晓峰撸起衬衫的袖子,裤子也折了,露出脚踝,阳光下的覃晓峰皮肤白得发亮,冯子凝眯起眼睛,心想他这辈子别指望王陈君给自己送饭了。
那以后不久,冯子凝和覃晓峰便因为一起组建社团而变得熟识了。随着他们越来越熟悉,关于王芝柔,冯子凝慢慢地知道得更多。
无论严寒酷暑,星期六的中午,王芝柔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学校看望儿子,如是一年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冯子凝也有幸品尝过王芝柔做的家常菜,那是与王陈君全然不同的妈妈的味道。
再后来,王芝柔因身体缘故从单位内退,有了更充裕的时间。覃晓峰的父母便在市里房价相对便宜的地段购置了新房,他们有了在城市里的家。王芝柔与丈夫两地分居,住在市里,覃晓峰每周都会回家和妈妈团聚,爸爸偶尔驱车前来,共享天伦。
如今想来,冯子凝去覃晓峰家里拜访的次数比覃晓峰到他家要多得多。王芝柔在冯子凝的眼中,属于对客人过分热情的那类女主人,冯子凝每次去,都觉得隆宠加身,永远不必担心没有东西吃,而她也喜欢和他聊天、说话。
之后,冯子凝和覃晓峰考取了同一所大学,一同北上。
如此一来,他们离家更远了,不到寒暑假根本不可能回家。本科四年,除了报道注册那次外,冯子凝的父母再没有来过学校看他。那四年里,冯子凝却每隔一两个月会见到覃晓峰的妈妈——她能够乘坐过夜的卧铺列车不远千里来探望儿子,看他过得好不好,她借住在弟弟的家中,为覃晓峰做美味佳肴,送到学校来。
王芝柔很爱覃晓峰,冯子凝非常怀疑,自己对覃晓峰的爱能否比之更甚。
覃晓峰要和这样的妈妈分手吗?冯子凝不愿想象也无法想象。
临近下班时间,冯子凝给覃晓峰打了电话,说:“我今晚就有时间,叔叔阿姨有时间吗?我们可不可以尽快谈?”
覃晓峰讶然,不确定地回答:“可以倒是可以……”
“我有很多话想和阿姨说。”冯子凝着急道,“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不是,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只是很想你。”
“嗯。”覃晓峰或许刻意忽略了后半句,答道,“我问问他们,等确定了地点和时间,再告诉你。”
生怕下一句便是道别,冯子凝忙叫道:“晓峰!”
“嗯?”他耐心地应着。
冯子凝张了张嘴巴,半晌,问:“阿姨她有没有对你说过她想你,或者,说她爱你呢?”
覃晓峰似乎很惊讶,片刻后答道:“没有。”
这答案在冯子凝的预料当中,他勉力地扬了扬嘴角,说:“她真吃亏……”
闻言,覃晓峰轻声笑了,带着苦涩。
“我能说一千遍‘我爱你’,但是她——”冯子凝吁了一口气,“但是她们从来都不说。”
第十章
通完电话没多久,冯子凝发现窗外飘起雪片来。办公室里的同事也发现下雪,很快提起不久前手机软件中收到的暴雪预警,纷纷表示终于又见到了雪天。
冯子凝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发呆,细细回想,发现来到此地上学和工作后,确实没见过几次雪,偶有难得地见到一回,也积不起来,一夜过去便化作雪水,淋湿地面。
早在小学时,冯子凝便因跟着父母出门旅游,在北方看过鹅毛大雪,还和他们一起在雪地里堆过雪人、打过雪仗。初中、高中,冯子凝都和家人在冬天到北方来过,甚至去往更北端的城市看冰雕。
覃晓峰却是上了大学以后才见过雪。
大一那年,暖气才开始供应,覃晓峰便提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连雨也没怎么见,更别提雪了。冯子凝本对雪没什么期待,直到那年过了元旦,他猛然间意识到,覃晓峰在那次以后再也没提过“雪”这个字,心里才想着,要是下场雪就好了。
第二年也没有雪。某个冬日,雾霾的天气,冯子凝和覃晓峰一起在图书馆里自习,突然听见有学生说下雪了。他们都不以为然,果真,没多久便证实那只是学校附近公园里的冰场制造的人造冰雪。
虽然第三年老天爷象征性地飘了点儿雪,可令冯子凝印象深刻的莫过于第四年的冬天。那年寒假,冯子凝因课业而留在学校里,没有准时放假,而覃晓峰则因为保研成功,早早地跟着导师去外地出差调研。
那个星期,格外漫长。
冯子凝直至放假,也没有听见覃晓峰说返校的消息。他估摸着,得自己回家了。于是他收拾好行李后睡了,等着翌日中午的航班。不料,清早醒来,冯子凝收到信息,称航班因天气原因影响,已延误近四个小时。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消遣最后的那点儿时间,眼看着雪慢慢地在屋檐、台阶上积起来,变成一垛垛雪白。冯子凝给覃晓峰发照片,说可惜他在南方,看不着。
没想到,覃晓峰回复的消息却是:未必,我的列车下午就能到。
冯子凝读罢愣住。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下午校道上的飞雪翩翩,雪花挂在银杏树的梢头,又被冷风抖落。他穿着雪地靴,急匆匆地往外走,冰雪将平常的道路拉长,路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树木、建筑物都被飞雪稀释。
冯子凝拖着行李箱,还没走到路的尽头便看见从校车下来的覃晓峰。覃晓峰也拎着一只箱子,待车开走了,在不远处冲冯子凝微笑。
那年他们还是一起回的家,覃晓峰的机票买得晚,没有折扣,回去的航班上一直哭穷。冯子凝信誓旦旦地说给他报销,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冯子凝迎着纷飞的白雪,将脑袋缩在羽绒服的大帽子里,埋头匆匆地往大门走。偶然间,他抬起头,竟觉得眼前的道路和学校的那条银杏道有些相似,只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在半路上遇见覃晓峰——他得自己去找他。
下了雪,天更冷了。
冯子凝拍拍身上的雪片,钻进预约的车里,拨掉帽子,把冻得生疼的耳朵又揉又搓。他往冻僵的双手呵气,取出手机找到聊天记录,确认了覃晓峰事先发来的定位地址。他不敢告诉王陈君自己要去见覃晓峰的父母了。
覃晓峰的父母或许认为谈话的内容不适合在饭桌上进行,所以约的是晚饭过后的时间。可冯子凝食不下咽,临近下班时随便吃了点儿面包,来到咖啡馆门口时,虽不饿,胃里已有些空。
他没有马上进门,而是隔着玻璃窗往里探看。他很快发现坐在里面的覃晓峰的父母,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王怀明。冯子凝紧张万分,只差在胸前划十字,见到舅舅也在,稍微定了定神。正当他四处搜寻覃晓峰的身影时,见到站在前台和服务员说话的覃晓峰发现了他。
冯子凝更加紧张,朝他挥了挥手。
覃晓峰往父母那儿看了一眼,确认他们没留意自己,便从咖啡馆里出来。
“冷吗?”覃晓峰出门,看见冯子凝的嘴唇冻得发白,问。
冯子凝摇摇头,鬼鬼祟祟地往里瞟,说:“有一回,我和舅舅聊过同性恋的事。他不但不反对,还厌恶别人歧视同性恋。你说,他会帮我们吗?”
覃晓峰微微一怔,不答反问:“小凝,你很喜欢我,对不对?”
他呆住,俄顷肯定地点头。
“那……”覃晓峰垂下眼帘,“你能喜欢我,喜欢到无论如何也要和我在一起的地步吗?”
覃晓峰突然问出他曾经问过的问题,让他始料未及。他吓噤住了,半晌,猛地一阵摇头,说:“我很爱你,叔叔和阿姨也很爱你,我们大家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只因为我是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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