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崩毁的恐慌让修道者的情绪更为极端,返回鳌山的一路上,宗政缙云不知面对了多少憎恨、厌恶、敌视。
“叛徒”、“仙门耻辱”、“无情嗜杀”……
人们指责,谩骂,出手攻击。
多荒唐,却坦然。因为就连这样的命运,他都已经接受。却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心神恍惚,仿佛喉咙干渴,却无论是仙露或是鲜血,都无法湿润一般,只有灼烧的痛楚。
他想起青年棱棱的黑色眼眸,在记忆里,那有时候就会变成幼年时期曾经见到过的父亲的冷峻面庞。
于是宗政缙云便了解了,或许自己真是坠入魔道。
过多的执念,本就不容。因为执念即是偏执,偏执常常指向伤害,于道法,于身心。
每当经受一次、杀人一个,他的心魔就染得越黑,到最后只留下最后一个希望,强行支撑着他。
——我要回到宗门。
不论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宗门必定会像是家,不,就是家那样护着他。
在小时候,就是长老们将父母双亡的他养育到大,而门派的师弟师妹们更是他真正的兄弟姐妹,他们不会在乎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他能够回到鳌山,就算从此都在思过崖下悔过终身也好,那也是家,他能够放下所有罪孽,所有……
宗政缙云不会去思考另一种可能,意识总会阻挠他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象。他无法去看,否则那样的未来,现在这个只是惶惶然摇晃在濒临崩溃的天道之下的身影,必定会崩溃。
他没有御剑,只是沿着登上鳌山的石梯,近乎麻木地一步步向前,任由教磨破出血,只是睁着漆黑而无神的眼睛望着行露派的方向。
一步步,一步步。
然后,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冰凉的雪花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宗政缙云抬起头,他苍白而干涸的唇瓣被雪花浸润,轻盈如同亲吻般。
他看到天空开始飘起了漫天雪花,越下越大,很快这人世间都成了茫茫的白色世界。
这场雪这么大,仿佛要覆盖天地。
鳌山的山腰是雪山,但如今却是盛夏七月,这场七月雪在平日里必定会引来无数修道者查看天象,但如今也不过是天降异象中的一部分罢了。
宗政缙云依旧向前,一步步迈进。
鳌山的人必定发现了他的踪迹,却始终保持沉默。
直到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流逝过去,天边已然混乱的星辰交替,他终于站在鳌山的宗门前。
沉重的山门紧闭着,往日喧嚣笑声能够越过围墙的宗门里却只有死寂。
宗政缙云一言不发地将青衿剑放在地上,然后对着宗门跪了下去。
雪始终下个不停。
好冷。
这场不同寻常的雪简直是末日前的征兆,就连修士也会觉得寒冷。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没到了他的大腿位置,宗政缙云觉得有些头晕。
他一路风雨兼程,被人追杀还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已经是强弩之末,又从鳌山下一路步行而来,现在跪下来,一时间气血不足,眼前眩晕。
我必须……等着……
但最后他的眼前还是坠入一片黑暗。
宗政缙云是被人摇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睛,最近习惯了杀人的手正要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天空已经黑下来,漫天大雪落下,窸窸窣窣覆盖着面颊,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正把他沉重的身体放在膝盖上,用水瓶给他喂水,就是刚才的动作惊醒了他。宗政缙云一边呛着喝了一口,一边声音嘶哑地问:“师父?”
啜泣的声音否定了他的猜测。
宗政缙云叹口气,道:“乐仪,快点回去,掌门看见了要不高兴的。”
少女摇了摇头,哭着说:“不要,他们全都不要师兄了,但是师兄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我相信……我相信……”
“乐仪。”他的声音沉郁,“快点回去。”
“不要!”素乐仪全然不顾可能的窥视,喊叫起来,“他们全都是骗子!师兄一直这么善良,又正直,一直是你带着我们修炼,遇到问题会帮我们解答,闯了祸会责罚我们却从来不严厉,大家都笑嘻嘻的,全部都喜欢师兄,怎么可以这样!整个门派里都知道啊,师兄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人!”
锐利的剑芒。
素乐仪怔怔地看着宗政缙云从地上拿起的青衿剑。他将长剑出鞘,那剑锋比雪还要冰冷,直指少女的咽喉,渗出了血液。
“回去,否则,我会杀了你。”她曾经这么温柔的大师兄声音冰冷,“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了,不缺你这一个。”
素乐仪就这么看着他,然后弯起嘴角,如坠落却残存着美丽的兰花一般笑起来:“好啊,那大师兄就杀了我吧。”
宗政缙云沉默。
他收回了剑,沉沉道:“如果你回去,我明天就会和宗门把这件事解决。”
“师兄能够回来吗?”少女的声音充满希冀。
宗政缙云并未回答。
但他最终还是把自己这单纯得可怜的师妹送回去了。宗政缙云独自一个人跪到了清晨太阳升起。
由于日夜的混乱,夜晚格外漫长,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已经冻得几乎没有直觉。
他将全身的修为灌输到青衿剑上,随着剑灵被压迫的震动,一声绝望的长鸣之后,仙剑的剑体最终断裂,坠入深雪之中。
随着断剑的咔嚓声,宗政缙云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与灵剑共生的本命精血吐出,让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几乎昏死过去。
——剑已断,剑道尽毁。
从此宗政缙云与鳌山行露派,再无相关,他也不再作为曾经的首席宗政常宿的替代品,活在这世上。
他将这一切,偿还。
在断剑之后,曾经的行露派首席最终身负重伤地躺在黑色的神鸟身上,飞离了鳌山。
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醒来的宗政缙云再次开始杀戮。
他已全然疯狂,黑暗的心魔使他彻底坠入魔道。倘若向其出手攻击,无论是凡人还是修道者,回敬的都是无情的杀戮。
人们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经再不是敬仰憧憬,不过是憎恨和敌视。过去万端话语全成了讽刺,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毫无区别,就连他也是其中一员。
然后,宗政缙云得知了鳌山坍塌的消息。
那是天地乱象的又一次上演,庞大的雪山颓然坍塌,就连建立于山体上的护山大阵也没有起到防护的作用,鳌山之上的修道者无一幸免。曾经修道第一宗的行露派,至此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
——宗政缙云渐渐明白了,无上天道的秘密。
他于无数的灾难中,窥测到了大道之痕。
万物轮回。不论是一心想要寻觅天道的修道者,残忍无情的魔修,还是被修者视为蝼蚁的凡人,都身处其中。大道爱人,他如此,她也如此,凡人如此,修者也如此,不断为人间送来生命,又不断去掠夺,延续着世界,也能顷刻间毁灭。
苍生之上,唯有天道至高,就算是在此刻不断杀戮的他,也不过只是天道的执行者,是容纳天道的器具。
伊文在高空凝视着那个衣襟都被鲜血染红的身影。
曾经的剑侠正站在悬崖之上,往下面的山川看着,大风吹得他的衣袍阵烈。
那曾经总是温和微笑着的面容此刻如同冰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师弟,看上他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吃味,“也对嘛,你从来没搭理过任何人,偏偏这么关注这位行露首席……啊不,前首席,也只能是看上人家了,难怪,他那个简直是天道护佑的纯阳之体可是双修的好道侣。”
伊文声音冰冷:“我是无情道。”
男人嗤笑一声:“是啊,无情道,既然这样,我就把他抢走了?虽然不像你这样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乖乖躺平,抢夺拿来当炉鼎也挺不错,毕竟纯阳之体嘛。”
“古厝,你最好别对他下手。”伊文终于回过头。
站在身后的是同样穿着黑衣的英俊男性,正一脸傲然的微笑,看着他:“哦?护着?”
“我只是不想魔域七子平白又少一个,都这时候,名头抢来抢去,看着烦。”潜意思就是你赶着上去也只能被他杀了。
古厝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半点情意没有啊,要不是小时候我护着你,教你法术,你这种脸臭嘴也臭的小鬼早就凉了知道吗?”
伊文没理他:“还没追究之前在化莪秘境的事,”他脸色冰冷,“我已经叫你住手。”
所以就不该创造那种无理由的杀戮,然后夺来秘境的钥匙,把一切麻烦都转嫁给他。
古厝笑而不答,他再次瞅了瞅下面,好奇地问:“既然不是纯阳之体,你这是看上他的脸了,还是身体?我可不觉得我比他差。”
伊文冷淡地回答:“他是天道的钥匙。”
古厝看着他,那样冰冷无情的眼神,仿佛不论是谁在那黑眸中,都只是一个工具。
他定定地望着那张有些稚气的青年面容,然后再次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起来:“也是,”他声音放低,“对于你来说都是这样,否则也不会拒绝我这么多次了。”
反正他早已看出这天道的秘密,对于那只为了经历劫数而强行创造了这个世界,还把自己拉入其中的下面那家伙颇为不爽来着。
不过是虚假的世界罢了,何况又是这样的天地混乱,有时也想着反正干脆强行下手算了,只图今昔的愉悦,直到这可笑的末日到来为止。
但是我还是无法对你下手,无法伤害你,任何。
☆、27 登临天道的十二台阶
而后时光是过了多久。
与浩瀚天道相比, 凡人的时光不过是草叶上坠落下的一滴水珠, 纵然是修道者自诩追逐天地齐寿, 在这天地崩毁的时刻,也已经不再存在任何意义。
但那必然只是过去不久的。只是他的眼前被黑暗蒙了太多,再分不清日与夜,也就无法分明时间的流逝了。
惶惶然憎恨杀戮中, 也曾恍惚中回想,是否过往经历的终究只是一场幻境,不过是他自己记忆的杜撰, 终究是无处着落的, 也没有归宿。
可就在他早已习惯将过去看做大梦一场的时候,宗政缙云在累累鲜血的荒原上, 再次见到那个青年。
这流淌着鲜血、尸体相互叠陈的死者逝去的死地,并非只是由他一个人创造而出。
随着天道的崩坏,面对末日降临的焦虑和亲人死去的痛楚, 整个修道界已经陷入了疯狂。在凡世之中, 凡人挣扎求生,茫无目的, 相互杀戮。曾经冷心冷清的修者们,也被欲望和憎恨卷入, 一个个相互角斗。
这不过是这段时间来最普通的存活方式上演罢了。
但是,在看到青年的瞬间,本应对这一切都麻木不仁的他还是立即拉起残破的黑色披风,难堪地想要在对方面前掩盖自己的相貌。
不要让他认出自己来, 不要让他知道这个已然冷酷无情地创造死亡的人是谁。
或者,至少能遮掩身上的血迹斑斑。
青年却确切无疑地叫出他的名字:“宗政缙云。”他说,“你感受到苦难道了吗?”
在剑道尽毁后,宗政缙云就再不复过去的正气从容,他每次入睡都会被噩梦惊醒,就算在清醒的时候,也被心魔驱逐着不断去寻找杀戮。
内心的痛苦始终纠葛着,就算踩在大地上也像是踩在刀刃上,这种让修道之人恐惧的心境,即为苦难道,以历世的苦难而证道。
黑色的神鸟在高空中啼叫。
出于神宠与主人的心意相通,它分明能感觉到自己主人对这突然出现的家伙的恐惧,跃跃欲试想要杀了他,反正这段时间都是这样肆意妄为地清除敌人。
但是每当它想扑下来,却会立刻被主人在心里警告决不能伤他,因此觉得十分困惑,在高空犹豫不决地飞舞。
对面的人在靠近。
“退后!”宗政缙云声音嘶哑,“否则……我……”
“你杀不了我,”那个声音依旧如同他们初识那样,一如高山的冰雪寒冷,这世界上的末日狂热似乎分毫不曾沾染他,“宗政缙云,你修行剑道,在化莪秘境的时候,就本应该以剑证道,突破心魔,离开此处。这是天道给你铺成的道路,这个世界都是为了你而创造的。”
但是你反而向下坠落了,所以它才会崩塌。
“离开此处?”宗政缙云愣神。
青年以黑色的眼睛凝望着他:“你还没有感觉到吗……只有证道,或者死亡,才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
某种模糊的感觉一闪而过,仿佛他曾经在鳌山坍塌时触摸到的大道之痕。又或者是在鳌山那时,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个世界仿佛戏画一般,充满了不对劲的感觉。
但是随着对方的话语产生的另一种强烈不安,让宗政缙云强行忽略了那一瞬间的感觉,他的脸上露出奇妙的神色:“……你想做什么?”
“如果你还要留在这里,我会引渡你去魔域,将魔域七子之一的位置让给你,那里环境虽然恶劣,但天道崩塌相对迟缓,比东陆好很多。”
宗政缙云觉得很荒谬,他看着青年的脸,曾经的剑侠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问:“那你呢?”
“我想去死。”
青年如实告知了自己的想法。
他在化莪秘境经历了一场幻境,那场幻境实在是过于真实,以至于让他怀疑,眼前的世界是否和那场幻境相同,不过是层层叠叠的累加错觉,终究只是天道的一场大梦。
所谓无上天道,即是虚幻华美之梦的缔造者,又是在须臾中将其斩断的刀,是映虚之境,也是其的碎片。最终什么样美好的景象都会迎来注定的破灭,这就是大道之“鬼”。
“如果现在的一切都是映虚之境,我想要去看镜面后的真实。”
青年的神情如此平淡,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疯狂的言语。
宗政缙云忍不住问道:“如果根本就没有什么映虚之境,眼下就是真实,你……”
“嗯,会真的死。”对方回答,“但没区别,我的无情道已毁。”
他神情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人。
他实在是太过坦然,以至于宗政缙云愣神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虽然他并非不通情爱,但还是第一次得到或许这样本义并非恋情的表白,忍不住笑起来:“你才是真无情,伊文。”
无情道不可亲近情爱,但不论对于他的感情是出于恋慕还是友情,青年都感受到了属于正常人的情感的滋味,因此干涉到了自己的道法。
但与为了那场虚幻之梦痛苦的宗政缙云不同,面前的人压根什么都不在乎,他无所谓曾经经历过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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