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教主多心了。”他说,“我向来问心无愧,又何来假装一说。”
对于傅明的回答,纪潜之不置可否。
他们跟着队伍向西北方向走。据说再走个两天三夜,就能走出树林,通过一条偏僻小道,绕到某座城镇里去。
若只是想要离开荒林,并不需要这么麻烦。傅明心里清楚,从这里往出走,不到半天光景,就可以进入官道。多年前,他背着中毒昏迷的纪潜之,便是如此出逃,搭上路过的马车,去往最近的城镇。
但这些人需要避人耳目。
傅明不明白纪潜之加入队伍的原因。也许真的如纪潜之所说,只是出于好心,顺便消遣时间。
反正纪教主思路迥异,不能以常人之心揣测。
傅明叹气,毫无来由地觉着心累。
他听见纪潜之的问话,语气随意平淡,好似闲聊家常。
“……所以,路少侠的真名是什么?”
“都说了我没有用假名!”
一行人在树林里走了很久。
到晚上的时候,纪潜之已经和其他人混熟了。
他们在地上生起火堆,并做了简易支架,烧水热饭。说是热饭,其实就是把一大块干肉扔进沸水里煮,等肉煮软了,加点儿盐巴,就可以吃。
傅明坐在不远处,看着众人忙活。纪潜之扛着一捆柴回来,动作熟练地添柴加火,不时和旁边人说笑几句。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他把衣袖卷了起来,露出肌肉匀称的小臂。火光跳跃着抖动着,将他整个人染上耀眼而明亮的颜色。
单这样看,谁会想到他是恶名昭著的魔教教主?傅明心想,谁会把这个看似温良无害的男人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联系起来呢?
即使是傅明自己,有时候也不愿承认啊。
他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用力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脑中响起久违的提示音,接着是乐谷活泼的嗓音,似乎带了酒意。
“傅明,节日快乐!”
“……什么节日?”傅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新年啊!小明,你该不会是过得太投入,把这边的事全忘了吧?”乐谷打了个酒嗝儿,笑嘻嘻地说,“今天放假,科里的同事们出来聚餐,还问到你的情况。我说你沉迷工作不可自拔……话说你进展如何?”
傅明沉默,望向篝火旁热闹的人群。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纪潜之怀里,小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眼睛一睁一闭,仿佛就要睡过去。纪潜之扶住她的身体,一边侧身倾听着旁人的话语,偶尔插上两句。
“没什么太大的进展。”傅明喃喃低语,“慢慢来吧,反正还有时间。”
听到傅明的回答,那边许久没有说话。
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傅明隐约听到乐谷轻浅的呼吸声,带着寒冷的气息。也许现实的世界里下雪了。他想。每到这个时节,总会下很大的雪。
“总之,你加油吧。”乐谷说,“需要帮忙就叫我。”
连接被切断了。傅明抬头,看到纪潜之把熟睡的孩子交给阿梅,转而向他走来。
“刚煮好的肉,还有热水。”纪潜之把盛着热水的碗递给傅明,随意坐在地上,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将肉切割成碎块。“喏,伤员,快吃饭。”
水很烫,还带着某种腥味。傅明喝了几口,便放下碗,说:“多谢纪教主照顾。”
“你还真会客气。”
纪潜之扯扯嘴角,并不打算配合傅明的套路。他一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傅明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可以像之前那样,叫我的名字。作为交换,你也应该把真正的姓名告诉我。”
傅明不吭声。
纪潜之又说:“路人甲这个名字太难听,就算我想叫得亲密点儿,实在下不去嘴。”
……啥破理由。
傅明懒得吐槽。他伸手将纪潜之耳鬓的碎发拨弄到后面,然后亲了亲对方冰凉的嘴唇。
“我没骗你。”他低声说着,望进纪潜之深邃无光的眼眸里,“我是路人甲,永远都是。”
在这本书里,没有傅明的位置。
他的生命是虚假的,身份也是虚假的。任何情感的付出都毫无意义,与书中角色发生牵扯,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不属于这里。
他总归要回去。
纪潜之没有再追问。傅明难得主动一次,因此教主大人心情不错。他按住傅明的后脑勺,重新吻了上去。
傅明无法呼吸。他挣扎着,喉间发出模糊而暧昧的□□。有什么轻柔冰凉的东西落在了额头上。傅明向上望去,看到天空正在飘落细碎的白色颗粒。
下雪了。
第32章 三十二
初冬的雪,没有持续太久时间。
待到天亮时,地上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而挂在枯树枝上的雪屑,已经彻底消融,化作无数细碎水滴。
一行人稍作整顿,再次出发。傅明腿脚不便,只能勉强跟在最后面。纪潜之几次打算帮忙,都被他断然拒绝。
“路少侠何必害羞。”
纪教主望着傅明苍白的脸色,笑道:“你我关系非同一般,相互照顾也是应该。”
傅明只当没听见。
纪教主也不生气,依旧带着闲散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跟着傅明。
他们大约在荒林里走了十几里路。快到中午的时候,年纪最小的孩子嚷着肚饿,不愿再走。大家也都有些乏困,便决定就地休息。
傅明靠着树干坐下来,呼吸有些急促。他现在感觉很糟糕,恶心感一阵阵往上窜,就仿佛胃里有只手在翻搅,在揪扯,意图把他的内脏活生生拖拽出来。
看来不该强撑的。
他缓慢而迟钝地想着,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眼前的景象开始变模糊,耳朵里也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杂音。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纪潜之说了什么,抬头望去,却不见对方身影。
不远处,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嘻嘻哈哈地来回奔跑,和叫做阿梅的年轻女子玩闹。在阳光照耀下,她头上扎着的两根羊角小辫,也仿佛带了黄澄澄的光,一抖一跳的,直往傅明眼里钻。
“嘘,莫吵,你叔伯大哥都累了……”
阿梅细声细语地告诫着,用手指了指周围休憩的众人。然而她的言语并没有什么作用,小丫头依旧笑着闹着,踢踢踏踏地绕着空地跑。
“阿梅——”
凌三儿站在十步之遥的地方,唤了阿梅的名字。她便不再管教孩子,拧身慢悠悠地离开了。
被留下来的小姑娘显然觉得很无趣,环视四周,见到坐在树下的傅明,顿时眼睛一亮。下一秒,她径直奔过来,撞进傅明怀中。
“糖……叔叔要糖!”
她仰起头来,圆溜溜的眼睛里装满了渴望与祈求。
傅明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温和作答:“我没有糖。你去别处玩罢。”
小孩子哪里会信这种话,立刻在傅明怀中闹将起来,连声唤着要糖吃。傅明伤势未愈,先前被她一撞,已经头昏眼花,这会儿更是难受,只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欲呕。
“听话,到别处去玩。”
傅明的语气不由带了几分强硬。他推开怀里的孩子,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这姑娘倒也识趣,没再继续纠缠,转身跑进林子里去了。
傅明闭上眼睛继续休息。耳鸣持续不去,而且愈演愈烈,他几乎无法听清周围的响动。
不知过去多久,林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阿梅惊恐而悲楚的尖叫。
“你们做什么?住手!”
傅明翻身跳起,定睛望去,只见周围出现许多陌生武人。面带不善,腰悬短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黑胖男人,穿着一身猩红绣银的绸衣。由于体格关系,这衣裳只是勉强套在身上,紧绷绷的,似乎马上就会撕裂开来。
傅明的目光向下移去。他看见了先前玩闹的小姑娘,此时正蜷缩着躺在泥泞的地里,浑身血污,眼神呆滞。右脚的鞋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麻绳,拴在她□□的脚脖子上。
麻绳的另一端,正牵在黑胖男人手中。
“严山!你这畜生!”
凌三儿怒吼一声,直接冲了过去。未至马前,早有两人拔刀相向,拦住了他的去路。凌三儿脸上青筋根根暴起,眼睛几欲充血,嘶声叫道:“你他娘还有没有人性?啊?连孩子都不放过……”
话没说完,阻拦的人突然举起刀刃,瞬间刺穿他的肩胛骨,将他活活钉在地上。未出口的怒骂,便化为痛苦的嘶嚎。
同伴们纷纷面露惊惶,不敢向前。阿梅早已瘫坐在地,眼泪糊了一脸,泣不成声。
“把孩子还给我……求求你……”
“现在知道求我啦?”严山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梅,咬牙切齿地说道:“晚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识抬举的臭婆娘,还敢踢伤老子?今天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这话说得气势十足,但回应他的,却是身后一声极为明显的嘲笑。
“谁!谁他娘的在笑?”
严山恶声恶气地质问着,扭过身来,寻找声音的主人。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他看见了个黑衣男人,面容俊美,不似常人,手里却捧着一只缺了沿的破碗。
正是纪潜之。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为何不能笑?”纪潜之反问道,“区区一名弱女子,究竟踢伤何处,让你追赶至此,甚至心生杀念?我看你气息虚浮,丹田不稳,阴阳失调……”
伴随着纪潜之调笑般的话语,严山的脸色逐渐紫涨起来,连声怒喝道:“住嘴!休要胡说……”
“想来只有一种可能,”纪潜之的视线从严山脸上掠过,落到腿间位置。“阁下的命根子大约废了罢?没关系,说出来大家都能理解,何必动刀动枪。”
纪潜之的意思很明确。强抢民女的恶霸没有得逞,反遭对方一记断子绝孙脚,彻底成了太监。这种事难以启齿,当事人恼羞成怒,于是不远千里杀人泄愤。
人群骚动起来。不只是被围堵的卖艺人,连严山自己带来的手下也都交头接耳,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光打量着他。更有甚者,偷偷发出嬉笑的声音。
“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严山厉声叫着,五官扭曲成狰狞形状,“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污蔑老子!”
“我名路人乙。”
纪潜之微笑作答,端着手里的碗向前走去,试图穿过包围圈。也许是刚才的信息太过劲爆,一时间竟无人拦他。严山坐在马上,气得浑身发抖,等纪潜之走近了,突然拔刀一劈。
这一刀是冲着纪潜之的脖颈去的。
但不知怎么回事,刀刃并未伤及纪潜之,反而打落了他手中的碗。只听叮咣作响,瓷碗落地,碎成几片。碗里的清水,也泼溅一地,渗入泥土不见了。
纪潜之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微微叹气。
“这是我为路少侠寻来的雪水。干净清凉,可以提神。”
说着,他抬头望向严山,唇角勾起,笑容和煦。
“这位仁兄,打算如何赔偿我?”
赔偿?
一碗分文不值的清水?
严山差点儿嗤笑出声。
他行走江湖少说也有四五年,有了赤鸦堂的庇佑,当真是风光无限。在碧霞镇,人们听到他严山的名头,没有一个不害怕的,没有一个不想巴结的。如果他要找谁的麻烦,根本不用仔细谋划,随便编个由头,就可以恣意发挥。
在寻衅滋事方面,严山的技艺磨练得炉火纯青。
所以,他很清楚纪潜之的伎俩。
真是个不怕死的傻子。他想。
“赔你?当然可以!”严山呲牙一笑,用刀柄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语气阴森而不怀好意:“老子别的没有,黄金水倒是不少!多给几碗,想必也能填饱你的肚子!”
说完,没等纪潜之回话,他自己便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满心的闷忿,此时也似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然而下一刻,也不知怎么回事,严山突然失去了平衡,从马背栽下来。他松脱了抓着麻绳的手,整具身体硬生生砸在地上,发出不堪重负的□□。
他下意识想挣扎,想骂脏话。但他张了张嘴,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距离右眼球不到半寸的地方,悬着锋利的刀刃。
那是他最熟悉的短刀。就在刚才,自己还握着它,向纪潜之耀武扬威。
现在刀落到了纪潜之手里。
而他自己,四仰八叉躺在泥泞的地上,身体被对方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当他向上望去,看见纪潜之面带微笑的脸庞,心里莫名开始发怵。
这个人是如何出手的?如何行动的?
他什么都没看到!
周围出现短暂性的静默。过了好几秒,严山带来的手下才醒悟过来,纷纷拔刀,对准地上的纪潜之。
局势强弱一目了然。严山心中略安,定了定神,竖眉怒喝:“无耻狂徒!你敢伤我试试?你若动刀,便是和赤鸦堂结仇……”
“哦?”纪潜之不减笑容,将手中刀刃又送近几分。“如此说来,这位兄台身份尊贵得很,不知是何方神圣?赤鸦堂下设十三门,有名有号者数百人,我却从未听说过严姓之人……”
严山急道:“我叔父是杨明贵!给石堂主做事的杨明贵!”他直瞪瞪地看着纪潜之,试图在这张脸上找出些许惧怕的神色来,但最终一无所获。“杨明贵的大名你总该听过!只要他放话,定会让你死无全尸!”
“未曾听闻。”纪潜之说,“也许是我孤陋寡闻。”
“你去查!你问!”严山又急又气,眼眶几欲血红,“去洛青城!随便找个人问问,无人不知!对了,我叔父还和夏川阁阁主说过话!只要他动动嘴皮子,有你好受!”
纪潜之沉吟着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状,严山露出僵硬而得意的笑容。
“明白了吧?快把刀放下,向我求饶,也许还能活命……”
他的话没有说完。
那柄近在咫尺的锋利刀刃,猝不及防地插进眼球,直抵颅骨,然后被纪潜之用力拔出。
血水和脑浆一同迸溅出来,红的,白的,稀稀拉拉洒了一地。
“啊……我想起来了。”
纪潜之自言自语,一脸恍然大悟。“石永苍身边确实有个姓杨的。可惜只是个会说奉承话的废物,供人解闷取乐罢了。”
他直起身来,血迹斑斑的脸上带着漠然而无趣的笑意。黑漆漆的眼珠子略转一转,望向人群之外的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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