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程家晏扯扯嘴角,露出个惨淡自嘲的笑容来。“你根本就没有帮我。若是你求了情,纪淮如何会不答应?”
“程兄高看我……”
傅明想要推诿几句,却被对方的笑声打断了。
“为何我会觉得你能帮我?”
程家晏看着傅明,眼神些许悲凉。“武林大会的时候,我就该看明白,你的心是冷的,除了纪淮,谁都进不了你的眼。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愿看……一个不关心他人死活的家伙,如何会救人性命?”
面对程家晏的质问,傅明沉默无言。
他想起小屋内的对话。纪潜之微微笑着,用轻描淡写的话语将他的内心一层层剥开。
——师兄啊,事到如今,何必与我装傻?你不会替五行老人求情的原因,不是明摆着么?
——你力保聂夏二人,是为了给我留后路。他们若是死了,我便永远无法在江湖立足。但五行老人不一样,他原本就不是善人,就算死了,也波及不到我。所以师兄你从未顾忌五行老人,甚至对他不闻不问……承认吧,你心里只有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我。
纪潜之仿佛已经完全看透傅明心事,说话时眉梢眼角尽是餍足笑意。在昏暗而充塞铁锈气味的房间里,他亲吻傅明手心,柔声问道。
——现在,你告诉我,比起替人求情,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是我愚笨,竟然把希望放在你身上。”程家晏的话将傅明拉回现实。“不过也不怪你,这事儿原本和你没有干系。”
程家晏停顿片刻,又问:“他生前……受罪了吗?”
傅明张了张嘴,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诸事往矣,程兄看淡罢。”
听到这句含糊其辞的言语,程家晏喉结滚动,面上表情很是微妙,辨不清是哭是笑。
“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不明白。十多年前,我因一时兴起,救了纪淮的性命。这件事,我真的做对了么?”
傅明不说话。程家晏深深看了一眼被树叶掩盖的白房子,转身离开。没人阻拦他,也不会再阻拦了。
魔教之所以拘禁鬼手程,是为了减少变数,保证能顺利抓捕五行老人。现在五行老人已死,鬼手程自然获得了自由。然而傅明望着程家晏的背影,突然觉得,也许以后再也无法见到这个人了。
他低下头来,凝视自己的双手。原本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因抬手动作暴露在光线中,露出斑驳肮脏的模样。指甲缝里,皮肤褶皱,都嵌着褐红色的粉末。
沾在手上的血液,已经完全风干了。
刚才为了与程家晏见面,傅明勉强换了衣裳,但还没来得及仔细清洗。被华美锦衣包裹的身体,依旧残存着血腥气息,皮肤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待会儿洗个澡吧……”
傅明自言自语,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在白房子里,纪潜之问他,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他思考了几秒钟,从墙上挑选了件带锯齿的刀具,走到五行老人面前。锋利如獠牙的刀锋扣在老人臂膀上,然后干脆利落地切下。
温热血液喷射而出,溅了傅明一脸。
他抬手抹脸,扭头望向纪潜之,用最平常不过的语气提议道。
一起来找消遣的办法?最能让你我尽兴的那种——
纪潜之乐于从命。于是两人试遍了屋内的刑具,把所有新奇的念头都付诸实践。到最后,屋内地面已经被血水浸透,无处立脚。他们的身上,也湿漉漉的,没有干净的地方。铁椅子里坐着的人根本辨不清形状,变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而纪潜之,用湿黏的双臂抱住傅明,无比灿烂地笑着,眼睛里盛满了温柔与满足。
师兄,师兄啊……
你能陪伴至此,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傅明弯了弯嘴角,走出庭院。春日晚霞落在天地间,一片温暖血红。
第71章 六十三
六十三
进入修纂科工作并非易事。
因为工种特殊,书籍管理部门在筛选人才时,设置了重重难关。每年约有百名符合条件的人员名单被报送过来,测试到最后,真正获得工作机会的人寥寥无几。入职难,风险高,精神压力大,这份工作委实算不上好饭碗,但由于修纂科待遇异常丰厚,虚拟复原世界听起来又充满诱惑力,所以许多人依旧趋之若鹜。
乐谷也是其中一员。
他顺利通过了前面的测试,并依照要求躺进茧形玻璃舱,进行心理抗压能力评定。这是最后一道考验,需要对测试者的脑部进行神经扫描,集合数据分析生成虚拟世界。通过神经连接,测试者进入该虚拟世界,体验十分钟。其间身体反应的各项数据,都将如实显现在监控屏幕上。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不是一次舒适的体验。生成的虚拟世界,往往能抓住你最无力的软肋与恐惧,以一种隐秘而恶意的方式,让你内心崩溃落荒而逃。
乐谷从虚拟世界中退出来时,舱内响起柔软的机械祝贺音。他哼着小调跳出玻璃舱,出于好奇,想看看其他测试者的情况。
于是他见到了躺在隔壁舱室里的青年。双目闭合,面色平静,可能是灯光的缘故,皮肤透着淡淡的莹白,看着没有几分活人气。舱室前方显现的全息数据,像一片毫无用处的暗蓝装饰文字,浅浅挂在空中。
负责评定的工作人员聚集在舱室前,小声争论着什么。乐谷凑过去听了听,才知道舱里的人进入虚拟世界后,身体反应数据没有任何改变。
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有工作人员怀疑是程序计算错误,建议重新测定。经过短暂的讨论,他们断开程序连接,与舱内的人说明了情况,征询对方意愿。
“是否同意进行二次评定?”
淡淡的,清晰的男音通过传音器,落进乐谷耳朵里。
“——可以。”
乐谷抬眼看他,对方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重新测定的结果还是一样。暗蓝色的全息数字悬挂在空中,映着每个人难以置信的脸。
“这人可真有意思……什么变化都没有,他所经历的虚拟世界该是啥样的?”
乐谷笑嘻嘻地说着,把前面沉思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
“是乏味到不足以让他动摇,还是根本空无一物呢?”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让乐谷觉得有趣。
他看着舱前显现的全息数据。一行又一行,最下面写着个人信息。家庭成员,婚姻情况,社交与活动——
均为“无”。
除了姓名年龄这些最基础的内容,什么都没有。
傅明……
乐谷咀嚼着对方的名字,再次望向舱内。里面躺着的青年,安安静静的,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
三月下旬,百回川迎来了一年中最盛大的祭春庆典。
每条街巷都挂满了五彩灯笼,屋檐门面装饰着新鲜的花枝与柳叶。空气中漂浮着酒的甜香,闻之即醉。夜幕刚降临,人们便纷纷走上街头,摆摊设宴吹拉弹唱,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纪潜之也没闲着,拉着傅明到百回川玩乐。白枭不赞成教主出门,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暗地里派了许多随从。结果没过半个时辰,就把人给跟丢了。
手下的人回来禀告时,白枭唯有叹息。
教主不愿被跟踪,谁也拿不出办法。
她没有责怪手下,稍作装扮后亲自带人去找纪潜之。特殊时期,魔教弟子在外需得低调行事,以免生乱。
然而教主大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他带着傅明畅游庆典,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到处都是璀璨灯火,明晃晃照着他毫无遮拦的面容。周围经过的路人,若是瞧见他的脸,便不觉痴了。偶尔也有惊疑不定的视线投来,纪潜之无动于衷。
两人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跟随庆典□□队伍胡闹了一通,又潜入正在举办试酒宴的酒庄,混了不少美酒喝。酒庄老板也是江湖中人,识得纪潜之面容,非但不喊不骂,反倒勾着纪潜之肩膀,夸赞他有血性孝心,定要做个好兄弟方便照应云云,想必是醉得狠了。
纪潜之一时兴起,临走时还买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他们从酒庄出来,便拐进一家雅致茶楼,挑了二楼临窗的位置,听盲眼艺人咿咿呀呀唱曲。两人点了小菜,打开酒坛泥封,就着曲调继续品饮。
傅明已然大醉,整个身体松软无力,枕在窗边出神。夜间的凉风一吹,渗了汗的额头总算降了些温度,但耳根脖颈还是发烫异常。窗棂缠绕着盛开的桃花枝,浓烈甜香钻进口鼻,沁入肺腑。
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纪潜之的声音变得模糊零碎,偶尔被旁边的唱曲盖过去。
“吃过饭,我们就去放河灯……”
“听说南街那头有家卖槐花包子,倒是难得……”
“……”
傅明稍一动弹,窗边片片桃花飘落而下。他的视线落到街面上,见到几个手提花篮叫卖的姑娘,如云如雾的花瓣几乎要从篮中溢出,柔柔地包围着她们的腰身。有路过的男女,便从篮子里买了花枝,随即赠予他人。
纪潜之顺着傅明目光看了看,便笑道:“你等着,我买来给你。”
说罢,他翻身越出窗棂,轻飘飘落在街上,引得周围一阵惊呼。
傅明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有个冷冽熟悉的女性嗓音说道:“你不该同他出来。”
闻言,傅明并不惊讶。他没回头,撑着桌子勉强站起来,想要效仿纪潜之跳窗而出,又舍不得开封的女儿红,只好抱起一坛酒,摇摇晃晃下楼而去。说话的女子不依不饶,紧随其后:“武林盟主的讨伐队随时会来,教内又有余党作乱,需得教主坐镇。他不愿管,你也不可纵容。”
傅明只是笑笑不说话。这白枭,求人帮忙都不会放低身段。
他出了茶楼,走到街上。
不远处,纪潜之已经挑好花枝,回头时看到傅明,眼睛里盈满情意。桃花灼灼,映得此人容颜明媚,仿若天神下界,万物黯然失色。
白枭咬唇,站在傅明身后,声音已透露出焦灼情绪:“武林大会之后,许多人都认得教主真容,他随意行事,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箭镞之下。别的暂且不论,单为教主安危,你也得劝劝他,让他回去……”
“我知道。”
傅明声音很低,低到旁人无法察觉。
“我听得见,也看得到……”
他一步步靠近纪潜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周遭都是喧闹之声。人们唱着,跳着,仿佛有一千张嘴,一千条臂膀,嬉笑玩闹极尽憨态。可若是仔细辨别,就能发现几张神情僵硬的面孔;侧耳去听,就能捕捉到细微的质疑声。
切切察察,窸窸窣窣,传达着同样的内容。
——那是不是纪淮?
——他怎么敢露面……莫非又要作恶……
——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傅明已经走到纪潜之面前。周围人潮涌动,纪潜之将一小枝桃花别在傅明耳际,指尖拂过脸颊,一片温热。傅明抬眼,越过纪潜之肩膀,看到几个乔装打扮的魔教弟子,正从人群中挤过来。明华也在其中。他身上裹着厚重的披风,在这欢乐的庆典里,如同一只格格不入的庞大怪物,肃杀,死寂。
傅明向上空望去。夜里没有月亮,满城灯火一直烧到了天上。漫天漫地的光明,像是能照进每个人心里,又似乎只是浮光掠影,驱散不走深沉真切的黑暗。
他对纪潜之说:“回去吧,玩得足够了。”
纪潜之不假思索,微笑着说好。
酒醉的纪潜之,又变成了多年前半面崖上的小师弟,任凭傅明吩咐。
傅明想起一事,补充道:“你先走,我去南街买几个槐花包子。”
说罢,他伸手轻轻一推,纪潜之退了半步,被身后明华稳稳扶住。白枭向傅明点头道谢,低声说:“我的人已经得了信儿,即刻就到。此地不宜久留,我与明华先护送教主离开,你多加注意,不要乱走。”
嘱咐完傅明,白枭立刻站到纪潜之身侧,有意无意地将纪潜之与人群隔挡开。随后,几个人静悄悄地退出了狂欢的街道。
傅明站着等了片刻,没有见到魔教的面孔。街上人头攒动,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没有再等,随着人流走到南街,果然看到卖槐花包子的小摊。
纪潜之爱吃槐花做的饭食,今年槐花开得早,带些回去也好。
于是傅明要了三四个,装在油皮纸袋里。付钱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神情鬼祟的男子,正对着纪潜之离去的方向比划动作,不知在议论何事。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跟了上去。
那几人也是江湖打扮,木簪绾发,背负长剑,皆是道士装束。没说几句,就匆匆拐入路边暗巷。傅明紧随其后,踏入冷落昏暗的巷道,放轻脚步走了半截路。庆典的喧闹逐渐远离,周遭变得安静起来,安静得能听见鞋底踩踏碎石土屑的响动。
就在这时,从巷道的另一头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有个激动带喘的尖嗓子在嚷。
“就在街上!刚走不远!我没看错,的的确确是纪淮,那模样不可能认岔……”
“他身边没多少人,今晚热闹,我们方便行事。”
又一个陌生嗓音抢道。
“稳妥起见,不如先派个腿脚利索的,给盟主递个信儿。我们在此拦住纪淮,若能生擒,便是大功一件,为紫清观博个脸面。”这声音斯文得很,却又掩饰不住急切。“杀掉也成!去年召集三十六派上半面崖,原本能取纪淮性命,哪里想到他会跳崖……此番不可放过!”
“来鹤道长所言极是!”
一片附和之声。
说话间,一群人越走越近。黑黢黢的巷道里,显露出模糊攒动的乌影,再近些,能看清容貌打扮,都是一水的墨衫长剑,约莫二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喜悦的笑容,这笑容又因为恐惧与紧张,变得僵硬万分,活生生成了套在脸上的皮壳子;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出鞘的剑,剑身被远处灯火折射出模糊迟疑的光线。
他们走得很快。大腿微颤,脚底稳实,踢得地上碎石飞溅。仿佛不这样快,身体里膨胀的勇气就会被戳破,迅速瘪了气;仿佛不这样快,就会错失世间最难得的良机。
但他们还是停了下来。
傅明站在前方巷道里,没有动弹,更没有让路。“紫清观”的众人望去,只能瞧见他沉默的身影,五官黑蒙蒙的,看不太清。背后的巷口依旧灯火辉煌,街上迎来了新一轮□□队伍,喧哗的热浪涌入巷内,却停在傅明脚下,驻足不前。像是有一条隐形的分界线,横贯巷道,将此地与外界完全割裂开来。
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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