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夫人。”
妇人脚步一停,身体像是轻颤着:“何事?”
“你便真的认为我很讨厌你吗?”
“.....为何不这么认为?”妇人道,“你唤我为楚夫人。”
“那么——母亲!娘!”楚淮青道,“这样可以了吗?”
妇人蓦地侧身,半响,微蹙了一双秀眉,似是疑惑不解:“你.....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不是母亲先讨厌我的?”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楚淮青的眼中飘过一抹痛苦,轻声笑着,“娘这个字,从小到大我冲你喊过多少次?而你回应我的次数却是只手可数,恐怕连个下人,都比我这个亲儿子更能引起你的注意!”
妇人错愕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
楚淮青喘着气,以手扶额,侧身欲走,不想让自己看到妇人接下来会假装出来的柔情,也不想让妇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然而妇人却在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拽住了他,声音很轻:“青儿。”
似乎还怕他继续走,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你原是不记得了吗?那件事......”妇人的声音带点不安,又似是在耻于出口。
“什么事?”意识到妇人所说之事便是对方态度改变的根源,楚淮青耐着性子追问道。
看着楚淮青浑然不觉,像是真的对那件事不知情的模样,妇人无力地笑:“原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复又低声叹了一句,“报应......真是她给的报应。”
“她是何人?”
妇人一顿,里屋的门关上,又让楚淮青坐到了离门较远的位置,随后落座与对方面前,悲伤且静静地注视着他:“在你心中,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温婉贤良,落落大方。”幼时便是这样认为,但楚夫人面色不对,楚淮青便讨巧地道,“这是外界对母亲的看法。”
“若我告诉你,你的母亲......其实是一个杀人凶手呢?”
楚淮青的眼睛微微凝缩,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什么人的手是干净的?就连他也不知沾上了多少血腥,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样的词联系到楚夫人的身上。
因为在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妇人都是如此的干净。
妇人早已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料到不代表能够接受,在楚淮青再一次看向她的时候,对方眼中的悲痛明显更深了一重。
她不知是何种无力的语气述说着:“当时的你,便是这个反应。”
楚淮青张了张口。
“我与你父亲是皇上赐婚,在此之前,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能够管得住自己的人。”妇人轻声道,“那是你父亲的第一个女人,在你六岁时找上了门。”
“她的孩子,与你差不多大罢。”妇人随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笑了笑,“你要俊俏一些,他也是可爱。”
这样的语气,楚淮青却感觉到了一丝怪异,下一刻妇人冷若冰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却在寒冬腊月,受那个女人的指示,将你推进了湖里。”
“......”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觉得憎恨。”妇人的手在发抖,“你的身子骨好,虽然烧到昏迷,但之后还是醒了过来,只是日后不能再肆意奔跑,不能再有健壮的身体.....我恨啊!真的恨啊!我从未有害过她们母子的念头,为何她们要迫害我的孩儿!”
妇人的声音歇斯底里,破碎而尖锐,面容再不复方才的柔和,楚淮青的手动了一动,慢慢地,搭在了妇人的手背上,又缓慢的握紧。
“哪怕仍知道稚子无辜,我仍是对那个幼小的孩子下了手。”妇人闭上了眼,“我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失去呼吸,又过了数日,将那女人淹死在了湖水里,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天气。”
“而这一切,均被幼小的你看了去。”
“当时的你就是这样的眼神,惊恐、不安、不敢置信,为何自己的母亲会是一个杀人凶手?我看见你站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了一片,想要上前去抱你,而你却退后了一步,仍旧是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妇人痛苦道:“我不敢去看你,不敢对你解释......直接逃离,每当你靠近之时,我都会想起那日你的眼神,我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懦夫,直到......你出事,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一直在问自己,我的孩子怎么没了,为什么自己再一次没能看住了他?”
楚淮青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来吧......”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润湿了脸颊,妇人声音破碎而悲哀,“只要你能回来就好,只要我的孩子活着就好,讨厌我也罢,憎恨我也罢,快些回来吧.....”
“我,记不清了。”楚淮青声音沙哑,看向妇人,“十五岁那年,替王爷受了猛虎的一击,我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妇人身体一震,抬起覆满泪水的眼,怔怔看他。
楚淮青伸出手,替妇人轻轻地擦去泪水。
妇人的皮肤不再水嫩光滑,眼袋生出了几根细纹,青丝也干燥了些许。
女人是最在意这些的,或许他能去寻找一些医术不错的大夫,专门研制后世的护肤品。
“我不是一个好人,相较之下,可以说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楚淮青道,“换作现在的我来处理母亲当初遇到过的事,只会比母亲做得更绝。”
“就算是我相当天真的那个时期,一时间受不母亲的所作所为。”楚淮青看着妇人的眼睛,温和道,“我又会如何?你才是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妇人的嘴唇颤动着,眼中紧接着又有泪水溢出。
“更何况那个女人并不无辜。”楚淮青揉额道,“也不知道当时的我在想些什么,自己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落水,居然都没有往那个女人身上想.....我一定以为她是无辜的,不然怎么会是那种反应,我真是——”
蠢字没来得及出口,又因看到妇人忍俊不禁的泪眼而咽了回去。
好像,一切也没那么难。
“娘。”
“嗯。”
“娘。”
“嗯。”
“娘。”
“娘在,今日留下来吃饭吗?”
“吃。”
“鞋是给你做的,找管家要的尺寸,你过会试试合不合脚。”
“好的,娘。”
“什么事?”
“弟弟似乎不喜欢我。”
“他只是害羞。”
“.....”这个真没看出来。
“和你小时候一样。”
“....是、吗。”
“和娘说说,你这几年的生活。”
“好的。对了,娘。”
“怎么了?”
“王爷还在门口等我。”
“哪个王爷.....王爷?”
“对,等我见过了你们,他约我去酒楼吃饭。”
“......”
“......”
“今日是中秋。”
“.....是。”
“你且问问,若王爷不介意的话,能否就在我们家.....”
“他不介意。”
“......”
“嗯......应该吧?”
“......”
第一百零四章 [捉虫]
屋内温暖,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周边,斑驳细碎的阳光从镂空雕花的窗桕洒落,映入了男子温润如波的眸眼,宛若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泊。
藏在门后的少年似是看呆了眼,竟忘记收敛自己的目光,发现男子似有所觉地朝这边看来,连忙缩回了头,‘噔噔噔’,几息之内跑没了影。
楚淮青收回视线,复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将谢穷酒的手放下,淡声笑道:“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看来你并未将药倒掉。”
顺势斜倚软枕上,谢穷酒闲翻着一旁的书,闻声怨念地瞥他一眼:“平州酒坊的佳酿都被你悉数扣下,我哪敢不从。”
“你酒瘾上来便不顾其他,不这样做,怕是得白费我几碗好药。”楚淮青淡定自若,给炉子里多添了炭火,“新来的厨子会做扬州小味,味道甚好,一会你尝尝看,若是喜欢,便捎带一些回去。”
继汤药之后,楚淮青终于对谢穷酒的膳食下了手,不过所配大多为谢穷酒喜欢的吃食,也不曾像喝药那般几次三番地威逼利诱,让谢穷酒吃得十分舒心。
心宽自然体胖,这日楚淮青为谢穷酒把脉,竟是从中摸出了一点肉来。
痴汉父.楚淮青感到非常欣慰。
谢穷酒懒懒地应了一声,不经意地提道:“你弟貌似很喜欢你?时时想要与你亲近。”
楚淮青嘴角一抽,复又揉额轻叹:“他讨厌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想要与我亲近?”
谢穷酒抬眼,修长漂亮且骨节分明的手朝门口一指:“喏。”
门口传来‘扑通’一声,楚淮青飞快看去,却只看到少年残留在拐弯处的小片衣摆和两只跌倒在地的腿,一眨眼,倏然又不见了踪影。
楚淮青:“......”
“你弟天资不错,而今快及舞勺之年,也应为他择选一些名师。”谢穷酒道,“看他意愿学什么,若是学武,便可先与曹远学一些技巧,稍大一点后,再跟在李岳雄身边去战场上历练,若是学文,有你这个兄长足矣。 ”
楚淮青定了定神,回道:“我日前与父母亲商议了一下,书儿不似我,从小便伤及根本,父亲早年便为他请过一名武教师傅,基础是有的,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多学一些武艺也好傍身,只是......”
“只是什么?”
“他似是学文的意愿居多。”楚淮青叹道,“我倒想要教他,只是目前形势不允。”
谢穷酒笑道:“如何不允?”
楚淮青正要解释,见谢穷酒神情谑然,转而引入了深思。
谢穷酒也顺势点道:“你弟年岁不小,经历日前的磨难,见识过生死,不似那些个天真孩童需要你费心去罩在羽翼之下。与其让他读上几年死书,浪费这些韧性毅力,不如你亲身带着他去接触那些东西,即使行为不当做出了一些错处,也能及时补救。”
“他才十二岁。”楚淮青不甚赞同地皱眉。
“已经十二岁了。”谢穷酒坐起身来,挑了下眉梢,无奈道,“王爷九岁毙虎,你七岁已是名满京喻的神童,若说之后名声不堪,但亦从容承下了世人的冷眼恶意。”
楚淮青揉额道:“书儿毕竟与我们不同。”他活了三世,主公是天生神力,哪能放到一起比。
“但你的亲弟弟可不这么认为。”谢穷酒悠悠笑道,“你不妨与我打个赌,赌你弟弟是愿意跟你东征西讨,还是忍在学堂,于无味的书本中平白蹉跎年华。”
楚淮青淡定地斜他一眼,知晓自己酒窖里前几日刚放进去的那几坛好东西肯定又让这酒鬼给惦记上了,但他也不说破:“若书儿喜欢,我自是也希望他能达成所愿,只是不知道这孩子还愿不愿意跟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兄长。”
“定是愿意。”谢穷酒施施然地摇了摇手指,笃定道,“而且还是愿意得很。”
楚淮青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拉下:“等我能够与他接上一句话再说罢。”
谢穷酒又笑,刚想顺势再调侃几句,突然眉宇一僵,快速将手抬起,捂着嘴猛咳起来。
“穷酒!”
连忙凑到对方的身边,一手顺着背部,一手扶着颤抖的人,楚淮青的眼中浮现出一抹隐痛。
“.....我没事。”
声音喑哑而又沉闷,似是嗓子里还咽着一口血沫,上不去下不来,谢穷酒微微吸气,擦去嘴角鲜红,将覆着血的手自然后背,搁置在楚淮青无法看见的地方,笑道:“方才说到哪了?”
攥着谢穷酒衣裳的手霎时间紧了几分,楚淮青凝缩的眸眼在片刻后缓慢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找下人拿来手帕,又将乘机想要‘毁尸灭迹’的谢穷酒给不由分说地拉了过来,轻力撑开对方的手,用手帕将血迹一点点地擦去。
“以前劝你不要隐瞒的话全是白说了。”语调轻缓,平静如常。
“擦不干净的。”话虽如此,手也没有半分缩回,谢穷酒顾左右而言他,“等一下我再去洗洗。”
楚淮青只是看他一眼,同样不作声,擦完之后,将手帕放在一边,下人过后会来处理。
谢穷酒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楚淮青道。
备上温水洗完了手,又去膳房拿了些小味,临走前楚淮青让人备上三坛好酒,看着那些酒的谢穷酒不禁弯了眉眼,笑得更加开怀。
“每次来都是满载而归,倒让我日日都想来淮青这里窜门了。”谢穷酒冲着楚淮青勾眉道。
侧有美人儿抛眉弄眼,然而楚大高人一眼看穿对方旨在好酒佳酿的本质,无动于衷地负手道:“好啊,后几日王爷正好得闲,我们聚一聚?”
虽然不知道为何每次私底下与主公相聚时,谢穷酒都会主动避着他们,但搬出主公这一尊大佛来,准能够解决任何问题。
嗯,包括酒馆没带钱或是遇到流氓地痞。
想起秦策朝他瞥来的一眼凶光,谢穷酒脸皮抽搐,淡定拒绝道:“王爷来找淮青定是有要事相商,穷酒哪能为私情打扰?”
73/84 首页 上一页 71 72 73 74 75 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