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始终有劣根性。
她痛恨自己这种劣根性,痛恨在知道肇事者是谁的那一瞬间席卷的失望和冰冷。
血液里翻腾着的经年以往都变成巴掌,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身上,又变成那种低沉的嘲讽,肆无忌惮地吐露她咎由自取的愚蠢。
她没走到床边,就站在离床一步远的位置,虚虚晃晃地看了乔含音一眼。
乔含音脖子都戴着固定夹板,她听到动静,只能稍微地侧头,「你来了?」
「找我什么事儿。」
应昭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她深吸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地吐出。
「你能走近一点吗?」
乔含音转头,但夹板卡在脖子,能感觉到有人,却没办法看清楚。
「不能,你有什么要说的就直说。」
应昭没动。
乔含音没打石膏的手抬起,在空气中朝应昭的方向挥了挥,最后低低地喊了一声姐。
有点哽咽的,「我不是故意的……」
应昭没说话,冷冷地瞧着对方那只乱挥的手。
「没关系。」
应昭说,「反正我现在也没被你撞死。」
在乔含音的印象里,应昭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她整个人都像是软的,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她真的没什么好值得挑剔的地方。
鸡蛋里挑骨头的办法都没办法挑出什么来。
邻居们都喜欢她,也心疼她,在应昭妈和乔含音爹死后的日子里,她们终归是被这些街坊照顾的。
人都是这样,活着的时候那些中年妇女都对应昭的妈各种唾骂,说她花枝招展不三不四,可人死了,又变成了死者为大,连对方留下的小崽子也关爱有加。
晚上做了什么菜会送一点过来。
乔含音初中那会,没有晚自习,被应昭接回家之后电饭锅里的饭已经好了。像是算准了似的,应昭的车刚拉近院子,那边肖文琦就跑过来了,喊着:「昭儿,今天……」
今天吃肉了就有个肉吃。
饺子的话也会端过来。
……
跟吃百家饭长大似的。
有时候是大人来,应昭还会跟她们聊上一会儿,乔含音从不接话。
闷头吃饭,要么就是先回房间待一会儿。
她天生就是这样,也不是没挺那些大人说她这个德行长得再漂亮有什么用。
她不服气,就在应昭面前破口大骂。
应昭很无奈,就说:「含音,你别这样。」
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也不重,她像是从来不会说重话。
现在不是了。
一句话平平淡淡,没什么旁的情绪,没恨,也没爱,也没无可奈何,就像跟她没关系似的。
陌生人。
也是,早就是了。
影视城咖啡店那一次,她就冷酷无情地说断了。
录节目碰到也一声不吭,悄无声息地跟人换项目。
结束吃饭的时候也完全忽略她。
什么场合里有她,她就装作没看见。
什么叫「她一直在进步」,太嘲讽了,明明根本很不屑。
做什么都很容易的应昭,根本不会懂那种入不了戏的痛苦吧。
天赋是老天给的玩意,在她这里少分了一点,所以第一部戏她演成那样子。别人都看她的笑话,应昭还要假惺惺地说下次再,没关系。
含音,没关系的。
从小到大,这句话她听了无数次。
可是世界上哪有这么多没关系的,试镜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有关系的。
很丢脸啊,我的存在真的毫无意义吗。
所以我把你撞死就有关系了?
那真是太好了。
乔含音放下手,也放下了刚才的楚楚可怜。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夹板,说:「姐,我故意的,我就是想撞死你。」
她笑了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有点冷。
应昭:「我知道。」
那一个瞬间,她看到了开车的人,一瞬间窒息的冷,伴随着乔含音勾起的笑容像是把她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人付出那么多年?
无解的。
这个问题根本没办法回答,时间就是这样,把你一步步地往前推,等到你在洪流中站定,回头看,会想:「我当初,怎么那么傻啊。」
可又能怎么办呢?
没办法回头的,还是得往前走。
「你知道,你又知道!」
乔含音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的头很疼,身上也疼,脸上也疼,估计会留疤吧,这一切的疼痛伴随着应昭的态度让她更加烦躁。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应昭上前一步,站在床边,她弯腰,连凑在乔含音边上,模仿着对方的口吻说话。
但复制不出这种尖利,从她口中传出来,都是一种尘埃落地的无可奈何。
乔含音对上应昭的眼神。
她已经太久没这样看过应昭了。
或者说她从来都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应昭。
应昭在她心里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她高瘦,灰扑扑的,总笑。
没了。
别人说应昭好看,她不屑一顾,觉得应昭很一般。
她活得太随便了,随便找个地儿就能睡觉,随便吃个饭都能吃饱,随便找的朋友都那么随便。
她身上让人一点期待感都没,陈旧又死板,和那个平房是一体的。
可现在,这样苍白的日光灯下,她近在眼前的一张脸,眼窝很深,鼻子高挺,下嘴唇有点微厚,有点干,眸光有点冷。
好像真的挺好看的。
别人说的有味道是这个意思吗。
她还是发自内心地不想认同。
她觉得这样的应昭不一样了,她变了。
乔含音扯出一抹笑来,牵动着脸上的伤口都泛疼她也不在乎了,她微微仰头,又凑近了一点,「那你现在让我去死啊。」
她知道应昭不敢的。
她是个胆小的人,如果想让她死,早个十几年她就可以这样。
她本来就不是对方要照顾的对象,她也知道应昭没有义务照顾她。
但她必须要让对方照顾她。
毕竟她亲爹那边的亲戚一无所有,亲妈那边也都是一地肮脏的鸡零狗碎。
只有应昭,会把她看进眼里。从她爸把应昭那个妈带回家的那一天,她看着推门而入喊妹妹的应昭,她就知道她得抓住这根稻草。
毕竟那一胡同打闹的在大街上玩儿,经过她爸的店里,只有应昭会注意到她。
那时候她就已经见过应昭的妈妈跟他爸一块了。
应昭的妈很会打扮,不像她妈,一套衣服穿那么多年,看上去硬梆梆的。
她也见过应昭给肖文琦扎头发,小孩都围着看,应昭的手很巧,在黑色的发间穿梭。
于是她每天披头散发。
等啊等。
大人的战争尘埃落地,她这里的一切刚刚开始。
没想到大人说走就走,那么突然。
她只能把这块属于她的浮木抓得更紧。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但浮木还是漂走了,还打算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稳定下来,她觉得不行。
那就抢过来。
但浮木最后还是在大浪后被冲上了岸,被人抱走,留她一个人在苦海里沉沉浮浮。
怎么可以呢。
那干脆一块死掉好了。
应昭稍微直起了身,伸手就打了乔含音一个巴掌。
「你觉得可能吗?」
「我不欠你,你不欠我,但你我都欠一棠。」
「一棠?」乔含音被打了一巴掌,伤口更加疼,她无所顾忌地舔了一下嘴唇,笑着说,「那个瘸子?」
「只有你不知道吧?她比我脏多了,鬼鬼祟祟,成天就知道跟踪。」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棠总不用切都是黑的。(希望你们要一如既往地爱她咩)
第67章 落幕
应昭一巴掌用的力气不小。
乔含音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嗡的,伴随着头晕,一股恶心感翻上来。头顶的日光灯都好像变成了光晕,转啊转,转的她眼里的应昭都是薄薄的。
和薄薄相反的是。
她的不可置信有点厚重。
女人因为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乔含音伸手,抓了抓,最后又松开,一声一声地笑。
「干嘛,很惊讶我知道她吗?还是就允许她打听我?」
她笑得眼眶都沁出了眼泪,「你总是这样……」
她又重复了一边,「你总是这样的。」
总是对一个人好就好过头。
好到世界都天昏地暗,自己变成一盏孤灯,去笼罩对方。
幼稚透顶,这个世界并不需要英雄。
肖文琦瞧不上她,三天两头在应昭那边骂她,说这小丫头片子狼心狗肺。
是,狼心狗肺。
还心眼贼多。
所以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不想去了解什么,也不屑了解什么,嫉妒,不安,愤怒,艳羡……很多情绪总是在来回滚动,把她整个人都浇灌得趾高气扬,看别人都低一等。
应昭的错。
她宠出来的。
所以我没错。
她到现在都没觉得自己有错。
是你对我好的,就不能断了。
我吸你的血是对的,我针对你是对的,我想你和我一起去死,也没错。
「我怎么样?」
应昭也不想管乔含音说的什么这些那些。她脱口而出,甚至恨不得去揪起对方的领子,把对方抓起来质问一番。
她身体颤抖,抓住乔含音还在继续抓她头发的手,狠狠地按回床上。
「我对你不够好么?」
「是,你爸的手是我的错,我认,我弥补,疗养院我找的,我抽空看,可是你呢?你去过一回没?」
「你说你要学跳舞,你要考电影学院,我缺过你的学费么?」
「你求我别去演戏,我当时拒绝了么?」
「你说要买这个买那个,我有不满足你的么?」
……
应昭是吼出这些话的,她活到这个年纪,这么歇斯底里是头一回。
痛苦,自责,懊悔……
孔一棠那么不顾一切地撞过来,要是她活下来了,对方没了,这以后怎么办?
心有余悸是个什么滋味,她现在彻底懂了,但接踵而来的情绪和恶意都没办法遮掩,她清晰地感觉自己被剖成了两半。
一半是这么多年秉承着的平常心。
另一半是拿掉束缚,光明正大地去表达。
越长大越缄默。
可她还没长大,就学会了缄默。
这么多年缄默让她乍一看沉沉稳稳,实则是虚张声势,里面千疮百孔,一戳就血流成河。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活得被弯弯绕绕叠满,让这么多年相依为命都成为泡影,虚晃成陌生。
乔含音被应昭按回去的手又伸了出来,她企图去碰一碰应昭的脸,但始终还有点距离。
她笑着说,「你对我好,但我觉得不够。」
我是天生的掠夺者,你给的越多,我要的越多,永无止境。
应昭的眼圈是红的,她看了一眼乔含音,大概是觉得对方的已经无药可救,自己的问话本来也没想要个答案,也无所谓了。
说出来也痛快很多。
她转身就要走。
「姐!」
应昭没理她。
「姐,你别走!」
滞留在眼眶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下,顺着脸颊划入耳廓。乔含音费劲地坐起来,她那只没受伤的手按在脖子上,整个人侧身,又喊了一声。
应昭走到门边了。
乔含音摔下床,喊道:「那个瘸子哪里好了!她明明那么恶心,小时候她就成天盯着你看!」
应昭打开门,毫不犹豫地走了。
室内很安静。
乔含音趴在地上,一时之间所有的痛感浮上来,一点点地刺她那点从小养大的自尊心。
到这一刻,她还是不肯低头。
门又被打开了。
她抬眼,眼里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希冀。
映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孔一棠转着轮椅进来,也堪堪停在门边,她一手托着下巴,欣赏着这个她厌恶多年的人的表情。
失望、惊讶、憎恨。
真有趣。
「我恶心?咱们两个彼此彼此。」
在应昭进门以后她就一直在外面,袁奕辰被匆匆赶来的柴颖带走了,她在门外听了很久,虽然都是模模糊糊的。
门打开的一瞬听到那句话,应昭出来看到了她。
就笑了一下。
「我去个洗手间。」
她的眼圈红红的。
孔一棠有点心疼。
「只不过我跟你不一样的是,我喜欢她我只想对她好,才不像你。」
她还嘻嘻笑了一声,很多年前她也这样趴在地上,那时候拐棍被对方踩着。
对方居高临下的表情她还记得。
不是学校里的趾高气扬,也不是跟应昭在一起的恃宠而骄,是那种特别让人愤怒的不屑一顾。
少女身形高挑,胸脯饱满,一头长发被扎成了鱼骨辫盘在头上,小小年纪就透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艳。但她的口吻特别轻蔑,欣赏着孔一棠被她发现的表情,欣赏对方因为猝不及防地一推摔倒在地的痛苦,她说——
「你个瘸子,跟着我姐做什么,恶不恶心。」
孔一棠没说话,她扶着墙站起来。
她的腿还没完全好,走路有点吃力,跛得很明显,脸上是被猝然推到在地的擦伤,咬着牙说:「关你什么事儿。」
她以为跟得很隐秘,没想到居然被这个人给发现了。
「当然关我的事儿了!我姐,你凭什么这么恶心地盯着她看。」
乔含音见过孔一棠,初中一届谁不知道转过来一个漂亮女孩,乔含音也去看过,她觉得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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