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虽说晴朗天气偏多,但也不是一年到头从不下雨,否则田地里的庄稼指望开渠浇灌,那不临河的地区便全干死旱死了。
积累了一月有余的雨云在天边汇聚,逐渐低垂下来,最靠边的地方似乎略微一戳,便会倒灌银河之水,稍微有眼力劲的商家不是收拾摊子,就是告诫客官们赶紧回去,这场雨来势汹汹,怕不是一件衣服,一本书册能抵挡的。
谢长临怕是忘了翅下点血这一茬,与苏忏急匆匆行至城外时陡然被浇了一脸水,他袖子挥了两下,非但没止住雨势,反而又溅了半身水。
“……还有两日呢。”苏忏不得不提醒他道,“你法力尽失才五天,卓月门这次真是手黑……前头有间废屋,我们先进去躲躲雨吧。”
空旷平地上,一座黑漆漆不点灯的茅草屋正是闹鬼的最佳场所,苏忏却习以为常,哪怕龙潭虎穴,这雨他也躲定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这间茅草屋外面看起来并不大,被狂风暴雨吹的狼狈消沉,甚至不足以安身,但里面却还可以,安稳且干净,油灯、水壶甚至是暖被一应俱全,就差在外面挂着牌子,写上——此处有蹊跷了。
苏忏将外面湿透的外衣脱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屋里独独没有准备打火石,谢长临跟一堆柴火大眼瞪小眼,颇有点生活不能自理的迹象。
“没有生火的东西啊……”苏忏喃喃的一句,过一会儿,桌子上便多了几块火石,那小鬼运气不好,似乎是第一次害人,怯怯的躲在阴影里观望着,只等避雨的旅人困倦休息了,才敢出手。
他身上的死气很轻薄,恐怕头七尚未过,更没有积累多少怨念,按体型猜测,大概还是个孩子。通常只有头七未曾处理好的魂魄因为无家可归,或寻家不着,徘徊失落之后才会逐渐失却本心,变成厉鬼或怨魂,可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具备以上条件啊。
连苏忏都有些纳闷了,一个没有怨恨的小孩子,为何会在空旷无人的地方弄出个茅草屋,单纯为了照顾过路人?
雨依然下的很大,毫无止歇之意,狂风随之而来,渐渐连油纸伞都撑不住了。
转眼已至中夜,苏忏和谢长临装睡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那藏在阴影处的亡魂仍然没什么动静,中途偶有两次出来探了苏忏的鼻息,因靠的太近,谢长临不满间翻一个身,便将这孩子吓的缩成一团,忙不迭的又躲起来了。
再这么耗下去,天边就要放晴了,苏忏拉了拉谢长临的衣袖,示意此人将靠过来的头挪开点,他放柔了目光,半哄半骗的对那孩子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阴影缩了缩,变成了更小的一部分,贴着墙瑟瑟发抖,这孩子胆子小的连人都不如,也不知哪里借来的勇气当鬼,苏忏见唤他不出来,只好动动腿,亲自走到他的藏身之处,蹲下来又道,“怕什么?你是鬼我是人,我怕你才对啊。”
这句话似乎挺有道理的,那孩子终于肯将头探出一点来,瞧着苏忏小声问,“那你怕我吗?”
“……”这孩子想必生前挺聪明。
“出来!”苏忏还待循循善诱,谢长临却没有他这么好的耐心,直接伸手一拉——他虽然失去了法力,但萤火虫化成的人身本就不同寻常,这些能穿墙过木的鬼物居然真的被他一手钳住,拉了出来。
小孩子瑟瑟发抖的站着,面有菜色,看上去又瘦又小,应当是出生于贫困之家,他的脖子上残留着一道红痕,像是外力勒出来的,又深又细。
“几岁了?”苏忏问,“怎么在这儿干伤天害理的事?”
“十一……”这孩子的年纪远比看起来大,他始终对谢长临怯怯的,连被钳制住的手臂也不敢乱动,不安的低着头看脚尖,“我没有家……有个姐姐告诉我,没有家的人头七之后会变厉鬼害人,又说我年纪小小没有出息,不从现在学的话,以后变了厉鬼也是要被打死的。”
他畏惧的抬眼看了下谢长临继续道,“姐姐还让我在此地落户,说会遇到清源观的观主,只有他才有办法帮我。”
“……啊!疼!”
谢长临闻言,手上的力道一重,这孩子的命格太弱,被魔主这么一捏,险些有魂碎的风险,苏忏赶紧扯开他,防止这人一怒之下牵连无辜。
一挣脱束缚,这孩子赶紧往苏忏身后躲,细瘦的胳膊和腿蜷缩起来,几乎不占地方,他低低抽泣着,甚至连哭都不太敢大声,絮絮叨叨着,“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连鬼都做不好……”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不能自拔的绝望中,哆哆嗦嗦着抓住了苏忏的袖子,央求他,“爹娘,别把我扔下,我吃的很少,也能做帮佣干活……娘,别抛下我……”
很多年前,苏忏也曾经这样怕过。面对刺客的刀剑,他的母亲为保大楚的太子,下一任帝王,将他置于同样的境地——不仅仅是抛弃,甚至是将他推至剑锋下,只为拖延片刻。
倘若要苏忏自己去选,他兴许也愿意替阿恒挡住此难,可伤就伤在,本该护着他的母亲,却主动将他推了出去,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牺牲品——苏忏并非生来便是圣人,曾经许久忿忿不平。
“别哭了,”苏忏摸了摸孩子的头,“你可知道,同你说这话的姐姐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
顿了顿,苏忏又补充道,“我便是清源观的观主。”
那孩子的抽咽猛的顿住了,口水一呛,脸通红的望向自己的救命稻草,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看的苏忏满头雾水。
“我以前从没见过姐姐,而且我遇见她时,她带着一张面具……但姐姐的眼睛很好看,像月牙,但总是不见笑。”那孩子绞尽脑汁的形容着,可他所知也有限,成长环境促就性格上的谨小慎微,更不敢妄造扭曲,所以嗫嚅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戴面具的女子?”苏忏沉吟道,他与谢长临交换过一个眼神——今日在集市上,还真就遇到过这么一位带着白面具的女子,只不过集市热闹,就算不是什么灯节,庙会,也会摆出驱魔的面具卖,就算看见了,本也不稀奇。
这么一位擦肩而过的路人,为何要事先布下此局,来为难两个素不相识的公子,苏忏反思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人——毕竟被他坑过的大楚子民太多,连苏忏自己都不怎么记得了。
那孩子似乎因为答不上苏忏的问题,诚惶诚恐中眼泪又忍不住簌簌的往下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生怕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将他抛下。
恐怕这孩子生前从无人肯听他好好说话,所以有什么心事,全都放在肚子里,手指头可怜巴巴的拽着苏忏的衣袂,但稍一用力也能扯的出来——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
“放心吧,这世上无家可归者众而厉鬼却极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恶念,你这孩子心思纯正,以后兴许能投身个富贵人家,不会被耽搁的。”苏忏替他拉了拉不够蔽体的衣裳,幸好人死之后不知寒来暑往,否则今冬严寒,以这孩子的穿着,恐怕也挺不过去。
“等雨停了,我再送你一程吧。”苏忏道。
一生不长,如此苦多。
天转瞬放晴,破晓的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那孩子已经哭累了,抱成一团挨在苏忏身边,眼睛睁的浑圆,深怕这对自己温言细语的神仙只是个幻象。
“走了。”苏忏望着他轻声道。
新的朱砂笔还没有用过,初次点朱砂既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百姓,也不是对付什么强悍无匹的魑魅魍魉——单纯送一个孤魂野鬼去投胎。
那孩子仰着脸,身影逐渐稀薄,最终消失在苏忏眼中,那间遮风挡雨的茅草屋也随之零落,原是鬼魂砌来骗过路人的,没有魂魄撑着,不过就是几根茅草三四木柴,别说遮风挡雨,就是点来取暖都磕碜。
没有了这层障碍物,晨光便毫不吝惜的洒了苏忏和谢长临一身,他们昨日避雨的这处乃是位于皇城之外,清源山之下的荒郊野岭。
冬初,草黄树凋,一眼望去四周皆是萧条一片,没有什么遮挡视野的东西,那带着白面具的女子也就显的格外碍眼。
这女人似乎从苏忏和谢长临离开清源观开始就跟着他们,也不怕被发现,距离保持的不远不近。她的装扮特殊,细看来既有大楚的端正,也有游牧民族的精简,袖子与裤腿具是不宽也不长,很方便行动。
也不知暗中观察了多久,见苏忏和谢长临从茅草屋中脱身而出,这女子才松了口气,冷冷清清的眉目上沾染些许微笑,刚要走上前,却见苏忏逃也似的拉着谢长临就走。
“……”女子着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溜得飞快”。
苏忏的命格很不好,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容易引起祸端,所以他比一般人敏锐几十倍,麻烦刚有形成的趋势,苏忏就会自觉主动的绕道而行。
他仓皇间拉住了谢长临的手,妖魔血冷,别说是萤火虫,就是洛明这样的长毛野兽只要通了灵,也都跟死人差不多,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只是苏忏少年时营养没跟上,所以气温一降手脚也不保暖,谢长临便常常仗着一身法力,让自己发光发热,而今中了卓月门的暗算,这层法力消失殆尽,苏忏才猛然发觉,这人竟比自己尤要冷上三分。
“阿忏,我不是人,不知冷暖为何,不用太顾念我。”谢长临道。
“……”又来了,那萤火虫的原身莫不是变来骗人的,其实谢长临就是肚子里的蛔虫成的精吧?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此处荒郊野岭已经离清源山很近了,以苏忏的脚程以及符咒的加持,那带着面具的女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但她并不着急,只是轻轻撩过浸了水的长发,将其别至耳后,脸上覆着的那层白色面具也摘了下来。这女子模样很清秀,眼睛似新月,纵使不笑的时候也满含着温柔,但她眉宇微蹙,如愁云拂面,看着略略有些苦相。
苏忏回了清源观,这女子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刚过一个时辰,苏忏重新换了衣服,便有小弟子从前山而来,说是有位女施主求见观主,正跪在陆压道长的金身下,怎么拉都不起来,观主不去见她,她便跪死观中。
“……”苏忏自认为名气不大,比起卓月门或其他几位四处趴趴走的道友,他行事最为低调,所以基本上总是他自己揽麻烦上身,没有麻烦千辛万苦来找他的道理。
这女子却像是认定了苏忏,甚至还在中途设计了拙劣的陷阱来观察他……倘若不是有旧,苏忏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定的原因,非要请动自己出山。
“算了,去看看吧。”苏忏一拢头发,尾巴梢仍是有些潮湿,搭在衣服上不好受,他便随手扯一根青带,将头发绑于脑后,刹那间貌似少年,意气风发。
谢长临坐在他身边,正在拧袖子上的水,闻言拉了苏忏一把,“都要离开皇城了,何必耽搁这一会儿。”
“也无妨,兴许不是什么大事。”苏忏说这话其实有点违背良心。
倘若不是大事,谁会这么大张旗鼓的又是跟踪又是观察,最后还来一个长跪不起?
清源观在没勾搭上谢长临这个铁饭碗之前,虽然饿不死,但也没什么闲钱修葺主观和重塑金身,所以前山诸天神仙都有点衣不蔽体,露出里面的白釉或土胚,看起来很不讲究,这也是清源观没什么香火的一大原因。
那女子跪在陆压道长的陶土像下,一身白衣,身形不算娇小,但十分瘦削,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没有换,头发也耷拉着,跪着的地方逐渐映出了一块湿阴地。
昨日风雨正盛时她可没有茅草屋避雨,因而比苏忏和谢长临更加狼狈,听见了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轻声问了句,“是观主吗?”
“是,在下苏忏,请问姑娘如何称呼?”苏忏见她这一身实在冷的厉害,便让小弟子取了大氅来给她披上,瑶光蹲在那女子的身旁,撑着头好奇心颇重的望着她。
“奴家施盼夏,绥州人士。”瑶光眨巴着大眼睛在苏忏的示意下将她拉了起来。
小娃娃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别说一介弱质女流,就是两百来斤的壮汉都能拽一个趔趄,可这名女子却仅是站起身来,她的底盘稳健,不是有武艺傍身,便是与苏忏一样,也略通道法。
“绥州离此处有数万里之遥,各州府衙门之中也该有能人奇才,姑娘何必舍近求远?”苏忏实在想不明白,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长临,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阴谋。
绥州地处边境,事故多发,与壮大之后的巴渎部落只隔一条无名河,而苏忏不久前又在宫里见到过他们的神荼大人——发生在别人身上兴许巧合,可苏忏周围从无巧合。
关于姬人与的事,苏忏只与谢长临一人提起过,只隔半个时辰,洛明就风风火火地去查这个人了,可至今妖魔界尚无消息传回,不知是查不到还是查不了。
而在此敏感时期,居然有个绥州来的神秘女子死气白咧的要求苏忏出山,奇不奇怪?
被贴上了“死气白咧”的字条,施盼夏却毫无所觉,她的脸色很苍白,整个人显的纤弱可怜,但眉目间却有一股森然,仿佛苏忏不答应她,她便会一头撞死在清源山上。
“我已嫁人为妻,不敢再称姑娘……”施盼夏又道。
兴许是冻的,她声音都在发颤,但有种没来由的底气。边塞蛮夷之地游牧民族居多,就算是大楚子民也有地域之别,施盼夏从小长在那样的环境中,大概对大氅的用法有所误解,掀起来盖在头上使劲揉了揉,头发倒是干了,那上好的毛领子瞬间板结成一团。
“那夫人有何所求?”苏忏看着心疼,桃花眼往下一耷拉,眼角的痣都跟着难过起来。
“我夫家姓吴……曾经与观主有过一段缘分……”那女子低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往下落,她咬着牙道,“我想请您杀了他。”
苏忏的记忆时好时坏,关于以前的事,他能忘的都尽量忘了,但有些却不得不记得,就比如给过他饺子的小姐姐,与绥州的吴善人。
“您是吴大善人的十九房?”苏忏目瞪口呆,他是从巴渎经绥州下江南最后回到皇城的,也就七八年前的事,那时候吴大善人已经一把年纪了,有一位正室不算在列,另娶了十八房妾……观这位女子的样貌不过二十上下,吴大善人真是老当益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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