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挚这一句话,就是让裴明远别再徒劳。如果揣着这种心思的是别人,他不会这么客气,可裴明远终究抚养他十九年。
裴明远有一瞬的错愕,可很快就接受现实,点了下头,“我知道了。你别担心其他,好好应付手术。”
裴挚跟着麻醉师进了手术室,白砚跟裴明远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进门前,裴挚回头对白砚灿然一笑,“我很快就出来,等着我。”
白砚突然鼻子发酸。
这是家私立医院,手术室灯亮了,坐在外厅等着的,只有白砚跟裴明远两个人。
沉默许久,裴明远突然开口:“我以为,有些事,今天你会问我答案。”
白砚只朝那门上的灯望着,有些分不开神,“不在一时。”裴挚还在手术室,他现在不想过问任何其他事。
可裴明远肚子里的话似乎憋不住了,完全没理会他的抗拒,说:“我对你妈妈,从来就没有过那种意思。我怎么可能对她有意思?她一早就知道裴挚不是我儿子,可是,帮着裴挚的母亲骗了我那么久。”
白砚微微一怔,是的,他母亲是否真的当过第三者,他们复合之后,他一直想知道答案。
可比起这个,他更想弄清另外一件事,白砚收敛心神,问裴明远:“裴挚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是怎么发现的?”
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现实。白砚自认为也不算经事少,可前不久,刚确认裴挚是宋先生的亲弟弟时,他也觉得难以接受。
他甚至难以置信:宋先生是东晓的资助人,是依然记挂东晓去向的猎人,绕了一圈,裴挚居然是宋先生的血亲,竟然跟宋先生一样,是宋老的亲儿子。这个世界多么的小,又是多么的令人尴尬,背后又有多少令人不堪忍受的真相。
裴挚的母亲,当年又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下,以什么样的心态,促成了这样一个不堪的事实?
裴明远一步步给他答案,“裴挚他爷爷……不对,我父亲,你认为我父亲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我的妻子?”
白砚说:“这是您的家事。”
外人能怎么以为!?
裴明远说:“因为裴挚他妈年轻时风闻不好……”
接着,声音突然变得艰涩,“遇见我之前,她本来就是宋老的地下情妇。”
白砚这才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最先跳入眼帘的,是裴明远鬓边丝丝缕缕的白。
他没想到裴挚的母亲有这样的过去,白砚忍不住问:“这些事,您婚前不知道?”
裴明远眼角横刻的纹路,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感:“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她家道中落,一个人顶起一整个家,年轻时候过得艰难,一时失足也是可以原谅的……而且她二十六岁那年就跟宋老切分干净了,总得给她一条回头路走是不是?那时候的她啊……还那么年轻,看起来事业有成,什么都有,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特别招人心疼。”
白砚迅速抓住重点,裴太太二十六岁就跟宋老断干净了,可裴太太怀上裴挚时已经二十八岁,时隔两年,她又是怎么把自己再次弄到宋老床上去的?
说到这儿,裴明远眼里多了几分厉色,“她说,我们婚前,宋老到了S城,突然点名要见她,她没敢拒绝,于是就去了。你该知道宋老是什么样的人……”
白砚:“……”
即使放在裴明远面前,宋老也是真权贵。所以裴太太的妥协,是因为得罪不起?
裴太太去了,发生了什么自然不用多说,只是,那一次就有了裴挚?
果然,那一次就有了裴挚。
裴明远缄默许久,抬头揉了下额角,“当时,我们已经同居一个月,正打算结婚。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吃不准是谁的孩子。她去看大夫,大夫跟她说,她早年有过几次流产的经历,这个孩子不要,以后可能就不能要孩子了。她居然……选择赌一次。”
裴明远搭在大腿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可见心中愤懑到了什么程度。
白砚好半天没说话。
赌孩子是裴明远的?……赌纸能包住火?
很显然,裴太太输了。
裴明远再开口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没想到她能骗我这么多年,要不是我父亲一直看不上她,病到糊里糊涂时,找人取我跟裴挚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我还不知道。挺可笑,老人家生病后做的糊涂事,反而得了个让人清醒的结果。”
这是多么残酷的清醒。
十九年,妻子早在十九年前就背叛了自己。
十九年的刻意欺瞒,一直疼爱的儿子,不是亲儿子。
白砚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合适。
片刻后,他听见裴明远一声冷笑。
裴明远这次终于提到白女士,“你妈妈呢?你妈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我得知真相后不久,又听见她们两姐妹私下谈话,你妈妈说,十年前,她就建议裴挚母亲带裴挚认祖归宗。裴挚九岁那年,她就知道真相了。”
“她是怎么宽慰我太太的?她说,你跟裴明远小日子过了十九年,就算是真爱,十九年也该腻了,你用得着向裴明远认错?直接带着儿子离婚不就得了,裴挚是那位的亲儿子,裴明远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白砚缓缓闭上眼睛,这真是他母亲能说出的话。
事实就是事实,片刻后,他问:“所以你恨你太太,也恨我妈。”
裴明远点头:“坦白说,那时我恨我太太是真的,做不出立刻丢下他们母子俩的决定也是真的,所以,我跟我太太怎么闹,都没忍心让裴挚知道真相。没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其中的纠结。我恨裴挚的妈妈,刚好,她让你母亲劝解我,我就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地不忠,用不忠报复不忠。
“至于你妈妈为什么会配合,谁知道她怎么想的?或许,她嫉妒我太太已久,好不容易有了耀武扬威的机会就抓住不放,或许,她是为了刺激我太太果断做决定……或许,这是个一箭三雕的做法,可能跟我一样,她想拿这个刺激裴挚跟你分手也不一定。”
这是什么样的孽债?
白砚心脏砰砰跳,脑门阵阵发热,抿唇许久,才不可置信地问:“所以,当年,分明,你跟我妈没有发生实质上的关系,依然装作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就为了让我和裴挚确信,我妈对不起他妈?我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所以,这人一直知道他跟裴挚之间症结在哪,即使在裴挚回来后,也选择不解释,打算就这样让他们一直误会着。
裴明远从来就不希望他跟裴挚在一起。裴挚没说错。
白砚笑了,“你还真做得出来,就为了拆散我们,甚至都不惜裴挚恨你。
裴明远脸色青白,“裴挚不该恨我吗?那场车祸后,我一直守在你妈身边,直到我太太落气也没多看一眼……”
白砚愣了。他还不知道有这样一出大戏。
那场车祸,两个女人都去得挺快。裴明远真恨到了这个地步?一直到裴太太弥留之际,还没放弃报复?
他说:“你这场戏演得真彻底。”
裴明远那张疲惫的面容几乎血色褪尽。
片刻后,沉声说:“你弄错了。当时,是你妈拽住我的裤脚不肯放我走。”
白砚耳边嗡嗡作响,脑子一团乱麻,不知道要不要相信。
提到他妈,裴明远的嫌恶完全不加遮掩,不屑地笑了声:“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一个重伤到弥留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她拽住我的裤脚,我急着看我太太才蹲下去听她说话,谁知,她又攥住了我的手。我真想不明白,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力气怎么会那么大,一下就把我攥得死死的,几根指头怎么掰都掰不开。”
听人说自己母亲落气前的细节,怎么样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白砚心里翻腾得像是一锅烧沸的水,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听下去,现在他听见的,就是裴挚当时看见的。
可说不通啊。
他妈要是想求救,警察和救护车都到了,她死拽住裴明远干什么就为了把他交给裴明远?为了确保自己往生后,他还有个大树可以依靠?
这就更说不通了。白女士不是个糊涂人,不可能丝毫觉察不到裴明远对她的鄙薄,怎么可能觉得有足够的情分对裴明远提要求。
白砚问:“除了把我交给你,她还说了些什么?”
裴明远望着手术室的门,神色似有些恍惚,“还能有什么?她就是放心不下你,她说,保护白砚,护住白砚。就像是你已经走投无路似的。保护什么?有谁对你不利?可能,人落气之前,脑子都不怎么清楚。”
到如今,裴明远都记得白女士当时的样子。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女人满面通红,血泪交织,手却蛮横而执拗地抓住他死死不放,就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白女士不住地咳血,眼泪还在不停地流:“求你……保护白砚……护住白砚……我把……白砚交给你……”
算了,那场面太惨,他也不用全数说给白砚听了。
第44章 少年
白女士出事的那晚,跟白砚本人是通过话的。
当时,白砚正在临市排演舞台剧,琢磨剧本时间且不够,晚九点,手机响了。
刚按下接听,他听见白女士问:“你在哪?”
他还能在哪?学校有组织地出门,他一早跟白女士交待过,白砚说:“我在宾馆休息。”
电话里有片刻的沉默,白砚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妈的名字,女人的声音,应该是裴太太。
白女士应了声:“马上来,”接着,压低声音叮嘱他:“行,跟着老师别乱跑。裴挚……你最近跟裴挚怎么样?”
白砚当时有些意外,对他跟裴挚的事,白女士起初是完全反对,在裴太太得知之后又是一种轻视似的放任,总之一直不甚赞同。
可这次,她妈是很认真地问他,一点不屑都没有。
白砚很快回答:“还不是跟以前一样。怎么了?”
白女士说:“好,挺好,他心眼实,你把他抓紧。”
这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所以白砚后来一直想不通,他妈之前的所有行为最后都指向一个方向——把他和裴挚剥离开。那一晚却又突然一反常态地认真让他跟裴挚在一起。
他们的长辈行事,简直一个赛一个的矛盾。
裴明远也是,舍不得裴挚,又不能完全接纳裴挚。到了现在,依然插手裴挚的个人生活。
白砚想不通,于是直接问裴明远:“您不赞成我跟裴挚的事,纯粹因为恨我妈?”
裴明远长长叹出一口气,“你错了……我不赞成他跟你在一起,纯粹因为你是男人,男人跟男人怎么能长久?他认准什么就是什么,你活在娱乐圈诱惑太多。我怕他被辜负,更怕他被辜负后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你知道他的性子。”
所以,一切的出发点都在于为裴挚好,完全不牵扯长辈之间的纠结?
白砚抿唇不语。
接下去,裴明远字字都在颤抖,仿佛把深藏许多年的痛楚都灌注在这一句话里:
“他不是我儿子,可他是我,抚养了十九年的儿子。”
“算了……你们的事我也管不了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人活于世,之所以艰难,就在于很多事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裴明远或许做过许多令人不愉快的事,可事到如今,对着这样的裴明远,白砚所有的怨气都消失殆尽,或许因为裴明远是最大的受害者,最初怀着一腔赤诚,却在爱人有心欺骗中蹉跎了对人生的大半热情。
或许,只是因为,所有丑恶现行之后,裴明远对裴挚的这份心意,虽然方法不太正确,可至少也是一片心意。
裴挚的手术很顺利,只是麻药劲儿过去之后,整个人的状态令人啼笑皆非。
裴明远在确认裴挚没事之后就开口告辞,在白砚看来,他对裴挚的态度好像是这样:忍不住关心,但又无法承载裴挚时刻在他眼前晃。
裴挚显然也是明白的,因此,听见裴明远告别,也没留,笑着说:“爸,你放宽心,几天后我就活蹦乱跳了。”
裴明远离开前,对白砚说:“那就……拜托你了。”
这场面,尴尬别扭到极点,却又自然而然。
等裴明远跟管床大夫离开,又等到查房的护士出去,裴挚对白砚说:“哥,你把门关好,来陪我一会儿。”
裴少现在是病人啊,病人最大。
白砚按裴挚的要求做,关好外间的门。他再回里间,裴挚反手拍拍床头,“来这儿陪我躺会儿。”
白砚能不照着做吗?当然是不能的。
早先在手术室外,护士端出盛着钉子的托盘给他们看,那托盘上全是血,可见裴少爷今天吃了多大苦头。以至于,到现在,裴少爷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一张黝黑的脸,唇色显得格外浅,一瞧就是遭了大罪的样儿。
白砚心像是被什么拧成一团,“你别动,”快步过去,小心地把自己挂在病床边上侧躺下。
他在裴挚左侧,裴挚身上两处伤口,一处是右肩,一处是右腿。
裴挚艰难地朝右边挪动身子,“你过来点儿,别摔下去。”
白砚说:“不是让你别动吗?不疼是吧?”
裴挚立刻龇牙咧嘴,“可他妈疼了。”
转瞬,头就埋在他胸前,“哥……”
平日恶狠狠的獒犬,此时就像只受伤的奶狗。
白砚心疼啊,能不心疼吗?
忍不住抬手摸摸裴挚的脸,又忍不住放软声调,“你乖……”
裴挚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你就躺这儿陪我,这次哪都别去。”
白砚说:“行,我哪都不去。”
裴挚继续提要求:“你应该亲我一下。”
白砚二话没说,嘴唇压下去,很轻地亲了下裴少爷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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