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快。
任何挡路的都直接碾压。
第六天傍晚,他赶到了京城。京城城门外,他一骑狂奔,直冲向城门,丝毫不顾楼上对准他的无数支黑沉沉的剑。消息没有他走得快,京城众人得到的消息还是徐子墨已经被捉了,即日处斩。
而此刻徐子墨却又出现在外。
众人都以为见到了鬼。
徐子墨身后跟着五千人。他高举着银色长枪,朝着城门冲了过去,从背后取出三支羽箭,三箭齐发,一举射下城门上的三人。后面跟随的人亦扑上来,朝城上攻击。几千人的队伍却打出了十万雄师的气势。
这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枪林弹雨。
徐子墨始终立在最前,姿态如铁。
约摸过了一刻钟,城楼上来了一老者,立在众战士的正中。他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青布长衫,身形略佝偻,看上去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古稀老人,惟一双眼睛亮若寒星,清亮冷冽,神采夺目。
徐子墨立刻举手:“停下。”
城楼上的攻击也停了。
徐子墨抬头,望向那老者。
那老者亦看他。
两人俱沉默。
老者是他熟识,姓蒋,是蒋家镇山太岁。蒋家与徐家一样是在朝堂屹立百年的将门。只是,在三皇子登基后,亦沉寂许久了。当初徐家被抄家,就是这位蒋家老祖放了老管家一马,给他报了信。
算起来,他们也许久未见了。
许久,那老者幽幽一叹:“徐小二。”
徐子墨亦唤了一声:“蒋爷爷。”
“徐小二,你可知道,一旦你进了这扇门,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那老者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徐家成为叛贼,而你徐子墨的名字,亦将在大周史册上留下叛名,供后代评价。”
徐子墨沉默一瞬,道:“蒋爷爷,徐家早已是叛贼了。”
蒋老祖也沉默。
徐子墨又道:“生前事尚且不能顾,又何谈身后事。我一生功过,只由本心,任由后人评说,与我此身无关。”
“没想到。”蒋老祖苦涩一笑,摇头:“你一个小辈,竟比我活了一辈子的人要洒脱,通透得多。”
他抬头,望着徐子墨道,“徐小二,我放你进去,你会杀掉皇帝吗?”
这话问得直接。
当场众人皆变色。
徐子墨摇头:“我不知道。”
他依旧是愤怒的。他想将那个一逼再逼的三皇子按在地上,用刀比着他脖子,让他也了解一下被人捉弄,生命不由自己控制的恐惧。可那个三皇子背后的一个国家的力量不由得让他冷静下来。
他必须克制。
蒋老祖一笑:“便是我不放,你也一定要进来?”
徐子墨道:“是。”
蒋老祖道:“哪怕牺牲一切代价?”
徐子墨道:“是。”
蒋老祖道:“哪怕你会死?”
徐子墨道:“是。”
蒋老祖喟然一叹,伸手,大喝一声:“开门。”
虽年近古稀,他却中气十足。
这一声重喝依旧如洪钟般徐徐波散开,撞击着人的耳膜,摇晃着人挺立的身躯。血色夕阳下,单身立在城楼正中的蒋老祖神色凛凛,背板直挺,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战场上叱咤的一骑单刀,策马狂驰的将帅。
徐子墨朝老人家深深拱了一拱手。
这亦是英豪。
英雄从不会迟暮,只是退隐而已。
“我们走。”他高高一甩马鞭,双腿一夹,极快驾了一声。赤红的马儿便一团火似的奔了出去,如一记长枪,在宽阔的石道上破开一条巨大的缝隙。接着,缝隙被陆续赶上的大部队冲开,撕破,最后消失。
他们朝着皇宫进发了。
已是深夜了。
城中无一人拦他们。
他们到了皇城门口。
有侍卫拦他。
徐子墨一刀劈晕了他。
扑上来的人更多,徐子墨眉头未曾稍动,举手,杀敌。
手起头落。
他自皇宫门口,一步一步杀了进来。皇城大门,一重宫门,二层宫门,正中的议事场,更深处的正皇宫。而皇帝寝宫远远的如一座金山,辉煌灿烂。徐子墨一路踩着尸山血海,口中只有一句话:“我要见你们皇上。”
他到了寝宫门口。
战战兢兢的太监脸白如纸,话都说不完整:“逆逆逆贼,退退退下。”
徐子墨朝前走。
一步。
再一步。
他逼近着他。
太监吓得连连后退,声音里已有了哭腔:“退下……”
“让他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寝宫深处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笑,“徐子墨,你来了。”
那太监如获大赦,屁滚尿流地跑了,因为腿软,还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又迅速爬起,捂着嘴跑了。
徐子墨一愣。
这声音……
他提着刀走了进去。
寝宫占地面积大,吊顶高,偌大一个空间,却无什么家具,显得又深又空。人一走入,便显得极为渺小。光线格外亮。细看下,墙壁各处一步一个烛台,数百根蜡烛燃着,红红黄黄的火光将整个空间照得富丽堂皇。
临近最深处龙椅却极昏暗。
他居然将龙椅搬到了寝宫。
徐子墨吃了一惊,打量着龙椅上的人。
灰隐隐的光下,龙椅的金色灿光也蒙上一层阴翳。能并排坐四人的龙椅如一尊庞然巨物似地蹲坐着。他人又瘦又小,端坐在龙椅正中,反而被那巨大而辉煌的背景衬托的矮了一截,又小了十岁,像个阴沉沉瞪着眼睛的孩子。
徐子墨往前走了一步。
他想看清那人。
刚走了一步,他的长枪却在金色地砖上划出吱啦一声杂响,细小的声音在完全寂静的环境里被放大了十倍,百倍,像察觉了被打断了似的,又戛然而止,猝不及防,是令人喉咙发痒的声波。
徐子墨吓了一跳。
这里竟再无旁人。
“你的声音很熟,你是谁。”徐子墨不再往前走。他的声音在空幽的环境中弹出回音,如同自己同自己对话。他提高了声音,“不要躲在暗处,你不是一直想捉到我吗?出来。”
空气中陡然出现一笑。
那人从龙椅上站起来了,被四面八方的烛光扑照,他身后出现无数条淡灰金的影子。他走着,那一条条影子也与他一同走,变长变短,没入他的身体。是一个个与他同根同源的,阴暗的他。
徐子墨紧紧盯着他。
忽而他睁大了眼:“是你。”
他穿着威严的龙袍,人却比从前更瘦,显得衣服里空荡荡的,仿佛龙袍在架着他走。一张脸苍白如雪,连烛光都暖不了半分的惨白。眼睛深幽幽的,目光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不适感。但五官轮廓的印子分明是原来的那个人。
仿佛骷髅穿上了华服。
“尚黄?”
徐子墨盯着他,缓缓道,“还是应该叫你,皇上?”
他亦抬起头:“徐子墨。”
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直想不通到底是谁背叛了他,将进攻路线图给了三皇子的人。他曾经将跟着他的人排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到结果。他当然怀疑过尚黄,可是他不久就意外坠崖去世了。
原来并没有人私通三皇子。
是三皇子亲自动手的。
难怪。
他第一次看见尚黄是在北疆。而他去接任时,北疆前一任守官对他说了意味不明的话,劝他远离太子,投一位明主。后来,三皇子登基后,那人再次任了北疆守官,却足足升了两级。
他不寒而栗,三皇子在北疆布局这样久,他却毫无察觉。
他想通了无数断裂的一切,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最后吐出的一句却是:“为什么要诬陷倾城。”
他想不通。
倾城与他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打破她头顶的温室保护罩。
“倾城?”他忽然大笑,然后平静地看着徐子墨,问道,“你以为她真的叫倾城吗?或者,你真的以为她是徐家人吗?”
“你认识她?”
他反应过来,又追问:“她不是突厥公主对不对?那一切都是你故意布置的,从那个突厥找遗落公主画像的皇榜开始,你就开始布置了。是不是?”他不解,“但是,你为什么呢?”
“因为她叫明珠,是先帝的四公主。”
尚黄提高了声音,夸张地一挥,巨大的龙袍袖子如一块帷幕,被扯得瑟瑟作响,而掀起的是陈年旧戏的序幕。他缓缓道,“明珠,是先帝晴贵人的女儿,也是我的亲妹妹。”
亲妹妹?
徐子墨以为他听错了。
可尚黄板正的表情让他不再怀疑。是了。徐子赤说过的,当年宫闱中确实有一个被火烧后,幼年夭折的公主。当年被火烧去世时,三皇子曾亲眼目睹。
他问:“她既然是你的亲妹妹,你又为什么要害她?”
“因为不公平。”
尚黄的表情异常平静,口齿清楚,逻辑分明地说着他的理由,“这个世界不公平。同样是一个母亲生得,我在宫里被人狗一样踩,她明明已经毁容了,又丑又笨,凭什么能有人对她那么好,过得那么好。”
“她那样的人不配。”
尚黄并没有歇斯底里,亦没有半点动怒。他像说着今天的太阳不错一样,说着自己一手逼死亲妹妹的逻辑。
“这个世界是应该有秩序的,它应该是讲究公平的。而同样是一母所生,她又丑又笨,应该被人踩,被人唾弃。但却有人怜惜她,爱她。我健全又聪明,我比大皇子、太子任何一个人都学得快,比他们都聪明。我应该站在世界顶上,被人崇敬。但二十年来,我都被人当狗一样骑。”
“这是不公平的。”
他微笑着,两个手指轻轻一捻:“而我只是做了一件简单的事,来履行这个规则而已。”
疯子。
这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徐子墨望着尚黄。难得他当年居然能伪装得如此正常,瞒过了他。他绝对是个聪明人,能瞒着先皇、大皇子、与太子布置下这一番动作,并坐上皇位,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说明他是个聪明人。
但聪明的疯子更可怕。
“她多笨啊。”尚黄摇头,“我简简单单说一句话哄她,她就能相信,像个又蠢又笨的小孩,被一根糖葫芦就能骗走。生得那样丑,满脸的烧伤,还成天问我,今天我漂亮吗,这衣服好看吗?”
“你说,她活得多么低级?”
他认真地道:“我是为了她好。我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徐子墨嘴唇动了动。
他有一腔话想要说,要想唾骂,想要把斥骂与反驳砸到尚黄脸上。可是他又摇了摇头。没必要了,真的,没必要了。对这样一个疯子,他无需再费口舌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对了。”尚黄看向他,露出一个甜蜜地笑,“你和你弟弟是一对吧?”
徐子墨忽而一震。
“你想干什么?”
他背后汗毛一瞬间立起。
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动容。但是,他不能!不能伤害他的爱人们。谁都不行。第一次,徐子墨心中冒出无数阴暗的想法,把他杀人灭口,把他按在井底,看着夜晚黑色的水将他吞没,将他杀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他一瞬间几乎过了十年。
尚黄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徐子墨不信。
他的后背绷得很紧。
一个疯子的话是不可信的。
他怎样都无所谓。他早已免疫,不在乎外界对他造成的任何伤害。但是他必须保护他的爱人们。保护他们不能受外界的伤害。若是有什么事情,冲他来。反正他早已经过千刀万剑,已练就金刚之身。
“说起来,我还是你的媒人呢。”尚黄温柔一笑,仿佛真以媒人自居了,闲适坐在地上,还舒服地叹了一声,“要是没有我给你下的那个媚药。你们两个,不,或许是三个,会成吗?”
他妖娆地望了眼徐子墨:“对吗?徐将军。”
徐子墨喉咙发干:“当你,是你?”
原来是他。
又是他。
他这又是为什么?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这个疯子又是怎样想到要给他下那样一味毒的,还是媚蛊。这样阴毒的药?到底为什么?这个疯子还能用理智来思考吗?
他问:“这又是为什么?”
“当然还是因为公平了。”他笑着,看了徐子墨一眼,像嫌他太笨似的。“公平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秩序。当然,时不时就有人打破这个秩序。这时候,我就必须给你们小小的一点惩罚了。”
徐子墨艰难地问:“我当时并未见过你。”
“你瞧。”尚黄道,“这就是你又不遵守公平了。那一年的御宴,你作为徐家人,被邀请入席。后来,在门口,我碰见了你,和你打招呼。你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开了。现在更是不承认了,多么狡猾。”
徐子墨真不记得了。
那一年他毒发得极重,撑着去御宴已是勉强,看了一出戏,撑过开场后,他便借病告辞了。因为毒让他的身体太虚弱,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的,确实想不起来回来的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了。
这可真是……
徐子墨想了半晌,只得用一个词来形容。
啼笑皆非。
这叫个什么事。
他想解释,又觉得没有必要。
反正疯子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所谓公平,是与你本人息息相关的。若是当年的你是那个强大的北疆战神,你忽略了我的一个招呼,我根本就不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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