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李奶奶一路被刘斌科普了不少新词儿,笑眯眯大声应了一句。
“你不走?”南星见车开走了,诧异地看着还一边儿杵着的徐北。
“小徐是有话要说吧,”徐北还没开口,李奶奶就替他说了句,“别站这儿了,大太阳晒得,有啥回去说。”
院子里晾衣绳上晒着几件衣服,枣树叶在夏天的风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徐北一踏进院子,就觉得心里一下子平静了不少。
南星去房间换衣服,他坐在李奶奶这边的客厅里,自己倒了两杯水搁在桌上。
“情况不是很好吧。”李奶奶看着他,用得是陈述的语气,不是问句。
“我知道结果还没出来,跟您说这个不太好,”徐北把杯子捞起来捧在手里,“但是我不想骗您,现在的情况……不好说,告诉您也是让您有个心理准备……”
李奶奶看着他,徐北却盯着手里的杯子愣神,连南星什么时候进来坐在旁边都没注意。
“奶奶不是说了,不怪你,”南星看看奶奶,又看看他,“我们应该谢谢你。”
“总之我不会逃避责任。”徐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这孩子,都说了些什么,”李奶奶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慢慢收敛了表情,叹了一口气,“徐律师,这个官司前前后后我打了两年了,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你以为真是要跟自己儿子争个你死我活吗?”
“我三十五才怀得他,长不到两岁,一场车祸走了俩,我的腿也变成了现在这样,”李奶奶目光平静,甚至带着点儿笑意,可出口的话却让徐北和南星双双一愣,“小南也不知道,我这个儿子上头,原本还有一个,跟他爸走了,好歹剩了这一个,打小我就什么都顾着他,怕人家对他不好,有人来说了几次相,我都没答应。”
徐北低着头,无意识地捏着手里的纸杯子。
只剩下一个儿子所以能惯着就惯着。
但天下不是所有子女都孝养亲恩。
今天离场的时候,他看见奶奶往那边望,李格就跟在他老婆屁股后边儿,中途回了两次头,大概也是想过来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跟着他老婆从正门出去了。
“自己种得因,就得尝这个果,”李奶奶看着他,“再说了,这事儿拖得太久,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是好是坏,都是个结果,我只要个结果,以后谁的路就让谁自己走,我老了,已经管不了了。”
徐北猛地起身,放下杯子几步跨出了房门。
南星一愣,看了奶奶一眼,也跟了出去。
10
徐北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往脸上连着泼了几下。
水滴顺着发梢额头滑到下颌,又一路沿着脖颈流下去,胸前衬衫被打湿了一片。
他手撑着台子,盯着下水窟窿眼愣神儿。
“你……”南星跟过来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没事吧?”
徐北又愣了半天才回头,一张脸湿漉漉,眼睛也被刺激得有些发红:“没事。”
南星看着他没说话。
徐北跟他对视两秒,泄气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走到一旁小花坛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
南星犹豫了两秒,跟过去坐在他旁边。
徐北低头盯着鞋尖儿,好一会儿才说:“这些事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南星看他用鞋尖儿抠砖缝里的苔藓,“不过时间久了,能猜出来一点。”
“能猜到奶奶还有个大儿砸?”徐北笑了笑,又很快收了表情,把抠出来的苔藓一下下在地上刮着,“我现在才有种,特别特别想赢的感觉。”
南星扭头,徐北对上他的视线,又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门牙:“我这么说你会不会想打我?”
南星还真的歪头想了想,说:“还好。”
徐北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叹了一声:“如果这案子给了师傅,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南星皱眉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头顶枣树恰好在这里遮出一小片儿荫凉地,把两人都包裹进去。
谁也没有再开口,渐渐沉静的气氛里,徐北开始认真听起了风声,风扫过树叶一片簌簌的声音,他把脑袋枕在膝盖上,忽然感觉有些想睡。
接着手机就在裤兜里嗡嗡起来,嗡了好久徐北也没动,他懒得不行不行的,手都不愿意抬一下。
嗡了一会儿停了,两秒钟后又接着嗡,徐北叹了口气,伸长腿,西裤的裤兜深,他一手撑地一手艰难地摸出手机,刘斌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不接电话是想放鸽子?”
徐北懒洋洋地:“上庭调了振动,忘调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现在,我们到南小巷了,你还来吗?”刘斌的语气很是怀疑。
徐北曲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撑着头,打了个哈欠:“我今天真是没什么心情……”
“我操!”刘斌像是捂着话筒,声音压得很低地说,“你丫也太扯了,刚才怎么不说,连人带车都到地儿了你放鸽子。”
“鸽子不都是到地儿才放的么。”徐北没所谓地说。
“我操,你……”刘斌骂了一半,那边张晓辉就嘶吼了一声:“徐北我日你啊!”
“来。”徐北眯着眼笑了笑。
“哥知道你今儿不舒坦,”张晓辉权衡之下开启了苦口婆心模式,“不舒坦才不能一人窝着你知道吗,窝着容易抑郁,抑郁你知道吗,抑郁了一个不舒坦就嘎嘣跳楼了,就应该出来畅饮!大战三百回合!人生如此!去他妈的不舒坦!”
徐北有气无力:“哦,不想大战。”
“你这个怂逼!”张晓辉在那边气得大叫一声。
徐北怕他接着胡扯,赶紧补了一句:“我没楼能跳,也没一个人窝着。”
“那你跟谁窝呢?是不是还跟美女在一块儿呢?”张晓辉啧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丫刚才就是心虚,看人眼神都不对。”
“我眼神怎么了?”徐北愣了,一愣之下又真心虚地看了南星一眼,虽然没开免提,张晓辉也没再大呼小叫,但两人坐得挺近保不齐能听见一星半点儿的。
南星给他看得一愣,问了句:“要走?”
“没,”徐北蔫蔫地,“他们几个叫我畅饮。”
“那去营地吧,”南星笑了笑,“今晚有活动,能打折。”
“美女,这儿!看我看我!”张晓辉耳尖地听到了,在话筒里嘶吼着,“就去营地!美女也一块儿呗!”
“一块儿你妈。”王毅在旁边骂了一句,听筒里又传来刘斌的声音:“老徐,到底咋整啊?”
“要不就营地吧。”徐北说。
刘斌顿了顿:“真去啊,你确定?”
这意味深长的一问,徐北突然想起来,在他和刘斌眼里南星等于一个男人,但在张晓辉和王毅眼里南星等于一个可攻略的妞。
“你晚上还去吗?”他看着南星。
“去吧,”南星说,“本来想陪奶奶,她不要。”
“那也行,不过,”徐北把听筒捂上,犹豫着开口,“王毅他俩不知道你在营地……”
南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淡了,徐北愣了一下,又着急忙慌地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怕你介意,他俩不是那种人。”
“这有什么,”南星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靠近他另一侧耳朵边小声说,“我跟经理说一声就行。”
南星的呼吸猛地扑到耳边,徐北僵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闪了闪,呆了两秒才重新拿起手机:“就这样吧,老时间。”
“我操,九点,”刘斌骂了一句,“现在三点半,你让我们这五点五个小时干啥去?”
“干啥不行,”徐北说,“实在没事儿去网吧开黑,时间刷刷就过去了。”
“那你呢?”刘斌问。
“我这儿跟奶奶还没聊完呢,”徐北揪着发梢,已经干透了,“聊完了找你。”
“奶奶真没事儿么?”徐北挂了电话问南星,他俩在院子里呆了这么久,奶奶也没出来过,倒是又听到电视的声音了。
南星笑了笑,让徐北传染得人也有点儿犯懒,撑着下巴看水龙头上一滴要掉不掉的水:“奶奶比我们想得坚强。”
徐北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就觉得李奶奶是个挺豁达的老人,还为自己碰上这么个当事人感到庆幸,但现在的心情和当初大相行径,即便还这么觉得,也依然盖不住心里的心疼和难受。
还有委屈,替奶奶委屈。
也有律师过于投入案件导致主观情绪过重影响专业判断的,这个不少见,但本质上说也不是好事儿。
移情了。徐北分析了一下自己。
“你要出去?”南星问。
“不去,”徐北身体往后一仰,两手撑着地,衬衣的领口往两侧滑开,“现在哪儿也不想去。”
南星的眼神从他胸前划过,站起来拍拍裤子,顺手拉了他一下:“别坐地上了,潮,对了,你的衣服还你,干洗过了的。”
“干洗?”徐北被他拉着走到屋里,“扔洗衣机搅一下就行了,干什么洗。”
“西装不能碰水你不知道吗?”南星一手拉开衣柜门,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以前都扔洗衣机吗?”
“是啊,”徐北想了想,“就洗过一次,不过我熨了的。”
“知道熨怎么不知道要干洗,”南星无奈地叹了一声,“亏得质量好,好好的衣服差点给你蹂躏坏了。”
“我真不知道,”徐北被他说乐了,笑了一会儿,“那是我师傅送的,也没说要怎么洗。”
南星拎着衣架的手一顿,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徐律师,你知不知道……”
“哎,能别这么喊吗,”徐北打断他,“咱也算熟人了吧,徐律师徐律师听着多生硬。”
“那喊什么,”南星笑着说,“跟奶奶一样,小徐?”
“哎!”徐北笑着指了指他,“你别犯损啊,小北还行,小徐就别了。”
“小北。”南星又笑着喊了一句。
“啊,”徐北也乐呵着应了,脑子没打弯得蹦出一声,“小南。”
南星笑了笑,没吭声。
两人的表情顿时都有些微妙。
徐北抓了抓脑袋:“咱两这名字,挺有缘哈。”
“跟亲生的似的。”南星点点头。
徐北又乐了,他突然觉得南星有时候也挺逗,配上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散发一股子来自神秘领域的冷幽默气质。
“那什么,”他自顾自乐了一会儿,走到梳妆台前,好奇地瞧着那一大堆瓶瓶罐罐,“你刚要说什么来着?”
“哦,”南星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这衣服多少钱?”
“不知道,”徐北一愣,“我师傅说这是他穿剩下的,看我可怜就赏脸给我了。”
南星扑哧笑了,笑了一会儿才说:“你也是心大,这话也信。”
“怎么了?”徐北一脸莫名。
“回去搜一搜这个牌子,”南星把衣服前后打量了一下,挂在椅背上,点了点领口一个小小的标记指给他看,“你师傅对你很好啊。”
“那可不,我没毕业就跟着他了,他和师娘就跟我干爸干妈似的,”徐北笑着说,又看着南星,“就像你跟奶奶。”
南星扭开脸,手臂撑在桌沿上,沉默了一会儿:“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就是没做邻居,不过师娘天天喊我住他们家去。”
南星笑了笑,没说话。
徐北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表情有点不对劲儿,像是刚才的对话里提到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
“那个,你那天是不是心情不好?”他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摸着西装平滑的布料又想起了大雨那天,问了个他一直想问的话。
南星愣了愣,淡淡看他一眼:“是雨太大了。”
“……”徐北看着他,“哦……”
“裙子被淋坏了。”南星又淡淡补了一句。
徐北一下子噎了。
他对南星的那件裙子记忆尤深,淋湿的面料紧贴着身体,细细的肩带挂在瘦削的肩上,露出锁骨和手臂。
作为一个男人,南星有些偏瘦,离远了还行,靠近了才看得出整个人的单薄。
于是又想起刚才喷在他耳边的气息,那呼吸像电流一样从他的耳朵到中枢,再刷刷刷散到全身,激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
徐北拉过椅子坐下,飞快翘了个二郎腿,姿势还算潇洒,结果脊背一猫又趴在桌上,研究起了南星的化妆品。
南星看了他一会儿,没忍住:“你想用?”
“啊?”徐北两眼迷茫,接着又狂摇头,“不不不。”
“刚才洗脸了吧,”南星走到他旁边,在那一堆化妆品里挑了两个出来,“用这个。”
“……”徐北木然地盯着瓶子,又抬眼看看他,“我真不用。”
“怕什么,”南星在桌上找了个皮筋,把头发散下来,“我出去买菜,你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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