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徐北愣了愣,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几把凉水,南星从旁边的晾衣绳上拉下一条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来,一回头看到李奶奶正掀开帘子,忙笑着招手,“奶奶,我来了。”
“热坏了是吧,”李奶奶笑着说,“快进来,里面凉。”
“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南星往他后背瞟了一眼。
衬衫湿了一大片儿贴在他背上,黏糊糊的不太好受。
其实晾着一会儿也就干了,但突然被南星提出来,背上黏湿的那片儿就像长出了刺,让他顿时有点儿不自在。
换衣服……换谁的?
他偷瞄了眼南星,南星今天穿着黄色的短袖,亚麻长裤,看起来干净挺拔,甚至有点学生气。
但依然属于不辨雌雄系列。
“衣服湿了啊?”李奶奶走过来,“房里开着空调,湿衣服穿进去得感冒,小南给拿件你的吧,我看你俩个头差不多。”
“不用,不用麻烦,一会儿就干……”徐北连忙摆手,碰上南星没什么情绪的眼神,他不知怎得莫名有点儿怂,“行吧。”
“快去,”李奶奶拍拍他的胳膊,慢慢走着回房间去了,“小南也是,穿得那都是什么,麻袋儿一样,整天没个姑娘的样子。”
徐北默默看了南星一眼,发现对方脸上居然难得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南星的房间外面看上去和李奶奶那间差不多,但走进去就发现几乎大了一倍,不是宽敞,是深。
两个窗户一个面朝院子一个挨着胡同,老式的窗棂外缝上纱窗,阳光惨兮兮只能照着一小片儿,房间里还是很阴暗,不像李奶奶那边,窗帘一拉满室亮堂。
徐北走进去一阵凉意,让他被晒得发涨的脑袋霎时冷了下来。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虚空一点,生怕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得。
南星打开衣柜,拿出个衣架先把他的西装撑着挂起来,又翻出一件衬衫递给他。
“怎么这么长?”徐北接过来比了比,“都到屁股了。”
“我当裙子穿的,”南星看着他,又往衣柜里看了眼,“没衬衫了,T恤行吗?”
“行行行,不是非要衬衫。”徐北被他一个裙子震得很无语。
南星找了个白色短袖给他,走到桌边椅子上坐下开始玩手机。
徐北愣了一下,接着飞快解开衬衫扣子,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
有点儿短,刚遮住腰,他拉了拉下摆,好在西裤腰线高,不至于露肉出来。
“李格今天来了。”南星背对着他突然说了一句。
李哥?徐北愣了愣,蓦地想起来,一审卷宗里有被告的名字。
他瞪起眼睛:“李奶奶的儿子?他来干什么,和解?”
民事案件不乏原告被告庭外和解的,甚至和解的案子占大多数,作为律师也更倾向于双方和解,毕竟省事儿,但这个案子都判了一遭了,这个时候和解,是要撤诉?
撤诉后一审判决就会生效,那两口子愿意还钱?
“不清楚,”南星听着身后没动静了,才转身看着他,“我出去了,回来碰上奶奶举着棍子要打人。”
徐北想象李奶奶拎个棍追着人打的样子就想笑,又有点儿心酸。
“我有点儿担心奶奶。”南星微微皱着眉。
徐北看他一眼,没说话,皱着眉沉思,南星在一边儿静静望着他。
人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会不自觉散发一种气场。
就像上一次他见到徐北,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是好奇而探究的,但一开口就仿佛周围人都成了空气。
又想起酒吧陆离光线中他孩子气的局促表情,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南星忽然有点儿想笑。
“先不急,看奶奶怎么说,”徐北回过神,看到南星正牵起的嘴角,愣了愣,旁边镜子里恰好照出他一身不伦不类的搭配,他没忍住也笑了,抓了抓脑袋,“是挺难看哈。”
南星没吭声,走过去把他换下来的衬衫撑在衣架上提着:“走吧。”
徐北想说我来拿吧,但南星径自出了门,把衣服挂在院儿里的晾衣绳上。
李奶奶正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腿上盖着小被子,见到徐北进门就跟他招手:“来。”
徐北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下,茶几上散落着一些纸张,他扫过去一眼,看到几个字眼,愣了:“这是欠条?”
“嘘——”李奶奶按着嘴唇看他,小声说:“别让小南听见了,他得训我。”
徐北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点点头,在那堆纸里拨拉两下,署名不是李格就是李格媳妇儿,有的还没署名。
翻着翻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一审的证据欠条有六张,已经交法院封档,然而现在他面前的欠条有足足十张。
“我听了小南的,我儿子来要钱,就让他写欠条,”李奶奶低头看着皱皱巴巴的纸,叹了口气,“那会儿没忍心,就只交了一半……”
徐北瞬间明白了,但同时他心下一沉。
儿子从她这儿“借”走的,远不止九十万,甚至得往上翻倍走,但当妈的心软,怕他还不起钱,瞒着所有人说欠条只有六张。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李奶奶摸着小被子的被面,手背上血管突起,满布沟壑,“他爸走得早,我就剩这一个孩子,什么都紧着他,半辈子都顾了他了,没想到紧过了头,倒把他养废了。”
李格大学毕业在家蹲了三年,李奶奶托老熟人的关系给他找了份工作,但直到结婚仍每个月要老母亲补贴。
要钱的由头繁多,听着头头是道,李奶奶狠不下心不管,每次训一顿最后都是要多少给多少。
“买房那事儿我跟他说好了,算借的,”李奶奶摸过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还是小南提醒我,说写个字据。”
“应该的,”徐北点点头,脸色有些难看,“即使是亲友间的债务,也最好有文件证明。”
“买房是第一次,”李奶奶放下杯子,指着桌上一沓欠条,“后面稀稀拉拉得不少,有的没写,我让他补上了,他媳妇儿是个精的,有几次说什么也不签字。”
“他两一块儿来要钱?”徐北吃了一惊,这脸皮也太厚了。
“一开始两人一块儿,”李奶奶摇摇头,“后面就他一个来,大包小包提不少东西,说到底还是为了钱。”
“都结婚了还……”徐北眉头越皱越紧,“是您孙子出生了吗?”
“那会儿娃都一岁了,”李奶奶又摇摇头,顿了很久才开口,“我不给,逼得他说了实话,他在外面养了个小的,那小的怀孕了。”
徐北愣了,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他咬了下嘴唇:“奶奶,您是想提新诉求吗?”
李奶奶没吭声,盯着他看了会儿,笑了:“你这孩子,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我这怕是不行吧?”
“您要我说,”徐北有些不忍心,艰难地开口,“这些您应该一审就交上去的。”
按照诉讼规定,一审没有提交的证据,二审是不能作为新证据的,何况李奶奶是被上诉人,被上诉人根本不能提出超过一审判决范围的诉求。
6
从李奶奶房里走出来,徐北没看到南星,院子晾衣绳上自己的衬衫正迎风飘得欢畅。
对比之下,他除了遗憾就是糟心。
就连获悉对方当事人的一个大八卦,也完全是个石头馅的饼,不能用,甚至不能动。
徐北磨蹭地走到南星房门口,掀起一角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屋里光线算不上暗,但南星打开了落地灯,正窝在灯下的单人小沙发上看书,扎成一股的长发从一侧肩上滑下来,徐北一下子就想起了电视里的广告,潘婷还是海飞丝之类的。
“看书呐,”他走到落地灯前,敲了敲那疑似纸糊的灯罩,“这灯长得挺个性。”
“说完了?”南星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从沙发上下来,“我换个衣服,你坐会儿。”
“哎,要出去啊?”徐北在小沙发上坐下,镇定地没有回头,拿起旁边的书翻了几页,犹豫着要不要说欠条的事,还有那个大八卦,也不知道南星知道了多少。
“上班。”南星说。
“这么早啊,”徐北干巴巴地说,“你们那不是营业挺晚的吗。”
南星往身上套了一条吊带长裙:“今天要开会。”
“你们还开会呢?”徐北诧异地笑了,笑完觉得不太妥,生怕南星听成嘲讽的意思,“不是……哎,我是说,没想到你们也会开会,哎不对……我的意思是……”
徐北情急之下一转头,看到长发披散的婀娜身影,吓得又赶紧扭回去。
南星抓着衣柜门的手顿了顿,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别慌。”
“……”徐北闭嘴了。
“还有一个小时,”南星看了眼时间,“说说吧,奶奶怎么样?”
徐北想说还一个小时你这么急着干什么,就看到南星往梳妆台前一坐,对着镜子开始化妆。
“……”徐北想了想,“李格婚外情那事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南星从镜子里看他,拿着眉笔的手顿在半空,“奶奶说的?”
“嗯……原本是个好消息,但用在这时候不合适,”徐北抻着胳膊伸了个懒腰,盯着鞋尖儿,“他老婆正起诉他跟奶奶虚构债务呢,这事儿要摊明白了,等于给人家白送一个证据。”
“李格不会离婚。”南星皱了皱眉。
“问题他老婆不这么想啊,”徐北从镜子里看着他,也皱了皱眉,“人也完全可以咬死了李格就是想离婚拿了钱跟小三儿去过,奶奶还知情不报,动机可疑。”
“奶奶还不是为了他。”南星的声音提高了。
“哎你别急,”徐北连忙伸手对着他的方向虚拍两下安抚,“我这是站在对方的角度,万一人家到时候这么说,我们要怎么反驳?”
南星看他一眼,垂头想了想:“他老婆知不知道?”
“binggo!”徐北打了个响指,“问题就是这个。”
万一对方早就知道,故意憋到开庭来个突然袭击,他们要不知道这事儿,还真能给炸得慌了手脚。
就是不知道李格他老婆是真想离婚,还是只想单纯地恐吓一下?
女人心海底针呐。
小三儿的孩子没生下来,李格从奶奶这里拿钱给做得手术,去的是正规大医院,单子都还在奶奶手里,但这下完全成了烫手山芋。
“李格要是不想离婚就得把这事儿捂着,否则他自己也不会好过。”徐北歪头撑着胳膊,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南星转过身就看到他这副懒散没骨头的模样。
“要我去说吗?”他撑着桌沿,轻声问了句。
“嗯?”徐北愣了愣,“你跟他熟么?”
“不太,”南星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但你不方便的话,我去说也行。”
“没什么不方便的,”徐北摇了摇头,皱着眉嫌弃地说,“我就是不乐意见这人。”
南星没说话,坐下接着化妆,在徐北看不到的角度轻轻笑了一下,眼线笔顺滑地勾了一条弧线。
“再跟你说个事,”徐北压低了声音,坐正了看着他,“先说好,你别怪奶奶。”
“什么。”南星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身看着他。
“你先答应我,不然奶奶该拿我当叛徒了,”徐北皱皱眉,突然发现画了半截妆的南星果真不一样了,一只眼睛斜斜上挑,一眨就勾得人心痒痒,他往前凑了凑,啧了一声,“你化妆技术真好。”
“说事儿。”南星皱眉看着他。
“你先答应我。”徐北说。
“那你别说了。”南星扭头接着画。
“哎,”徐北一瞪眼,“你这人怎么这样。”
“你不说我也知道,”南星画完了另一只眼睛,对着镜子眨了两下,“瞒着我给钱了吧,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怕我知道的。”
“……没劲儿。”徐北嘟囔了一声。
“给了多少?”南星问。
“也没多少,”徐北想着要不要少说点儿,但早晚也得知道,就给了个含糊的数字“就八九十万吧。”
“怎么这么多。”南星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
“毕竟是亲儿子,”徐北赶紧说,“给都给了,你也别怪奶奶。”
南星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管得挺多的?”
“也没有,你是为奶奶好,”徐北愣了愣,沉默了一会儿,“你那个……照顾奶奶多久了?”
镜子里南星脸上的诧异神色一闪而过,转瞬又平静下来,他抠着眼线笔上的盖儿:“一直是奶奶照顾我,现在也是。”
徐北愣了愣,挠了挠脑袋:“就是很久了?”
“五年了吧。”南星歪着头想了想。
难怪。一老一少之间的挂念像是多年相处才有的感情,徐北在事务所看过不少案子,虽然没跟人深刻讨论过,但患难夫妻亲生兄弟都能反目成仇让他对人性越来越失望,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个没有血缘关系还能这么亲的。
他望着窗外的小院子,忽然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慨,不过接着就听见一阵风吼,绳子上的白衬衫被吹得快贴上枣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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