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疑惑之后是轻度的欣喜,燃起希望的少年往前凑了凑,似乎是想说明原由,然而宗政良并没有打算听。
站起身,扣好最后一颗纽扣,那男人正了正领子,伸手过去,把对方垂到鬓角的一缕头发轻轻撩起,重新别到耳后。眼睛注视着那漂亮的脸,他略微压低了声音:“不用告诉我,我不必知道,二少爷只要交待就好,这事儿,我去办。”
听见那样的说法时,桂秀峰显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又有几分感动,惴惴不安和一颗心落地的复杂情绪错综复杂纠葛缠绕着,让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想质疑,却又唯恐对方反悔,他最终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道个谢,因为他隐约觉得,这个男人在这件事上,真的是靠得住的。可是,这个谢字,他没能说出口。
从院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是汽车喇叭声。再然后,便是丝毫不知收敛的敲门声。并没有锁的院门被有点粗鲁地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两个一身黑衣服,头上戴着黑色帽子的随从,而紧随其后迈步走进院子的,便是那个几乎可以说从来没在这儿出现过的男人了。
深褐色绣着万字不到头纹样的绸子面儿棉袍,袖口翻卷着一折,露出纯白的里子。漆黑的马褂套在外面,虎皮滚边的领子透着野性的贵气,被皮毛微微挡住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胡渣,干燥的,垂着唇角的嘴显得足够刻薄而冷酷,男人的脸看上去有了几分年纪,花白的头发往后背着,带着丑陋疤痕的手抬起来,把黄铜烟袋锅的末端贴近嘴角时,其中一个随从就格外机敏地凑上前来,掏出火柴,弓着背,满脸赔笑小心翼翼地点燃里面的烟叶。看着主子吸了两口,笑得好像连中三元一样的随从点头哈腰退到一旁去了,直到见了小楼的门打开,吴月绢走出来,才闭上了镶着金牙的嘴,挺直了腰杆,显露出狗仗人势的轻蔑表情。
走到门外来的女人,看着台阶下头一语不发的男人,明明所处的位置高一些,却一点也体现不出“高”的感觉,慌乱中尽量恭敬地请了个安,吴月绢低着头,叫了一声“六爷”。
而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的“六爷”,则连个正经的回应都没有,只”嗯”了一声,就径直迈步进了屋,扫了一眼匆匆施礼后就躲到后头去烧水沏茶的丁婶儿,便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坐在桌边的桂秀峰身上。
至于坐在那儿的少年,早已经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先打了招呼的,是宗政良。
“六爷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稍稍鞠了个躬,他尽量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开口,脸上是镇定的神色,心里,则多多少少因为刚才的话题而紧张了一下。
“啊,随便看看。”没有理会身后的随从端来沙发椅和“老爷您坐下说话”的谄媚,桂天河抽了几口烟,直到丁婶儿倒了茶,再次退下之后,才看着指尖在轻轻发抖的桂秀峰,“我听说……你俩相处得不错?”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心慌起来,谁也不知道这魔障一样的人下一步要说什么,做什么,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桂秀峰一只手垂在桌子下面,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一语不发,就那么硬撑着,等着。
“怎么不说话?”明知道答案的男人眯起眼来,笑得颇为邪气,桂天河又往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儿子的脸,“嗯……挺长时间没见了,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啊……我听庆元珠宝行的苏老板说起你,可是眉飞色舞的呢。”
话说到这儿,桂秀峰开始意识到情况的不对劲了,他知道,一定是前些日子去大观楼影院碰见那卖珠宝的苏东烁,之后对方又碰见了桂天河,才会谈起关于他的事,但这并不构成那几乎几年都不露面的男人亲自过来的原因,带着愈发泛滥的恐慌,他继续等着后面的内容。
桂天河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清了清喉咙,又抽了口烟,嗓音低沉的男人接着开口。
“经姓苏的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最近我跟文登公司钱老板有一笔大买卖要谈,姓钱的这条老黄鼠狼子……除了真金白银,一向是喜欢能吃到点儿‘荤腥’的好处的。又到了你能实打实给桂家做点儿贡献的时候了,高兴点儿吧,过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一席话说完,挑着嘴角,看着面前表情完全僵住,已经连肩膀都开始发抖的孩子,和站在旁边,明显已经听懂了一切,也表情凝固了的男人,桂天河玩赏一样打量了一下两人,便笑了一声,转过身,背着手,大步朝门口走去。
小楼的客厅里,最后留下的,只有桂天河丢给吴月绢的一句“叫你儿子洗干净了乖乖儿等着我派人来接他!”,此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一点声响。
最终打破令人异常不适的寂静的,是椅子被突然站起来的少年碰倒的动静,和一连串跑上楼去的脚步声。
吴月绢看着孩子的背影,整个人虚脱在地上,丁婶儿赶快跑来搀扶,却几次尝试都失败。
宗政良上前,帮着丁婶儿小心将其扶到沙发上,然后就直接朝楼梯走去。
他试着敲门,然而没有回应,他试着推门,但门从里头锁上了,他忍不住喊了几声“二少爷!”,得到的回答是不见任何回答。直到他受不了再度用力敲门时,才终于从屋里传出闷闷的一声“我没打算寻死!别管我!!”
把自己关起来的少年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所有人。
该说是万幸吗?少年至少说了他不会寻死。
迟疑着,紧紧皱着眉头,宗政良暂时放弃了继续逼近。眼前的状况,最好是先冷处理一下,再想对策,不然,大概会得到最糟糕的结果吧……
闭上眼沉思了片刻,宗政良回到一楼,先去把院门牢牢锁好,又走回来把楼门也锁上,他帮丁婶儿将吴月绢送回卧房,让老太太先陪着神情恍惚的二夫人,然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关上了门。
走到床边坐下,宗政良镇定了片刻,抹了把脸,他摘下子弹匣,看了看里头是满的,又重新塞回去。然后,他起身走到衣柜前头,伸手把顶上的一个小皮箱拿了下来,摆在椅子上,打开,他把里头的几本书倒出来,拽掉了中间的夹层。
下面藏着的,是包裹在黑绒布里的利器。以及另一把枪。
打开绒布,把跟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那另一把银色左轮手枪先塞在枕头下,宗政良撤出一把双面开刃的匕首,摸了摸刀锋,沉默着,撩起裤腿,把刀鞘上连着的皮带扣在了脚踝。
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可是他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一切都出自潜意识和本能,就在骤然被这个家里深藏着的肮脏内幕震住了之后,就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桂秀峰如此憎恶自己的父亲之后,他所做的决定,都是倾向于自己认可的主子这边的。
他本能地想救他,至少,也是想要做好一切准备护着他。
沉默中,宗政良点了支烟抽着,脑子里想着各种可能以及相应的对策,他甚至想起了桂秀峰让他帮着弄一份列车时刻表的根本意图。这个孩子想逃,不顾一切想逃,一直被监视,被禁锢,被利用,像个已经到了绝望的极限,却还是残留着一丝希望的囚徒一样,受困于这个家的桂秀峰,心还没死。
那么,自己究竟要做点什么?
一边是手眼通天的强者,一边是手无寸铁的弱者,他到底要如何抉择?或者说,抉择之后,他到底能做些什么?
前所未有的矛盾袭来,暗杀对手行刺高官时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宗政良,紧紧锁着眉心,发出第一声压抑的叹息。
闭上眼,脑子里就显出下雪的那天,站在雪地里笑得那么开心的那张脸。
他不希望那样的笑消失不见。
烦躁中,他躺在床上,然后,没过多久,就在他重新开始思考计划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那个清瘦的少年。
少年靠在门上,用泛着血丝的眼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他近前。
“……你……会帮我吧?”嗓音有点沙哑,桂秀峰开口问的同时,伸手抓住了宗政良的衬衫,满眼都是被逼上绝路的神色,他死死盯着那男人,咬着嘴唇,硬是忍住了快要掉下来的眼泪,低着头停顿了片刻,才再次抬起眼来,一手哆嗦着解开自己的领口,一手揪着对方的袖子,少年字字句句都戳到宗政良心缝里,“你救救我……我受够了!你救救我!只要你别让我再受那份儿罪孽……我……我怎么都答应,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也许主仆之间,除了保持主仆关系,什么多余的都不该发生。
也许男人之间,最好是只有江湖情份,什么额外的都不该出现。
因为一旦打破了惯例,丧失了寻常,颠覆了伦理,生出欲`望来,有了羁绊,一切厄运,就都会如期而至了。
但,请问一句,真的被欲`望操控时,谁又想得了那许多呢……
被压着胸口顶在床上,又被混乱无章地解开纽扣,被吐出灼热呼吸的嘴唇含住耳垂,又被颤抖的指头在肋侧摩挲,宗政良是真的差一点,只差那么一丁点,就真的想不了那许多来着。
可是,他终究还是做不到。
他不想趁火打劫,他没有那个心情。
“二少爷,二少爷。行了,够了。”拉住那双手,捏在自己手里,宗政良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你别这样,我不用你这样。”
“为什么?”快要哭出来了,桂秀峰嗓音抖动着问,“喜欢男人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送上门的,自然笑纳,不肯送上门的,就花钱买,买都买不来的,就动手抢,现如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什么时候这都不是理所当然的。”皱了皱眉头,宗政良觉得自己隐约已经可以猜到为何这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迟疑了一下,他略微调整了姿势,搂住那细瘦的腰,他试着松开攥着骨感腕子的手,按住对方的脖颈,轻轻摸了摸,“就算二少爷不信,也暂且假设我不是那种人吧,要不,这话可就说不下去了。”
被搂住的少年脸上起先是惊讶,跟着,便在沉默中一点点缓和了表情,再然后,就是更长时间的沉默,桂秀峰把脸埋在那结实的胸膛上,点了点头。
“那,我要怎样,你才会帮我……?”有几分可怜的声音那么问。
“我说过了,我就认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保镖,自然要保证你不让别人祸害。二少爷不用怕,有必要的时候,我铁定会帮你。”
“真的?”
“真的。”
“可……”
“嗯?”
“你就什么都不想要?”
“……莫非,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你想刚才那样?”
“不是吗?你喜欢男人啊……”
“我喜欢两厢情愿的那种事,你又不愿意,我何必?”
“……”到此为止,桂秀峰没有办法继续质疑了,他在怨恨自己的愚蠢和冲动,心里仍旧极为忐忑,却也奇怪地因为宗政良的举动和言辞平静了几分,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随着一声放弃了一般的叹息翻身起来,坐在床沿,把脸埋在手掌心里。
“二少爷。”跟着坐起来,宗政良摸了摸那单薄的脊背,“有些话,我可能不该问,但你也应该能猜到,我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了,对吧。”
被那么一提醒,少年的肩头抖了一下,而后,是一声低低的“嗯”。
宗政良没有直接询问,他觉得自己没必要问,有些事,知道大方向就足够了,可是,他没想到桂秀峰会主动开口告诉他。
沉默持续了许久,眼里满是痛苦与矛盾的桂秀峰抬起脸来,看了陪着自己沉默的男人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了。
然后,是痛苦的低吟。
再然后,是凄然的讲述。
“之前有一次,那老王八蛋需要跟一个高官攀上关系,那人喜欢小男孩,他就毫不犹豫把我送出去了。我被送进那套大宅子之前什么都不懂,两天后等我被送出来时,已经什么都经历过一遍了。回来后,我发了一个礼拜的烧,一直吐,因为我老觉得恶心,我疼得不能下床,裤子里粘糊糊的,都是一直往外渗的血。我病到半死的时候,我妈差点把眼睛哭瞎了,后来丁婶儿告诉我说,她原本以死相逼让桂老六再也不许祸害我来着,可他根本不在乎,反而叫手下狠狠打了我妈几十个耳光,然后亲手在她脖子上划了好几道血口子。从那之后,我妈彻底怕了,她精神恍惚了半年多,有时候都不认识我。万幸,我慢慢活过来了,她也慢慢恢复了,她重新喊我名字那天,是我九岁生日……再后来,算是老天有眼,让我们娘儿俩过了几年消停日子。我是一直想逃走的,只可惜没有机会。前年吧……大概,桂老六给派了个新来的给这儿送日常的花销,那个人对我有企图,我看得出来。我想的是,他要是能帮我跟我妈离开,让我跟了他,我也就认了,所以他对我下手的那次,我没反抗到最后……可过后,我说让他帮我逃走的时候,他答应得痛快,转脸,就去老宅告了密。我不知道他是被提拔了还是被灭口了,总之,我再也没见过他……”故事讲到快收尾时,桂秀峰暂且停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嘴角挑起一个凄惨的笑,然后,他侧脸看向旁边的男人,“所以你刚来的那些日子,我那么大情绪,就因为你是从老宅过来的。我后来大半夜摸到你床上,也是因为我知道这事儿要是传到老宅去,你就会消失。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让人当狗养着当货卖了,我也是人啊……我也是活人啊!……我是不是有血有肉跟所有人一样?我妈是不是也有血有肉跟所有人一样?可为什么我们俩过的不是人日子呢?这是谁的主意谁的规矩?他凭哪条啊?谁家的王法写着你能这么对别人啊?……没有吧?……”
被那样质问时,宗政良觉得自己无法回答。他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心里觉得憋闷压抑,但他发不出声音。
到最后他能做的,就是揽住了对方的肩膀,让神情涣散,口中念念的少年贴着他,靠着他,吸取他的体温。
好半天,屋里没人再说话,直到宗政良先一步开口。
“二少爷是有血有肉的人,夫人也是,你们俩都应该过人日子。”低声哄着,他将嘴唇轻轻贴着那苍白的额角,“二少爷要是信得过我,我乐意帮你,未必能马上帮你远走高飞,最起码……那个什么文登公司钱老板,我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指头。”
“……我不信你。”怀里,传来一声有几分违心的判断。
“怎么不信?”
“我才认识你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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