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愣着干什么?去给丁婶儿帮忙啊!!”甩出来一个虽说照例不中听,却比刚才的那个“滚出去”受用了一点的命令,都不知为何会对一个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就如此大的火气的二少爷,涨红着脸,转身迈步就又腾腾腾跑上了楼。
宗政良看着那个衣着单薄,身子骨更是单薄的背影,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脱掉自己的大衣,随手搭在一旁的沙发靠背上,又从贴身马甲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支,吸了一口,便直奔厨房方向走去了。
他不认为自己去厨房是真的要按照那位脾气莫名差劲的二少爷的命令——帮忙的,因为他确实没做什么实际的事儿,看来是很习惯于大包大揽的老太太不让他动手,只说这种小事儿根本不用帮忙,就十分麻利地抓了盆子锅子,走去餐厅,坐下剥豆角了。
再然后,便是从试探性的招呼开始的交谈,宗政良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走运,又或许只是老人话多,居然意外得到了一些关于桂家的私密消息,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打探的人,但那些消息,不可不说对于一个刚刚踏进这深不见底的桂家门槛的人来说,是有着极大用处的。
不过,宗政良并没有得到什么更进一步的讯息,一方面是他也不愿意表现得那么急于了解内情,一方面,则是那骄纵跋扈的二少爷,又在给他找麻烦了。
哈……才刚刚认识,连五官的具体轮廓还没记住呢,就可以说“又”了?这个麻烦,到底有多麻烦啊,这块烫手的山芋,到底有多烫手啊……
丁婶儿洗豆角的时候,宗政良听见了从楼上传下来的脚步声。赶快起身去看,抬头时,那已经换过衣裳的少年正迎着他的视线往楼下走。
坦白讲,宗政良有点惊艳。
因为他没想到脱掉了单薄的,西洋式的睡衣,换上了传统的长衫之后,这个孩子整体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头发,梳到后面去了,有点随意地用黑色梳头绳潦潦几下绑了起来,长衫是墨绿色缎子面儿的,上头是黑丝绣的牡丹花,这种花色甚是特别的料子极为少见,然而颇能衬托出大家少爷的某种气质,也让本来就肤色偏白的少年愈加苍白了几分。瘦削的身体裹在长衫里自然显得有点逛荡,不过,没了头发的遮挡,完全展露出来的五官,会让人没心思去注意衣衫是否略有几分不够合体。
这孩子,果然还是生得漂亮。
太年轻了,皮肤光滑到一定程度,紧绷绷透着十来岁的肉`体才会有的色泽,眉毛和头发一样颜色有点偏浅,可是形状好看,微微上扬着,有那么点桀骜,很好地配合了那双总是透着倔强目光的眼睛。鼻梁直挺,嘴唇柔和,下巴的线条则有种年轻男人才会有的不够粗犷的刚毅。所有的这些,都让宗政良错不开视线,他明白盯着主子看是不体面的,可他仍旧错不开视线。这种放肆大胆很快就激怒了被盯着看的人,桂秀峰眉头一皱,停下脚步,站在距离地面还有个五六级的楼梯上,一脸不悦,直接质问了一句“看什么看?!”
宗政良没有回答,只是轻描淡写,耸了一下肩,继而反问:“要出去?”
“你怎么跟我说话呢!?”眉心皱得更紧,少年开始端起架子了,“连句‘二少爷’都不叫,你当你是谁啊!”
“……不是说过了吗。”双手插兜,宗政良不仅没有被训斥了的紧张,还轻轻扬起了一边嘴角,他没打算笑,那也不是笑,他纯粹就是在奉行着自己的原则,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这孩子懂得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对他的蛮横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你要出门,得由我护送,这是桂六爷安排好的。”
一提到桂六爷,桂秀峰似乎更是恼怒了几分,骨感的指头死死捏着楼梯扶手,咬着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脆直接迈步就继续往下走。
“我不需要他安排我的事儿,你少管我。”
最后几步台阶,很快就走完了,少年跟宗政良擦肩而过,看也不看他,继续往门口走去。不过,他没有成功,因为那个并不喜欢被无视的男人,直接伸手,攥住了他的胳膊。
老天……这是胳膊吗?这是一个十来岁半大小子该有的胳膊吗?这么细,简直比女孩子都不在以下了,这小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还是说他根本就没吃什么?!
“你敢碰我?!谁给你的胆子?!”突然被拉住,桂秀峰自然而然,急了眼,他用力挣扎,语调虽然蛮横,可眼神……简直就好像要被拖到暗处分尸了的受害者一样惊恐,也正是这样的惊恐,让宗政良一下子松了手。
这不是一个宅门儿少爷会有的表情,他的怕,是受尽了惊吓和折腾的人才会有的,那双眼里,藏着的是困兽,是惊弓之鸟。
一下子松开了手,本来还想让对方也见识见识世上不是只有他才有脾气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往后撤了一步,做了个“算你赢”的手势。
“我本意不想吓你。”言语上多少服了点软,宗政良腔调温和了些,“可我拿人钱财,就要替人办事,你要出去,我是非跟着不可的。”
可能,这样的态度转变多少起了点作用,刚才还呼吸骤然急促,简直随时都会扑上来打人的少年,盯着宗政良,盯了半天,终于闭上眼,定了定神,不露痕迹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阵子,那竟然也温和了一点的骄纵跋扈的少爷,才开口转移了话题:“你……叫什么来着?”
男人心里莫名有一丝欣喜。
“宗政良。”
“你姓宗?好怪的姓。”
“……我姓宗政,名良,是复姓。”
“宗政?”桂秀峰撇了撇嘴,“你不会是日本人吧。”
这样的质疑简直让人无奈,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宗政良耐着性子解释:“这个姓只是复姓罢了,从古就有的,就算你或许听说过那个东洋人姓这个姓氏,估摸着,也是从这儿传过去的……再说,百家姓里有宗政啊。”
解释说明,对别人也许是有用的,可对于桂秀峰,宗政良到底还是想错了。被指正了错误概念的桂二少爷,不仅没有点头称是,反而突然又来了火气,只怒冲冲丢下一句“我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百家姓就只能背到‘蒋沈韩扬’,你那个破‘宗政’有多靠后我哪儿记得!!”,就再也不想搭理真的快被他给惹毛了的新任保镖兼司机,迈开大步,直冲着客厅大门闯去了。
可能,遇上那位桂二少爷,真是宗政良命里的劫数。
这个要人命的孩子,好像一只明明生着双总流露出惊吓过度神色的眼,却仍旧硬撑着不肯服软,反而向所有路人呲牙咧嘴的野猫,你稍微靠近一点,他背后的毛就要根根直竖,尾巴也炸开了花,爪子伸了出来,随时准备让你脸上挂彩。
宗政良也不想真的被猫抓花了脸,毕竟他还算是个老江湖,懂得张弛有度才能真的驯服一个人,虽说,刚刚认识的时候,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想,或者说是否应该去“驯服”,又或者这个驯服,到底是何等程度,何等意义上的。
想了想,没有再硬碰硬,他只是跟出了宅子,保持着一定距离,走在那个单薄的背影后面。
桂秀峰当然也是知道后头有个人高马大的跟屁虫的,那张瘦削而漂亮的脸上起初只是愤愤然,到后来,就开始像是在琢磨着什么,最后,眼里一亮的少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对方。
略作沉吟,桂秀峰开了口。
“哎,你就这么一直跟踪我?”
宗政良也停下脚步,微微皱眉看着出口就不讨人喜欢的桂二少爷。
“是给您护驾。”
语调很是酸溜溜的,明显就带着揶揄和反讽,桂秀峰不傻,意识到这个男人还是不拿他当回事,他决定更进一步“折磨”对方了。
“护驾是吧?那好啊,你当我是皇帝老子,我就成全你,寡人累了,过来,趴下,‘四腿着地’背着我走。”
言语之间,别说不客气,那根本就是拿人不当人的腔调,表情也颇有点傲慢到贱了。凡是有自尊的,都会觉得无比搓火。宗政良并不例外,他当然是无比搓火的,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安静了片刻,他挑起一边嘴角,轻轻一笑,单手撩开一边大衣的衣襟,从内兜里掏出烟盒,不慌不忙抽出一支,放在唇间,又不慌不忙点燃,吸了一口,才应声道:
“成。”
这下,轮到桂秀峰开始不知所措了。
他原本想的是,这个男人会被他激怒,要么,转身就走,要么,恶语相向,甚至,搞不好还会对他动手。若真是那样,就太好了,他就有了十足正当的借口让这个外来的滚蛋。一街两巷的人都会是他的证人,桂家二少爷让保镖打了,这还了得?桂老六再混蛋,江湖脸面也还是要的,料想就算他对自己儿子再差劲,也不会放任世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吧。
可是……
为什么这有个怪姓氏的货就是不生气呢?!为什么就是不肯做出点过分的好事来让这位二少爷遂愿呢?!为什么他居然可以保持着浅淡的笑,保持着一个黑道上熏染了多年的人才会有的邪气、傲气与霸气并存的强大气势和带着震慑力的优雅,就那么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近前,然后稳稳当当停住脚步呢?!
而接下来,他又怎么敢扔掉只抽了两口的烟,继而一弯腰,一抄手,就轻而易举把面前的少年给硬生生扛在了肩头的呢?!!
桂秀峰吓到根本没来得及挣扎叫嚷。
宗政良扛着他,却没有前行,就那么站在原地,用低沉的,不慌不忙的嗓音问他:“去哪儿,说话。”
直到被同样吓了一跳的路人看着,桂二少爷才如梦方醒。
他脸上瞬间涨红,多了平日里见不到的血色,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明明已经快要爆裂了却根本讲不出半个字。好像刚才为止他施加在对方身上的羞耻,只是一个“扛麻袋”的动作,就尽数还给了施加者。桂秀峰紧紧咬着嘴唇,忍无可忍开始拉扯宗政良的大衣领子。
领子,肩线,衣袖,凡是能抓挠到的地方,他都奋力抓挠了一遍,逼急了还干脆去拽人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大概只能说三十几岁的男人,真的想要对付一个小孩子,还是可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宗政良很快就控制住肩头不老实的小子,然后单手就攥住了那双腕子,都不需要用多大力气,便顺到身后牢牢捏住,又用另一只手扶稳开始蹬踹的腿,他仍旧保持着沉着的腔调,重复了一遍:“去哪儿,说话。”
到此,嚣张跋扈的二少爷,是真的彻底不打不闹,消停下来了。
他又能怎样呢?他根本动不了啊。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他何苦?他的面子再不值钱,也不能贱到跟个被抢婚的黄花大闺女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一下子反胜为败,他心里的憋闷和终于升腾起来的委屈感迅速霸占了全部神经,咬着牙又硬撑了一会儿,桂秀峰终于选了自己最不愿意选择的一条路——
服软。
“放我下去……”
声音有点可怜,然而也还是残存着倔强跟抵触,宗政良这次占了上风,但他没有迅速见好就收,眼里流露出一丝愉悦,男人假装听不见。
“到底要去哪儿?”
“……我自己会走,你放我下去……”
“不是让我背着你吗?”
“我……你放我下去!”被戳中了要害似的,肩头的少年恼羞成怒又撕吧了两下,发现仍旧无效,又用眼角余光瞥见路人已经开始有三三两两停下脚步驻足观看的了,才真正慌了神。
桂秀峰有多焦虑,宗政良是能感觉到的,因为他听见了从肩头传来的一声低低的,颤巍巍的,吸鼻子的动静。
这就哭了?!
果然是外强中干吗?还是说,根本连外强都达不到?这么说来,这传闻中对付起来堪比登天还难的桂二少爷,其实也只是被夸大其词了?
微微纳着闷,也不想招来太多闲人眼光的宗政良一声低叹,迈步转身,走进一边狭窄逼仄的小胡同里,慢慢把那比一包洋灰也沉不了几斤的小子放到了地上。
稍侧着脸,他留神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他看得出羞耻,看得出恼怒,看得出挫败感,然后,他发现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里,那双格外好看的眼里,他妈的半滴眼泪都没有。
亏他还在考虑要不要雪上加霜给这只野猫附赠一句聊斋志异里的“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结果他还没笑,那小禽兽就把他给变诈了?!
“你等着,我早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狠狠扔下这么一句话,揉着被捏疼了的手腕的桂二少爷,整了整衣襟,拢了拢头发,迈步就走出了胡同口。
宗政良气不打一处来。
他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不得不承认确实摊上了一个糟心的大麻烦,桂秀峰这小子,嚣张,骄纵,脾气古怪暴躁不说,还会审时度势使诈脱身!简直好像看到猛犬就装瘸的猫!只要你一个不留神,稍作松弛,他一个纵身就跳上了墙头,让你想悔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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