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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二少爷正当年(近代现代)——viburnum

时间:2018-03-19 10:11:15  作者:viburnum
 
 
桂秀峰对于宗政良的了解,就是从那次放下架子,坐下`身子,主动交谈开始的。
 
也许了解不算太多,可是毕竟也算是一次了不起的突破了,至少,不用再像最初那样,总是恶语相向。
 
而直到真的聊起来,那脾气暴躁的小猫就发现,自己之前总是对这个男人恶语相向,可能真的错了。
 
因为最起码来说,宗政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果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所以,你是祖籍山东蓬莱,然后是天津卫出生的?”靠着有点硬邦邦的椅子背,桂秀峰问。
 
“是。”男人点头,“父母年轻时候迁去天津,就留下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早早离世了。”脸上带出一个有点儿悲凉也无奈的笑,宗政良叹气,“生逢乱世,用尽力气,也未必能善终,没有办法。”
 
“……哦。”觉得自己可能是问得有几分越界,又倔呼呼想着主子问仆从一些事,仆从没有不好好回答的道理,桂秀峰掩饰一样摸了摸脖颈的发界,小小地跳过了一步,继续往下问了,“然后你就混到了那个谁的门下?就你昨天说的……”
 
“骏华公司陈老板。”
 
“啊对。”
 
“一开始不是。”摇摇头,宗政良抄起桌子正中的竹托盘上的灰瓷茶壶,又把两个扣着放的茶碗翻过来,给自己和对方各自倒了杯茶,“最开始,只是混码头,卖苦力而已。”
 
“给洋鬼子扛大包?”并没有为那碗茶道谢,桂秀峰直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嫌已经不够热了,抿了一下嘴唇又放了回去。
 
“是,来往客船货船,搬行李或者货物,就是干这个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有点故意似的停顿了一下,宗政良几口喝完了茶水,放下茶碗,看着里头残留的茶叶沫,“再后来,因为敢打敢杀,让陈老板手下看中,就招了进去。”
 
“所以说,骏华公司也不是什么体面地方哈。”
 
神色,是有点恍然后的鄙夷的,想想也对,能跟桂天河扯上关系的公司,能是光明正大做正经生意的?鬼才信吧。
 
“体面与否……至少可以衣食无忧,也就够了。”宗政良沉得住气,对于自己的出身,他不需要别人提醒,被提醒了,也没有恼火的价值,毕竟那是事实,他就是走黑道的,这一点,早就板上钉钉,抹杀不掉了。
 
倒是桂秀峰,发现直接点破对方的身份并不能引发任何情绪波动,也多少觉得这个男人还真是淡定,这算不算是一种肯定?说不好。可至少,他已经开始想要放弃和一个没有波澜的人做什么争斗了。
 
累都能累死,何必。
 
于是,当敌意开始有一块砖的松动,后面的迅速全面松动直至正面壁垒的倒塌,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这一点,宗政良能感觉到,因为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孩子,态度越来越缓和,语调也一点点不再显得过于尖牙利齿。
 
“那,这些年,你给那个老板干过不少大事儿了?”
 
“要看二少爷说的是什么样的大事儿。”
 
“就是……”下意识瞟了一眼对方脖子上那一直蔓延到脸侧耳根的伤疤,桂秀峰眨了眨眼,好奇心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不是打手什么的,都要帮后台老板铲掉眼中钉肉中刺吗?”
 
“那不是打手干的活儿。”几乎快要被那闪烁出光亮来的眼神逗得忍俊不禁了,宗政良抬起手,摸了摸下巴,而后有点粗糙的指尖顺着隔夜而生的胡渣,滑到那连他自己都时常忘却的疤痕上,“打手,只负责粗重的活计。舞厅、赌场、烟馆、青楼,这些地方站上几个虎背熊腰的,如果有闹事的人,要么赶走,要么一场恶斗,而已。”
 
“那你呢?”
 
“我?”挑了一下眉梢,宗政良放下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用刚刚听来的当作了回答,“我就如二少爷所言,是帮后台老板铲除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啊。”
 
“……那你是专门……”停顿了一下,桂秀峰微微歪着头,“专门的……杀手?”
 
“也没那么‘专业’。”这次,是真的忍俊不禁了,那孩子的模样简直让人无法不从心里滋生出一种想要一看再看的冲动来,暗暗讶异着原来他不骄纵跋扈骂人损人的时候,居然可以如此的……可爱?沉默中的男人从马甲口袋里摸出烟盒,打开来,抽出一支修长的,苍白的香烟,熟练而自然地放在嘴唇之间。
 
低垂着睫毛又摸出火柴准备点烟的男人,在打开火柴盒的同时犹疑了一下,本来想着这孩子会不会反感自己抽烟,却没想到抬起眼看过去时,撞上的仍旧是藏着兴致的眼神。
 
看来,是不介意?
 
这样琢磨着,他还是点燃了香烟,不深不浅吸了一口。
 
“你这盒子,是银的?”桂秀峰把目光从对方抽烟的姿态,挪移到桌面上银亮银亮的扁平盒子上。
 
“镀银的而已。”
 
“……那,刚才的话你还没说完。”
 
“什么话?”
 
“就你说你不算专业的杀手。那,你算什么?”
 
“我啊……”迟疑中笑了一下,男人脸上显露出深邃的沧桑感来了,话语里也多了几分自嘲,“我顶多,算是鹰犬吧,高不成低不就的鹰犬。”
 
“可你确实杀过人,是不是?”
 
“二少爷这么紧追不舍,我也就只好承认了。”
 
“我怎么紧追不舍了!”被那么一说,一瞬间又小小地爆裂了一回,桂秀峰堵着气,端起茶碗,也不管茶是不是凉的了,几口就喝了个见底。
 
宗政良看着那气呼呼的样子,想着这小子会不会呛到喉咙,而后在对方把茶碗用了点力气放回到桌面上时才忍着笑继续开口。
 
“是,我杀过人。”
 
“……”
 
“不过,那都是后事了,起初,也只是像那些打手一样,舞刀弄棒,给老板争夺地盘罢了。”
 
“码头上的群架?”脾气稍微平静了一点,许是因为那碗半温不热的茶给镇静下去了,“我听说,惨烈得很。”
 
“可以这么说吧。”点了个头,宗政良又抽了口烟,继而用没拿着烟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伤疤,“这个,就是那会儿打群架留下的。”
 
猫儿眼里,出现了亮光,像个从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见到传闻中真实存在的东西,就格外兴趣倍增一样,桂秀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坐直了身体,等着那个应该会说出口的血雨腥风的故事。
 
“其实,我都不是很记得了。”宗政良把视线从那张不生气的时候显得异常好看的脸上挪开,指尖在桌面的烟盒上随意游走,“那会儿,骏华公司的地盘让天星公司给占了,陈老板发了脾气,我们就只好去给他拼命。打了个天昏地暗,连警察厅都不敢派人来平息事端。人太多,凶器也太多。到现在,我也不敢说那天我究竟手里出没出过人命,就记得一个让我砍了一刀的人,用扔在地上的烟草箱子上的板子还了手,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块儿板子上,还用烙铁烙着‘飞马香烟’的字样,板子是碎的,木头渣子尖得好像枣核钉。事后,光是从皮肉里往外清理那些渣子,就花了大夫两个钟头。”
 
“那……你……”被那听来血腥的故事完全吸引了去,桂秀峰屏住了呼吸,眼睛都几乎没有眨,直到对方说完,才磕磕绊绊,提了问题,“你就不怕死吗?”
 
“也许那会儿怕过吧。”苦笑着点了头,宗政良觉得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再聊下去,总觉得就会有什么他并不期待的事情发生,至少,他并不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对这个他本来已经认定了是块烫手山芋的孩子萌生出淡淡的好感来,好感,是他不该有的情绪,他只是来拿钱办事的,他还不想这么简单就对自己的主子有天差地别判若云泥的情感逆转。
 
掐灭了烟,他站起身来,在对方那不知道为何就突然不再说下去了的疑惑注视中,重新收好烟盒和火柴,把两个空茶碗叠在一起,转身放在灶台旁边盛着多半桶清水的洋铁皮桶里。
 
“二少爷,时候不早了,今天您就早点休息吧,明天要是想去什么地方,喊我就好。”
 
“啊……”一时间,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此时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丧失掉最初的少爷架子和脾气了,淡淡地跟自己恼火着,却也莫名有点高兴着,桂秀峰故作平静淡然地也站起身来,“明儿个再说明儿个的吧。”
 
语调有点硬地留下那句话,总算找回一点点硬气的桂二少爷迈步往外走,却在身影于对方视线里消失之前,突然停下了步子,沉默了片刻,他回过头,冷冷地布置着任务:
 
“我想起来了,最近有个新片子,任彭年拍的《阎瑞生》,我要去看。明儿吃完了午饭,送我去一趟大观楼!”
 
对于那不够冷的冷,宗政良没有揭穿,他两手撑着桌子边沿,鹰隼般的目光只在对方脸上轻描淡写扫了一下,就又收了起来,应了一声,他站直身体,点了点头。
 
“还是那句话,只要出门,二少爷喊我一声就好,随传,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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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楼影院的一间包厢里,有两个人,靠近栏杆的少年,是桂秀峰,在他斜后方站着的男人,便是宗政良。
 
荧幕上正在上演着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影片,光影交错之中,台下的人或笑或骂或叹,而那沉默的少年,却始终沉默无言。
 
他不说话,宗政良也就难得无需去考虑该怎么应答,是否应该小心谨慎之类。虽说前一天和这个终于放下架子来的二少爷之间可谓多少有了几分缓和,却仍旧未到能够放下顾虑来言去语的程度,加之又是主仆关系,深谙江湖规矩的男人,决定就这么沉默到对方先开口。
 
而也正是得益于这段沉默,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打量一番那少年。
 
瘦到可怜的身材,被绛紫色的缎子长衫包裹着,滑溜溜的料子上绣着大朵的藤花,多少彰显了一点点他身份的与众不同。想来那桂老六虽说不重视这个通房丫头生的儿子,倒是也并没有在金钱方面太亏待他,这样的衣裳料子,还真的不是普通百姓负担的起的。
 
衣裳领子,扣得严严实实,一圈狐狸皮毛镶嵌在领口,带点朱砂色的昂贵装饰,把那张苍白的脸还算映衬出了几丝血色。头发依旧在颈后扎了起来,露出干净光洁的额角。
 
桂秀峰始终把视线集中在电影的情节上,那份专注让他未能察觉到有个近在咫尺的视线反反复复在他身上打量。从眼角眉梢,到衣着打扮,从头,到脚。宗政良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是真的好看,谈不上艳丽妖娆,也没有成熟的风韵,就是好看,一个足够年轻的男人天生的好看。
 
再过几年,大约就会是个可以迷倒众生的尤物了吧,且不管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太把他和女人混为一谈,然而,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想来,跟他一样对此深信不疑的,还有不少人。就比如,在走进包厢之前遇到的那个姓苏的富商。
 
北京地面儿上谁都是谁,宗政良不甚清楚,他只认识名气足够大,或是在天津有买卖并且和骏华公司有牵连的几个。于是,在看到那个一身笔挺西装,肩膀上搭着黑色呢绒大衣,头上戴着水獭皮礼帽的男人靠近过来时,他是下意识想要阻拦一下来着。
 
但桂秀峰认识这个男人。
 
“苏老板。”对方一脸亢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时,桂二少爷脸上是淡淡然的浅笑,看了看那比自己高出不少去的人,他不露痕迹撤回自己的手,打了个招呼,而后告诉宗政良,“不要紧,这位是庆元珠宝行的经理,苏东烁,苏老板。”
 
“失敬了。”识趣地后撤了一步,宗政良仍旧保持着警觉,因为他看得出来,那个姓苏的眼里也好,脸上也罢,都透着一股子猎食者的味道。
 
他认得那个味道,因为在江湖之中,永远透着血腥味的链条上,距离顶端最近的他,可以最清楚地嗅到那些处于顶端的人身上的气息。
 
“二少爷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只是个被排除在外的,可到头来,六爷还不是一样重视你?这贴身的保镖还真是负责任呢。”五官生得英气逼人,却满也是邪气的男人那么说着。对此,桂秀峰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就以电影要开始了,得先去包厢为借口,先一步离开了苏东烁的视线。
 
“这位苏老板,与二少爷早就相识?”直到进入包厢,宗政良才开口问。
 
“偶然见过,他打听到我是那老王八蛋的儿子,就开始献殷勤了。”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还冒着水汽的手巾板儿,打开来,有点厌恶地擦了擦手心,桂秀峰提了一下长衫的衣襟,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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