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裕颤抖着闭上眼,脏兮兮的拳头僵硬地定在半空。良久,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只臭气熏人的手用力地往地上干燥处磨去,直到拳头周围通红才勉强罢休,单手撑在凸凹不平的笼子底面。寒意横冲直撞窜入心头。
笼子顶多半人高,稍不留意,头便撞上铁杆。总算掌握好了所能伸展的最大高度,荀裕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微弯,双腿曲折,在狭小的空间里找个略舒服的方式坐下。
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袭展他的全身。
他现在明白这里为什么叫伙头房了,因为笼子里关着的所有人最后都会被宰来吃掉!他不知道这所谓的伙头房究竟存在了多久,他只知道眼下正闹着饥荒,山寨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这些人个个膘肥体壮,除了抢根本没有别的食物来源,如果不是靠吃人度日,一百多张嘴绝对不可能挨到今天。
他越想越心惊,斗大的冷汗溢出来!是呵,他们是土匪,是一群吃人都不用吐骨头的强盗!他们会把我切碎了炒着吃,会饮我的血啃我的骨头,把我的一切都吃到肮脏的肠子里去,最后半点渣也不剩下!我会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娘的冤屈我不能给她洗刷,荀治也会高高兴兴坐在他的龙椅上!
他猛地回神,脸色瞬间煞白,拼命地摇着笼子,一拳又一拳不知轻重地打到铁门之上。铁笼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却仍好端端立着。他终于认命地软倒了,呆呆地望了望四周,周围的人也目光空洞地回望他。他觉得如果逃不出去,早晚有一天,他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只剩下漫无边际的死气。
伙头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大胡子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烛灯进来。
大胡子把烛灯安在灯台上,看了看笼子里争先恐后伸出来的手,一脸漠然道:“上次发的是左边,这次该发右边了。”说罢从桶里挖起一勺糊状物,放在右侧第一个人手里,见那人迫不及待往嘴里塞去,又冷笑着舀给下一个人。
荀裕无言地咽了咽口水,照这么说,今天就只有右边的人有东西吃,左边的人都要挨饿了?
他顿时明白强盗的意思了。僧多粥少,于是每次只给一半的人发食物,今天发这一半,明天发另一半,大伙轮流着吃,永远都有一半饿着肚子。他知道大胡子舀的那一点点颜色黑黄的东西根本不够人塞牙缝,顶多只是吊着胃口不至活活饿死罢了!万一饿死了,死肉很快就会腐烂,腐肉又哪里有新鲜肉好吃呢?那些吃人的人怎么可能想象得到,这种永远濒临饿死却又永远饿不死的状态让人有多遭罪!
最残忍的还不是这些。当那几匹死马吃完,土匪开始过来挑选活人充饥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关在笼子里也算一种幸福。
两个强盗拿着粗绳进门的一刻,人群先是一阵骚动,随后又都死一般沉寂。原本睡眼朦胧的人瞬间睁开了眼,如同见到死神般惊恐地往后退去。
荀裕在铁笼中呆了很多天,脖子早僵了,腿麻得失去了知觉,背也似乎再也不能挺直。可这一切他都无暇顾及了,周围笼罩着的绝望和恐惧深深地感染了他。他看到笼子里的活人紧紧闭上了眼,双手发抖地合在一起,嘴里还念念有词。还有人干脆抱头装死人。谁都不想引起两个强盗的注意。
“今天就挑这个胖子吧?”矮个子土匪指着一个胖子道。胖子闻言一阵抽搐,嘴里喷出白沫。
高个子嫌弃道:“这胖子看起来有癫痫,我看还是挑两个瘦子好了,留着两个瘦子是留两张口,留着一个胖子只留一张口。”
矮个子点头:“说得也对,这胖子一个顶两,留两个人就要喂两口食,留一个人只要喂一口食!马肉吃完了日子就紧巴了,能省一口是一口。” 说着在过道里来来回回走起来,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像极了正在猪圈里挑选到底宰哪只猪的屠夫。
“你!”矮个子土匪一脚踢在一个瘦得眼睛都鼓出来的青年身上。
“还有你!”又一脚踢在荀裕的铁笼之上,“你们两出来。”
青年恐惧地摇头,身子往里缩去,只想永远藏在笼子里,永远不要出来!
高个子土匪龇牙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倏地把头伸进了笼子,抓住青年的两只脚就往外拽。
青年嘴里发出呜泣声,胸膛急剧地起伏,使出全身的力抓住铁笼的井字栏杆,绝望地蹬着被大手缠上的双脚。
高个子土匪又蛮横一拉,铁笼顿时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拖出几道尖锐的痕迹,又重重地撞上了另一个铁笼,这才左右歪了歪,挨着铁笼停在了过道。
高个子土匪见没有逼出笼子里的青年,耐心似乎用光了,狞笑着指了指青年发抖的身子,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手里多了一把长长的刀。
青年闭着眼,双手仍紧紧握住铁笼栏杆。高个子土匪扬起刀,猛地往青年手上砍去,刀刃劈在铁杆上,发出惊魂的金属碰撞声,几点耀眼的火星一闪而过。
啊的一声惨叫,青年如遭雷击,下意识抽回手,头顶狠狠撞上了铁笼。四个手指保持着诡异的角度断裂,牢牢勾在铁杆之上。整齐的刀口里,血淋淋的皮肉一圈圈包裹住指骨,四指鲜血如注。
青年痛苦地蹲下身,捂着断手不住惨叫。一个绳圈飞来,直直套上了他的脖子,绳圈迅速收紧,最后卡在那人的喉结突起处。青年越是挣扎,绳子越深陷皮肉。不多时,黑黄的脖子上已勒出了一条青红的淤痕。
高个子拉住绳子的一端,又将绳子在手上绕两个圈,用力一扯,待看到青年立马翻出了惊悚骇人的眼白,这才得意地笑了。青年终于变得听话,就像一只被驯服的野狗,主人吹口哨指指东边,它再不敢往西。
青年亦步亦趋跟在高个子后面,眼里连最后一点恐惧也消失贻尽。
矮个子看了看呆愣的荀裕,一脚踹在他的铁笼上,似笑非笑看着他,“还是你也要学他的样?”
荀裕看着那打开的笼子门,面无表情从里头爬出来。
☆、第19章 异乡客(四)
荀裕看着那打开的笼子门,面无表情从里头爬出来。
正要站起来,矮个子土匪一脚踩在荀裕的右手上,又用脚尖狠狠碾了碾,待看到他露出扭曲的神情,才满意地移开脚。
荀裕自始至终都强忍着没有发声,持续而剧烈的疼痛传来,指尖又麻又痛,就像被无数根钢针扎过,只剩下火辣辣地疼。他咬紧牙关抬起红肿的手,暗红的血迹和深黑的泥土混在一起,又试着弯了弯手指,眉头立马拧作一团。
“两个手都伸出来!”矮个子土匪吩咐道,这瘸子受点教训应该会老实不少!果然,荀裕配合地伸出了双手。
矮个子土匪绑住他两只手腕,又打了个死结,牵住绳子的一端,拉着荀裕走出伙头房。
半路,荀裕看着他的后背道:“你们会怎样吃我?”
“这要看厨子的心情了,” 矮个子土匪好心情道,“不过据以前的经验看,大概是要剁成肉酱煮粥了。”
荀裕忍住胃里的翻滚,“骨头呢?”
“骨头嘛,”矮个子土匪诡异地笑了笑,“先滚一次汤,再捞起来,然后砸碎了喂伙头房。”
荀裕愣了愣,是呢,在伙头房呆了这么多天,每次吃的糊状物里面都有嚼不动的马骨头。现在看来他算是走运了,如果不是跟他一起绑上山的那几头死马顶着,这些土匪大概早就开始吃活人了。
冷风带着湿气打到脸上,荀裕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极深地呼吸一口,让许久不曾闻到的新鲜空气在胸腔中尽可能久地停留,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带出一条浅淡的白色云雾。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这样的死法那可真是一干二净了。
“你看起来眼熟得很,我们一行人经过青云山的时候,那些抢劫的人里是不是有你?” 失神良久,荀裕突然道。
“那当然!当初探子回报说有一大队人马往青云山来,大当家就集合了所有的弟兄等在那里。”矮个子土匪颇为自豪道。
“你们的胆子可真大,就连皇宫的人也敢劫!”荀裕状若不经意道。
“皇宫的人又怎么了?就算天王老子过这山,我们也照样不放过!人过留声,燕过留毛!”矮个子鼻孔朝天道。
荀裕长叹一声道:“看来是没戏了。”
“什么没戏了?”矮个子土匪不解道。
“我本来还想劝你不要跟一个皇子过不去的,可现在看来,你们连天王老子都不怕,又怎么可能会怕我这个瘸腿的皇子?我猜我就算不是皇子而是皇帝,你们也照样会吃我了吧?”荀裕道。
“你知道就好!”矮个子土匪冷哼道。
“我眼看就要死了,我的那些珍宝可怎么办才好?”荀裕故作苦恼。
矮个子土匪闻言眼睛一亮,停下脚步走到他面前,“你都有些什么珍宝?堂堂一个皇子的,宝贝应该不少吧?”
“都是些异邦进贡的贡品,据说有几分价值。若是平民百姓,靠它吃个几辈子没一点问题。”荀裕淡淡道。
矮个子土匪眼神闪了闪,“你真是个皇子?”
“自然,我若不是皇子,身边又怎么可能有侍卫护送?不信你可以去问你们的夫人,我小的时候还跟她的儿子一起在国子监上过学。若不想问夫人你也可以派人去京城打听,看看当今的天子到底有没有一个瘸腿的皇子。”荀裕道。
矮个子突然紧紧盯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危险地眯起了眼道:“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荀裕看着他笑了,面不改色道:“当然是为了活命。如果我把我的珍宝都给你,你可以放了我吗?”
“你小子别想骗我,你进来的时候身上就被搜遍了,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 矮个子警惕地看着他,露出狰狞的神色。
“既是珍宝,又怎么可能放在自己身上?”荀裕道。
“这么说你是把它藏起来了?”矮个子狞笑道,“敢在你爷爷面前耍花样?你还嫩得很呢,你根本就没有时间把它藏起来。”
“我根本不用藏它,它一直都在那儿,只是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怎么找到它罢了。”荀裕面不改色道。
矮个子想了想,似乎觉得有道理,又凑近了身子道:“你是说只要我放了你,你就会把藏珍宝的地点告诉我?”
“自然!我要是死了,珍宝再多又有什么用?比起珍宝,我更想活着。”荀裕实话实说道。
矮个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不是想让我放了你吗?我答应你,你只要告诉我珍宝藏在哪我马上放了你!”
“万一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却把我杀了怎么办?这样吧,你先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我再告诉你藏在哪你看怎么样?”荀裕道。
“你以为我是笨蛋吗?解开绳子?哼,解开绳子你就跑了!”矮个子怒目。
“你这是在高估我呢,还是低估你自己?我就是一个十几岁的瘸子,还能骗了你不成?”荀裕道。
矮个子听了大笑,“我要是现在放了你,那岂不是绑起来的鸭子都飞了?等我拿到了珍宝,我自然放了你。”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先告诉你一半。你应该知道你们之间有人从那辆砸乱的马车里找到了一个铁盒子吧?我猜你们到现在也没有人能打开它!那个盒子是皇宫的工匠用了好几年时间才发明出来的,必须用专门的钥匙才能打开,否则就是最锋利的钢刀也不能损它分毫。”荀裕道。
矮个子深思半天,确实有那么个铁盒打不开,顿时相信了他的话,“你是说那里面装着的都是珍宝?”
“若不是珍宝,又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这么宝贝?”荀裕道。
“铁盒真的只有钥匙才能打开?”矮个子孤疑道。
“若不相信,你可以去看看它现在打开了没有。”荀裕道。
“钥匙在你身上?你把它藏哪里了?”矮个子贴着他的耳朵道,“告诉我我就放了你!”
“你先帮我解开绳子我才告诉你!你别想着我是个瘸腿的小子你就可以骗我,我知道你只要一得到钥匙立马就会杀了我灭口,既然告诉你是死,不告诉你也是死,我又为何要告诉你?横竖都是死,你若是强硬相逼,我宁愿咬舌自尽也不会说出来它到底藏在何处!”荀裕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双眼满是认真。
矮个子看着他半晌,看来这小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骗,“好,我给你解开!”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瘸子,老子还怕了他不成?
“现在可以告诉我钥匙在哪里了吧?”矮个子道。
“在牛大饼的房里!”荀裕甩了甩僵硬的手腕道。
矮个子牙齿咬得咯咯响,粗短的眉毛全竖起来,“你在耍我?”
“我要敢耍你,我还有命吗?你听我说完,钥匙就藏在我的拐杖里,我的拐杖又落在了牛大饼的房里,所以我才说钥匙在他那。”说着,荀裕又深深地看他一眼道,“我的那根拐杖表面上看普通得很,之所以做成那样正是为了掩人耳目,里面其实藏着一个很灵巧的机关,如若不懂得机关,却要强硬地取出钥匙,最后得到的也不过一个断了的废铁而已。”
矮个子刚想杀了他,闻言又只好改变主意,笑了笑道:“我们现在去拿钥匙,钥匙到手了我便放了你。”
荀裕点头,看着路上来回的人影,“你不能走大路,你得走条没人的小路。”
“为什么?”矮个子皱着眉头道。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进伙头食是因为夫人要杀我。如果你带着我走大路,要是被人看见了告诉给了夫人听,你就是公然违抗夫人的命令了。我听说违抗夫人就是违抗大当家,违抗大当家就会关进伙火房。”荀裕表现得很是谨慎。
矮个子想了想,似乎觉得有道理,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荀裕跟着他走进了一条南北向的小路,走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又往右拐去,随即在半人高的灌木杂草中穿行。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几间独立的房子。
“草这么深,里面会有蛇吗?”荀裕心不在焉道。
“蠢货,这天气蛇都冬眠了,怎么可能还藏在这里?” 矮个子噗嗤乐了,一脸不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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