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厉在看完韩柯新的消息之后失手打翻了放在桌上的啤酒,“砰——”的一声啤酒罐落地的声音引得曹舒回头。陈厉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控制自己轻描淡写的对曹舒笑了笑,无所谓地说了一句。
“没事儿,不小心打翻了啤酒。”
“这样。”
曹舒应了一声,视线却落上陈厉身侧被啤酒洒满了大半的书桌,金黄色的酒液已经淌湿了电脑。他的目光从陈厉爆起青筋的手背上缓缓转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酒洒电脑上了,小心一点。”
陈厉动作迅速地收拾了,和曹舒打了声招呼之后拿了购物袋和手机出门。他在曹舒透过窗户能看见的地方把车笔直地往通向市镇的方向开,实际上几乎是脱力了曹舒视线范围那一刻陈厉就猛地拐了个弯,把车随便停在了路边的沙地上。酷热的日头把车子烤得像个蒸笼,陈厉停车时手心出的汗让他差点摸不稳方向盘,这时候他才勉力冷静下来。一路开过来车窗都未关上,迎路的黄沙蒙了陈厉一身,和汗液一搅,针扎似的黏糊在身上。他脱了身上的短袖,留着稍微干净布料抖了抖身上沾着的沙子,然后关上车窗开了空调。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半包烟下来车里的空气已经浑浊到随便塞个人进去就能吐一地的地步。
陈厉铁青着脸跨国给秦臻打了无数个电话,在已经被转移到家里十分安全的前提下这只能说明小少爷的身体起码还没恢复到能用手机的地步。陈厉的心口好像被揪起来一小块,那一小块有血有肉地地方就这么被细细拧着,痛地让人喘不上来气——那是秦臻。
他两辈子加起来也只见过秦臻一个这么干净的人。
正常人重活一世都会觉得空落落的,陈厉也有过,后来没有了,因为有了秦臻。秦臻和曹舒有点像,但又完全不一样,柔软又热忱。这让习惯了曹舒存在的陈厉不至于在这具同名的躯体里感到太过的寂寞,又不会因为接近秦臻而觉得不安,他在小少爷身边安全的取暖。甚至后来面对曹舒,他初始的恐慌,曹舒病情的调查……零零总总都是秦臻给他带来了安抚,秦臻帮他铺的路。他得了小少爷的好,出国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可秦臻却碰上了这样的事儿。
偏偏是秦臻。
陈厉用手指摁灭了烟头,不受控制地用手捂住了眼睛。眼泪从他颤抖的双手里大颗大颗地漏出来,落在皮质座椅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很久,周围只能听见车里冷气运转的呼呼声。陈厉赤红着眼睛抬起了头,他把车窗降下来散烟味,还记着去镇上随便买些了东西填充购物袋。
陈厉回来的候曹舒在冲澡,他无声地脱了衣服进了浴室,从背后抱住了曹舒。曹舒这两年被他养的好,三十好几的人了,皮肤一摸嫩得像是能出水。陈厉沉默把头靠在曹舒颈窝,水流从他们头上落下,在雾气里把两个人都淋的透湿,像两条紧紧交缠的蛇。
“我……”
曹舒听到陈厉开口,声音还带着略微的嘶哑。他的眸色变深,却只在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代表疑惑的鼻音,但陈厉却不再继续说了。曹舒不动声色地等了一会儿,只等到腰上环着的胳膊松开。男人把背对着他的曹舒转过来,十分温柔地亲吻了一下曹舒的被水汽蒸出一点点红的鼻尖,像是在说给曹舒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地轻轻呢喃了一句。
“你现在这么好……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到这么好。”
曹舒凝神去听,但除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只之外陈厉就不再出声。连这句自言自语都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哀伤融进了水流之中,一下子就失去了踪迹。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陈厉仍旧像往日那样照顾着曹舒。只有曹舒知道陈厉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他数着对方扔掉的烟盒,一周下来的数量几乎赶得上过去一年的。陈厉白天也会经常性的握着手机发呆,背着曹舒打一个个电话;有时候曹舒看陈厉做菜,滚烫的油从锅里溅出来烫上陈厉的手背,他只慢半拍低头把油点抹掉,留下一点伤疤似的红痕。
又是一个夜晚,天际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曹舒披了衣服出去,赤着脚上了阳台,看见男人在尚未吐完的一线晨曦的光里抽烟。青灰色的烟雾顺着男人冷硬的侧脸攀沿而上,显出一些落寞来。曹舒弄出了点动静,男人果不其然回头。陈厉看见是曹舒,一皱眉头立刻熄了烟,又上到曹舒跟前去摸他冰凉的脚。陈厉刚要呵斥他怎么不穿拖鞋,却听曹舒忽然开口。
“陈厉。”
陈厉应声,抬头去看他。自下而上的角度让曹舒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露出来的半张脸衬着不甚明朗的光线竟透出了一丝阴冷的意味。
“我们回国吧。”
第30章 第三十章
曹舒和陈厉订了第二天的机票回国,因为曹舒有两年都没管过公司事务,期间只远程开过视频会议,积攒了一堆要处理的事情,所以直接回了公司本部所在的S市。陈厉陪着他下到了S市的机场,看着曹舒上了早早等着的司机的车之后才马不停蹄的转机去了X市。
曹舒没有让司机马上走,他坐在车后座透过车窗看着陈厉的背影融进机场来来往往密集的人海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才抬了抬下巴示意司机开车。
陈厉在隔天傍晚到了X市,他步履匆匆地把行礼塞回了曹舒的那栋别墅,踏着夜色自己开车去了秦家。秦宅和陈家的老宅同在温庭花苑,只不过陈家的房子在院区的边沿,而秦家在小区最里头的中心地段。陈厉刷了陈家老二的身份过了门口的安检,他驱车到离秦家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就把车停了,步行过去。此时差不多黑全,秦宅边上的路灯照亮了宅门的一部分,整座大宅更多的是隐藏在夜色的阴影里,透出一分庄严的气质。宅院里隐隐亮着一些灯,随着陈厉的走近暖橙色的灯光愈加清晰而明亮起来——秦臻也许就在其中一间。
秦家大门还有两个巡逻的武警,黑色军装的警卫员标枪似的在门口两侧站着,在陈厉上来的一瞬间就用目光锁定了他。陈厉适时站住了脚,他在武警锐利的目光下坦然张了张手,任其中一个警员上来上下检查了他的身体。
“我是秦三少爷的朋友,听说他受伤了,想来看看。”
陈厉沉声,脸色郑重。确认完他身上没有携带什么危险物品后武警紧盯他的眼神放松了一些,但面色还是冷的。
“三少不便见客,还请回。”
“我只是来探望,绝没有其他心思。三少爷对我有过很大帮助,我实在担心他身体,劳烦两位通融。”
两个武警对视一眼,看陈厉脸上确实存着不似作假的担忧,示意陈厉稍等,转身联系了秦家大哥。秦父这时候已经睡了,秦臻的大哥听说是来的人是秦臻的朋友就细问了陈厉的身份,得到回答之后下意识皱起了一双浓眉——他隐约记得小弟是有那么一群“狐朋狗友”的。
“不好意思,三少现在还不允许探望,请回。”
陈厉握着拳头,在自报家门的时候他的心就往下沉了沉,现在得到这个回答也算在意料之中。只是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陈厉僵着脊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武警再次催促才又抬眼看了看屋里的灯光,默声离开。他拖着缓慢的步伐上了车,没有直接开车走人,从心口涌上来的无力感让他每根手指都泛着疲懒。陈厉两只手肘撑着腿,将脸埋进双手间,记忆从第一次和秦臻见面一直慢放到两年前的那个雪天。小少爷的脸埋在他的围巾里,被掩去了一截下巴,露出白而软的脸颊。有雪花拖着金酒里头金色的光影沾上他的发尾,像一颗亲人的小小流星。
怎么办呢。陈厉的心口涌上一阵又一阵不间断的酸涩,秦臻为他做了那么多,而他连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该怎么办呢。
陈厉在车里枯坐一夜,车窗外积了一小堆烟头。他望着秦宅的灯光亮起又熄灭,夜晚的静寂渐渐没入晨曦的喧嚣,直到空气里终于泛起属于白日的暑意,他才抹了把脸开车回去。手机已经打到没电,陈厉在家里埋头睡了一天,接连赶路熬夜的疲惫终于褪去了一点,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大脑迟钝的反应过来这两天还没联系过曹舒。他把手机充上电,能开机后马上给对方打了个电话,曹舒没接,就又发了一条信息。陈厉订了到S市的机票,再次驱车到秦宅留了联系方式,恳求如果秦臻身体好一些务必告知他后才在别墅收拾收拾了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把早上拿出来的生活用品再放回去而已。
陈厉到S市的时候是曹舒自己开车来接的,陈厉开玩笑说到了这儿后该去哪儿他比谁都熟,却见曹舒没有接话,直到把车开到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停在一栋陌生的房子前曹舒才轻声说了句。
“我们两个,谁也不想看见那个地方。”
他死过的地方。
陈厉一愣,两个人沉默一会儿后才下了车。曹舒领着他在屋里头转了一圈,房子朝阳、窗台上摆满了神气活现的小盆栽;柔软的大沙发,各式各样的抱枕和毯子;书柜里一系列经济学书籍里穿插的武侠小说……这房子是陈厉死后曹舒就买下来的,从里到外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陈厉不知道曹舒把自己一个人放到这个充满了他影子的空间里是什么心情,只是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他伸手把曹舒拉进怀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陈厉抱着曹舒,温柔又细致地去亲他的脸颊、耳后,在落了满室的阳光里抚摩过他的指缝和曹舒双手交握。
“不会再有了,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曹舒出神地看着他们紧握的手上那对银白的戒指,墨色在他眼里凝聚成一个连明朗的阳光都透不进的小点。过了一会儿他才阖上了眼睛,很放松似的依靠在陈厉怀里。
两个人在这里住下,日子过得和在国外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过去一周陈厉都没有接到秦宅那边的电话,他的心始终吊起来一块儿,虽然在曹舒面前表现的还算镇定,但是夜里还是时常起来抽烟。这天陈厉在夜里醒来的时候曹舒竟然也不在,他一开始以为曹舒大概是去上厕所了,在床上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回来,便随便套了件黑背心出去找。柔软的拖鞋踩在地毯上只发出轻微的踩踏声,陈厉路过书房的时候发现门半掩着,房间里透出一些灯光。他皱了皱眉,要推门进去让曹舒把事情留到明天处理——曹舒三更半夜忙工作在以前是常事了——却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那是曹舒的声音,那是凭一己之力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上来的少东家,曹氏集团的现任掌舵人,话里面透出的意味在这片夜里显出见血的冷漠,突如其来的寒意从陈厉脚后跟上窜上来,他的手扶在厚重的书房门上,几乎站不住脚。
“……我送你回X市。”
“只是让你再去绑一次人,我会让你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秦家那边随便你开口要多少,至于我这里,给你这个数……”
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夜里的冷风随着门的大开被卷进来,激的曹舒裸露在外的胳膊冒出了小小的鸡皮疙瘩。但他的脸上还是冷静的,只是在看到门外的陈厉里眼中快速的滑过了一抹惊愕。曹舒侧头最后对电话那边嘱咐了句什么,然后就当着陈厉的面轻松的挂了电话。那副神态,似乎他并不是在电话里雇凶打算要一个孱弱的少年的命,只是随便挂了一个闲聊的电话而已。
陈厉一步步朝曹舒走过去,直到完全到了对方跟前,他不受控制地拎起曹舒的领子,手劲大到指骨都显出明显的白。但是曹舒看着他,连挣扎都没有,甚至还笑了一下。由于只点了书桌上的一盏小灯,曹舒戴了眼镜,此刻因为陈厉的动作曹舒被迫抬了抬头,银边的镜框自他脸上略略滑下。他斜着眼睛去看陈厉,镜片下纤长的眼尾挑起,无端的显出一种艳丽的冷清来。
“你又知道什么了?”
曹舒平静地问他。
陈厉被他脸上的冷意刮得眼球发疼,他用力眨了眨眼,拎着曹舒领子的手颓丧地松开,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
他能知道什么呢,陈厉忘了,这里是曹舒的老家,曹氏集团大本营。在这里曹舒只要勾勾手指,他想要知道什么都可以。那个绑匪本来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劫匪,与秦家敌对的同僚把他弄来两边人手都伸不到的S市只是为了让他转移秦家在政坛上的注意力,现在目的达到,秦家上下一整个都扑在秦臻身上,那个同僚不灭口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会管一个绑匪的死活。而现在S市对他的通缉令满天飞,绑匪在这儿寸步难行,又接不到上头人的电话,安全出逃的期望打了水漂——曹舒这时候给他递了橄榄枝,他也只会以为又是秦家哪个政敌。甚至事后连秦家,也会顺其自然地把这笔账算到那个同僚身上。
我能知道什么。
陈厉挫败地低头对上曹舒的视线,喉咙里几乎呕血。他伸手摸上对方的脸,手上的戒指在曹舒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
我只知道,我只知道……
“我治不好你,曹舒。我治不好你。”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自那晚以后两人就不再说话,陈厉回X市的时候曹舒也没有留他。他开车把陈厉送到机场,目送陈厉头也不回的进了安检,对着虚空自己笑了一下,那笑容看上去莫名有了几分伤感的意味。
陈厉回了X市,他没有马上再次去拜访秦宅,自己在别墅了窝了一个星期。除了定时尝试给秦臻打电话之外,他几乎不进行任何社交活动,也没再和曹舒联系。他现在心里太乱了,需要好好理一下——陈厉在反思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曹舒能在和他朝夕相处了两年之后还能这么没有安全感。他想了很多,却和上次不同,自始至终都没想到过分手。
怎么可能呢,他们都结婚了。
陈厉回忆起当他牵着曹舒的手带他进了教堂,那个已经不再稚嫩的曹舒,他的冰娃娃,露出的表情就好像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突然得了天赐的遗产,最爱吃糖的小孩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棒棒糖。因为意料之外的惊喜而手足无措,一双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闪现出一点湿漉漉的水光。曹舒看着教堂,从顶上的十字架到墙壁上圣母玛利亚的贴画再到底下异国的亲切人脸,曹舒看着这一切,而他看着曹舒。当他牵着对方的手在牧师面前说了“我愿意”的时候,手就被人铁钳似的握紧了,与此相对的,他侧过头,看见曹舒的眼泪落下来。
那时候,陈厉突然觉得,只要能让曹舒这么开心,什么他都会去做。
但不能是去要秦臻的命。
陈厉猛地按了按太阳穴,纷乱的思绪冲击得他大脑发痛。这几天他开车去过秦家,但只是停在路边远远看着高大的宅门,一次次揣摩掩藏在深深宅院之下的小少爷现在的身体光景。他想,只要秦臻好起来,他就把曹舒绑也绑去国外,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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