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们都没有说错,太显老了。缺乏保养和细心爱护,水分缺失,脸皮几乎要缩水皱成一团,眉头一皱,一道道额纹就像沟壑不平的山丘,一山叠一山,整体偏蜡黄的色调,仿佛皲裂的黄土地,没有人气。
然后他才看到那条疤。疤痕随着年岁的增长,沉淀的色素减少了,只是那纵横整张脸的霸气依然气势汹汹地留存,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噢你看到了。”俸迎双手穿过宫绛的脖子,垂在他胸前,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他肩头,歪头歪脑地看他惊讶的神情。“是不是感觉丑丑的,老老的。”
宫绛没有说话,出神地盯着镜子,动动唇,镜子里的人也以同样的弧度动了动唇,挑挑眉,镜子里的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无论他如何不想承认,镜子里那个又显老又丑的人,就是他本人。他几乎忘了刀疤的存在,满眼都是那又老又丑的自己。
“知道了。”宫绛拍了拍俸迎的胳膊。
凝固不化的冰墙,终于从细小的裂缝裂开,在言语的冲击下,碎裂成渣。
连自己的不完美都不能接受的人,还怎么指望别人接受不完美的你。对刀疤的厌恶,不是来自于外界的有色眼光,而是他自己。
俸迎说得没错,看不见刀疤,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否定,并不能改变它存在的事实,相反,还会让他缺少对更值得关注的事物的爱护。整体体面了,脸不体面怎么行?
宫绛去商场买了他曾经用过的男士护肤品,买了姜煮姜水,敷在脸上,充当面膜。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丁点胡渣都不允许留下。
“啊,你皮肤变好了,”几天后,俸迎戳了戳宫绛的脸,揉揉捏捏,“好好玩。”
“去去去,小孩子一边去。”宫绛拍开俸迎的爪子。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你很老呢?”俸迎敲敲下巴,“噢知道了,你老是穿老老的西装,颜色老,款式老,啊,怎么到处都是老老老。”
宫绛一气之下,又去商场疯狂购买衣裤,从头到尾改头换面。
换上以前最喜欢的风格,穿戴整齐地站在镜子前,稍微下蹲,看到自己的整体形象,好像还挺……像模像样的。
他是走时尚的潮流路线,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大众款,能驾驭的风格多样,随便扎进时尚圈哪个角落,都能融进去。
这样的好处是能适应多变的风格,进入各种场合领域,都可以随意转换角色,然而坏处也相生相伴,没有特殊性,没有独特风格,很难鹤立鸡群。
不过抛开时尚圈的异彩纷呈,就普通生活来说,宫绛认真起来的装扮还真是帅得没话说。
柔顺的短发泛着光,细碎的发丝未经发胶的调.教,调皮地随风飘荡,鼻梁上松松垮垮地架着一款棕色墨镜,几乎快滑到了鼻尖,挑出不正经的味道。脖间戴着一串骨链,随着光照反射出闪亮银光。身着白色紧身打底,外搭黑色骑士皮外套,仅仅只扣一粒扣,露出内搭的里衣,搭配一条窄脚黑裤,将修长的双腿拉得更直,再搭以简单低调的切尔西靴,时尚又简约。
宫绛就以这样的装扮带着俸迎去拍外封。仿佛迎接宫绛的新形象,就在他改头换面当日,他接到《尚左》的消息,俸迎试镜通过。
于是,宫绛今天就跟俸迎一起再度走进《尚左》杂志社的大门。
凑巧来拍专访的韦浩,也凑巧地跟他们在电梯碰上。
韦浩打量了宫绛半天,恍然大悟地一拍掌:“宫……宫哥,你是宫哥对不对!”
宫绛以一脸“你是不是瞎”的表情看他:“是我。”
韦浩又看了宫绛几眼,越看越激动,像没见过帅小伙的乡下人,握住宫绛的手,上下晃动:“宫哥,你变化好大,我都认不出你了!你还记得我吧?我啊,我是韦浩。”
“哦记得。”宫绛咬牙切齿地算旧账,“叫我‘叔’的人么。”
“嘿嘿,”韦浩打哈哈略过这个话题,“宫哥,当时的胡话,您大人有大量就别放在心上了。诶,对了,今天你是带俸迎来拍照的吧,既然那么有缘,拍完一起吃个饭吧。”
“哦,可……”
“啊,今晚我们没有空。”俸迎皱皱眉头,悄悄地抽出宫绛被韦浩握住的手,然后鸠占鹊巢,夺走了宫绛的手的握权。
宫绛一愣,今晚他们没有安排啊:“不是,我们……”
“我们今晚要出去。”俸迎捏紧宫绛的手,理直气壮,“跟朋友约好了。”
韦浩遗憾地哭丧脸:“好可惜,那算了,下次有机会再约吧。”说完,他目光有意无意地又在宫绛身上走了一圈。
俸迎站到宫绛身前,挡住韦浩的视线:“浩哥,你还有事吗?”
“没、没了。”韦浩唉声叹气,没得看了。
韦浩和俸迎各怀心思,韦浩遗憾地为被夺走所爱而伤感,俸迎则形成人体保护伞,保护宫绛不受任何咸猪手侵害。
宫绛从未对小屁毛孩们动过别样心思,跟俸迎这黏宝混久了,也对肢体接触产生了抗体,无论被韦浩握手,还是被俸迎拉着,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浩哥喜欢帅哥。”跟韦浩告别后,俸迎低声提醒。
宫绛“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全然没有被韦浩瞄上的警觉心。
两人走进约定的拍摄地点,俸迎进去化妆和换装,宫绛在外头等待。
宫绛在等待的时间里,总是习惯抽一根烟,眼下因为自己装逼而被迫戒烟,他没烟抽了,只能夹着烟糖望望天花板,转移注意力。
“帅哥,不好意思,这里不能抽烟。”副主编走过来,看到宫绛一愣,居然没认出来,“你是……”
“李编,你好,我是宫绛,俸迎的经纪人,我们之前见过面。”宫绛放下烟糖,向李少纹伸出手。
李少纹这才认出个大概,跟宫绛握手:“你、你,哈哈,是你啊。变了个样,我都没认出来。”
宫绛笑意盎然,跟李少纹攀谈起来。李少纹得知宫绛戒烟的经过,朗声大笑,宫绛苦恼地跟李少纹说,一定要替他多抽几根。
两人本就相识,聊起来少了陌生的隔阂,顺畅得像流水落花,自然而然。
这是李少纹第三次看手表了,银亮的表带也是第三次投射到宫绛眼上。宫绛识趣地道:“您有事,便先去办吧。”
“没事没事,”李少纹烟瘾也犯了,嚼了一根烟糖,咬合声中透出烦躁,“就是等的人还不来,电话也没接,烦躁。”
宫绛点点头,不好多问。
李少纹刚要说话,他手机忽然响了,一接听立刻发飙:“你干什么去了……什么?给关局子里去了!什么时候出来……不知道?今天拍封照你跟我说不知道?!解约?废话,不解约难道还让我们一堆人等你们不成……行了行了,就这样,挂了。”
李少纹粗声粗气地挂了电话,顾不上跟宫绛打声招呼,转身就去找广告部的负责人。
宫绛才从他们交流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事情经过。
跟俸迎一起登封的B模是托李少纹关系才得到的登封机会,谁知道凌晨时模特醉驾被交警开罚单,模特耍酒疯暴力抗法,辱骂殴打执法警官,事情闹得特大,就被拘留了,什么时候能迈出局子,还是未知数。
通过自己关系进来的人,不但人品恶劣,还放鸽子,李少纹的火气那就跟火山爆发一样,岩浆喷得漫天飞舞,走哪儿就溅哪儿,只要跟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儿不对,就被他劈头盖脸地骂。尤其是,在怎么也找不到可以代替的模特下。下期刊外封要推两套时装,必须要两位模特。宫绛看过那位模特要穿的时装,风格要求比较严苛,不是一般大众风格的模特可以驾驭的,就他所了解的模特中,能驾驭且地位够格上《尚左》外封的,不超过五个。
近期没空档、近期没空档……广告部接连联系了几位合适的模特,得到的都是同样冰冷的回答。好似约好了集体造.反一样,没一个模特给一丁点的面子,拯救李少纹那张皲裂的脸。
这么仓促的时间内,能去哪找合适的模特,就算开出加薪酬的待遇,也会被早有安排的经纪人拒之门外。
杂志社不得不将视野投放到更低要求、更低档次的模特身上,约了好几位模特这两天试镜,以求尽快解决突发问题。
俸迎都换好了装,却因这问题,不得不回家等待正式拍照的通知。
俸迎百无聊赖地挂在宫绛身上,发表他满腹经纶的麻烦论:“白跑一趟,又要回去等,我好懒,不想再跑了啊。”
宫绛拍了拍他胳膊,例行拖着他回家:“不想跑也得跑,突发事件谁也不想。”
俸迎歪头歪脑:“为什么找个模特那么难啊,模特那么多,随便一抓一大把。”
宫绛翻了个白眼:“那当初试装后,为什么给你穿这套,不穿别人那套?”
俸迎不明所以:“为什么啊?”
“不合适。整体形象、精神风貌、气质和气场都是影响的因素,”宫绛道,“我跟你说过,每个人都带有特定的磁场,你可能吸引到这块磁石,我可能就吸引到那块,不同的磁石贴在身上,便构筑成自身与众不同的磁场,由此形成了不同的风格特点。”
俸迎摸着后脑勺:“好麻烦啊,听不懂,能不能讲得通俗一点。”
“通俗一点就是,回家去翻我给你的资料和杂志,试着在脑海里脑补,A穿B的服装会怎么样,B穿A的服装好不好看。”
俸迎嘟囔:“可是那些杂志我都翻烂了,看腻了,有没有新的啊,那些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我闭着眼睛都画得出来,我想象不出来啊。”
确实,人脑形成固化的印象后,看到A的脸,就会自动带入A的服装,就算生搬硬套,也无法毫不违和地嫁接到B的服装上。
宫绛陷入沉思,其实他床底还有半箱未给俸迎看过的杂志,只是这些杂志有点儿羞于启齿。那是他以前上过的杂志和宣传册,短短一年模特时光,他就凑齐了七本二线杂志五本一线,这是一般模特都拿不到的成就。
他理应为此感到自豪,然后骄傲地端出这些杂志,一本一本,一字排开,炫耀着,高兴着,说出每一本的故事。可是,他现在的心情就像多年后重遇初恋的少女,带着一丝丝欣喜,又带着不敢面对的逃避,明明渴望对方看到自己,却害怕对方看到经过岁月洗礼而不完美的自己。
“小绛你有事瞒着我哦,是不是有压箱底的绝活不教我。”俸迎不高兴。
“没有……”宫绛一噎,“好吧,是有。”
早年的杂志不像今日的浮夸和填鸭式的硬塞时尚元素,以夸张的广告文字吹嘘时装的风尚,而更倾向于用简单的文字,描述时装穿搭的优劣,让人细细品味这种穿搭的风趣和时尚。可以说,早年的杂志是真正的时尚教科书,今日的杂志纯粹就是广告宣传册。
如果俸迎能看到压箱底的早年杂志,相信一定大有所获。
宫绛在婉拒和同意的两端苦苦挣扎,最终正义战胜了抗拒的邪恶,他回到家,掀开床板,以舍生取义的觉悟指着那半箱杂志:“我出去买菜,你随意。”然后不好意思地落荒而逃。
俸迎杂志被一层透明塑料袋罩着,保存好得无可挑剔,在灰尘漫天的床底,似出尘的莲般一尘不染。掀开罩子,随手打开一本,书页崭新,纸质仍保持着当年的光滑,连一个卷起泛黄的边角都没有。
杂志跟它主人一样,每一页每一个边角,都体现着“体面”的精髓。
俸迎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在最上方的杂志,像对待娇弱的花儿,每一个举动都温柔以待。杂志上的“11”显示了刊期,像是两把无情的刀斩断了一切荣耀和美好,宫绛的模特生涯就止步在这一个月,月底的时候,鲜血就溅开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生的痛。俸迎不知道宫绛发生过什么,这个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感到很悲伤,胸口仿佛积郁了亘古不化的苦海,奔腾不息,汇流不绝。
这也正如外封上阴郁的模特,神情落寞,眼神透过空洞的镜头,流露出看透红尘的绝望和孤独。
宛如一匹孤傲的狼,在雪地里独自行走,望着没有同伴和归属的天地,怆然悲叹。
那外封上的模特,正是多年前的宫绛。他这一套服装的风格,就是冷郁。
宫绛回来的时候,俸迎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看完了?”宫绛握着塑料袋的手一紧,像极了紧张询问初恋情感的少女,渴望知道答案,却又没有勇气面对答案。
“看完啦。”俸迎按到了下一个台,心不在焉地回答。
“呃,”宫绛别扭地移开目光,没看到被拉出来的箱子,紧绷的脸色稍微放松了一些,“感觉怎么样?”
“好帅!”
宫绛心口一紧。
“封面模特是谁啊,好帅。”俸迎眨眨眼睛。
宫绛一愣,像秘密的大门被人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那些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重新回归尘土,再无人所知。他失望着,又庆幸着,俸迎没认出从前的他,也幸好没认出,这样就不会有时间的对比,没有伤害。俸迎只需把“帅”的印象,停留在过去就好了。至少证明,他有帅哥的潜质不是?
宫绛低沉的声音含糊不清:“嗯,是一个退隐的模特。”
俸迎抬头望宫绛,单纯的脸上写满了好奇:“那他不回来了吗?”
宫绛揉了揉俸迎的头,沉痛的,悲伤的,说出不愿意道出的字眼:“不了。”
“他不想回来了啊?”
“想!”宫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愣了一下,又黯然地抬手挡着脸,“不过他回不去了,想也没用。行了,我去洗菜,你继续看电视吧。”
宫绛走了,却不知道俸迎一直深深地注视他的背影,他很瘦,就像他单薄的梦想,轻轻一碰,就碎得再也捡不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宫绛便接到了《尚左》十万火急的来电。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个鬼故事,我更新了=v=大俸在慢慢改变小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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