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微微一叹。
其实荀彧不愿实言直谏,而要这么拐弯抹角,可不是对许久不曾谋面的他起了疑心,只不愿意相信这直觉么?
燕清微敛了心神,将目光投向贾诩所写的那封。
贾诩的答复,则贯彻了以往简洁明了的作风,就几个字——
“可救,然需先作壁上观。”
燕清心念微动,指腹在光滑细腻的纸张上大片留白处摩挲片刻,果然察觉出些不同寻常的皱褶来,就以腿勾了取暖的火盆来,将纸放在上头,小心烤了一烤。
那被刻意写在纸偏上头的话底下,紧接着就浮现出了一小段的文字来。
燕清:“……”
难怪那日贾诩开口要走了那么多时令的橙子,光吃还不够,倒研究出这功能来了。
三日后,燕清点了兵马,亮出救驾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往洛阳进军。
朝廷尚不知消息已然走漏,还死揪着那块遮羞布不放,而燕清因无人催促,也就行得不疾不徐,还顺道将苟延残喘的袁绍势给打散了——只可惜他被家中所养的忠心死士护着,仓促往东逃了去,没能当场逮住。
但袁绍那些走脱了一次的家眷,以及因跑得不够快,被再顾不上他们的袁绍给抛弃的谋士们,好运可就到了头,真正落入了燕清手中。
倒是聊胜于无。
然而就在燕清捎上荀攸,又增了五万兵马,要继续朝北进军的时候,却传来了在游山玩水的回返途中的刘协,突然遭到伏击,因未能将他成功劫走,竟欲下下手,导致他身受重伤,自那日后就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要是平时,一个闲散王爷,纵使血脉有多正统高贵,在大势已然尘埃落定的情况下,出了意外,也惊不起什么波澜。
偏偏这是在刘康情况危急,皇位新属不清的关键时刻,不少人或明或暗地都将目光放在了这一假若燕清愿意扶持一把,帝位可谓十拿九稳的陈留王身上,见他被多半是都城来先下手为强的歹人袭击,气息奄奄,哪儿能坐得住?
城里常驻的,以张仲景为首的几位名医,又极巧地为冀地军中渐起的疫病忙活去了,具都不在。
离得最近,又被广传为怀有仙桃、有叫枯骨生肌、抚疮愈伤之能的燕仙君,就不得不亲自奔波一趟,把刘协的伤治好之后,才好继续行军。
刘协的伤其实比看起来要轻得多了,可他并未吃过什么皮肉上的苦头,忽然被刺了几刀,已足够将他骇得魂飞魄散,那军士都得痛嚎几句的疼,他又哪儿能忍得住?
愣是将五分的伤势,渲染成了十二分。
加上在他意识朦胧时,仿佛听得有下人小声议论,道他有性命之危,怕是命不久矣,更叫他满心绝望。
燕清无奈之下,唯有让军队就地修整,只带个吕布轻装上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八日内拐了道,回了谯郡。
忽然看到许久不见,风采却更胜往昔,不受一身风尘仆仆所影响的燕清出现在眼前,刘协喜出望外之余,也再忍不住,死抱着一条胳膊,哇哇大哭起来。
燕清因那缓兵之计必须牵扯上这无辜小孩,叫他受了伤,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是以并未推开他,而是温柔地安抚几句,便变出仙桃来,喂着哭哭啼啼的刘协吃了。
刘协浑然不知这抱着他的人,便是助纣为虐的祸首之一,他只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伤随着入口的桃肉变得越来越好,不由想起当日对燕清的怀疑和小算计,羞愧不已。
吕布瞅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啃着桃,一边窝在燕清怀里不肯出的刘协的狼狈模样,嘴角抽抽,还是忍了下来。
——不可坏了主公的正事。
燕清救完刘协,就要回到军中,可刘协正是最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哪儿肯自己呆着?
哪怕身边护卫无数,他也杯弓蛇影,放心不下来,非要缠着燕清。
燕清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再在吕布保护下驰骋回了军队的临时屯驻处,这一来一回的,就耗了大半个月。
而在这段时间,京城也是风起云涌,局势瞬息万变。
皇甫嵩终究是没能夺回刘康,要回京调兵,卢植则继续领兵前往,再努力追击那列好似蓄谋已久的羌兵。
结果甫一进城门,疲困的前将军,都来不及喘口气,就毫无防备地被一群等着对他兴师问罪的人给扣下了。
他们虽因陛下下落不明,无法对这目前军职最高的前将军进行什么处置,但用言语迫得一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在董卓之事上声名蒙尘、行事越发低调的皇甫嵩束手就缚,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没有皇令的情况下,皇甫嵩当然没有跟这伙其实可以打成叛逆的臣子交锋的决断,便窝窝囊囊地被大义凛然的百官扣下了。
因他无法及时提供支援,前头的卢植孤军一支,不好深入太过,只有暂且退回,从长计议。
在他看来,这行羌人着实古怪——与其说是抢钱粮,倒不如说以示弱为诱饵,目标却是无比明确。
先以骑兵冲撞,乱了大汉军队的阵型,在乱军中劫走皇帝刘康后,竟是毫不恋战,立马撤军。
朝廷通过商队收购的西凉良马,是怎么都比不上这些天生的骑兵留于己用的那些的,于是在对方一心想逃的情况下,就只能望尘莫及了。
卢植做了一番无用功后,感觉此事透着说不出的蹊跷,然哪怕有满心怀疑,事到如今,也只得先班师回城。
可他还不及拿撺掇刘康亲征的內侍发难,也没能找到皇甫嵩问清情况,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一群虎视眈眈、居心叵测的昔日同僚。
第172章 故地重游
就在卢植面临是否要被众扣上叛逆的罪名反抗到底,同这些居心叵测的昔日同僚兵戎相见,好继续思策营救陛下的艰难抉择时,本该远在扬州、毫不知情的燕清,却不慌不忙地领着望之无尽的虎威雄师,骑着高头大马,静静地停驻在了洛阳城外。
对上惊慌失措的城墙守兵,燕清仿佛不察对方阴谋一般,嘴角挂着和宜的微笑,举起符节印绶,轻咳一声,道明来意。
他嗓音清扬,哪怕再挑剔的人,也得赞一句琅琅悦耳:“汉司空赵公侯领豫州牧燕清,奉陛下密诏,特来救驾。”
燕清一向以翩翩有礼、谦逊温和的姿态示于世人,上回将一身足够晃花人眼的累累头衔撂出镇场,还是前荆州刺史王叡煽风点火、欲兴风作浪的时候。
而今非昔比,已然得封赵公的他,一身不怒而威的气势愈发凛凛,使人望而生畏。
最煎熬的,就是城墙上的京兵——他们中有不少人,还记得燕清当日力挽狂澜,诛杀董卓,大破西凉军的英姿,也将这份恩情牢记在心,哪怕得了上头死守城门不许打开的指示,又哪儿能对外头理所当然地要求进入的燕清视而不见?
燕清面上神情纹丝不动,唇角的笑也还淡淡地挂着,显然成竹在胸,半点不担心会被拒之门外。
果不其然,漫长的半个时辰过去,几处城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燕清随意看了吕布一眼,后者迅速会意,大声下令,让几个副将带着将士们在城外屯驻。
燕清虽自信麾下武将各个治军严整,也断无猛然间带几万龙精虎猛的士兵进驻城中,扰了京民的道理。
燕清遥遥地瞥了一眼正面朝着他,怔怔出神的卢植,微微颔首示意:“卢太傅。”
卢植苦笑一声,拱手远远回了一礼,催马上前。
其实若放在平时,不论是地方上的官员擅自回京,还是驱动如此大股的精兵悍卒越境临城,一个谋反烙印,就得被结结实实地打上去。
可非常之事,就当行非常之事。
尤其此刻皇帝性命危在旦夕,不在皇城中,皇甫将军也遭到软禁,那么手握天底下最强悍的军队,储有最丰渥的钱粮和无人可及的威望的燕清,甘冒被人诽议溅污之险,千里迢迢地赶来,摆出空前强硬的态度,就为镇住场面……
但凡是一向自诩忠君护汉、忠心耿耿,纵算计燕清时也算计得问心无愧的铮铮汉臣,都感到了无比的羞愧,几要无地自容。
燕清微微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请。”
他虽在军旅之中,赶路辛苦,却仍是衣冠楚楚,仪容盛极。
卢植却是满面风霜,拼死狂追,奔波多日后,满是血污的战袍已有了难闻的酸臭味,他之前无知无觉,一心牵挂陛下安危,现忽然意识到这点,不免神色微微一滞。
燕清官职上毕竟低他一些,要严格说来,需下马向卢植这个太傅见礼的——当然,之后卢植也得向身怀公爵的燕清略执一礼。
但卢植却清楚,现正是最需要燕清这一诸侯之首的时候,他又一向清高傲气,哪儿会在节骨眼上计较烦文缛礼?
对燕清的谦退,卢植深深一叹,神色黯淡,仿佛一瞬老了十岁,草草地抹了把脸,沙哑道:“某已无颜面临君上,还是司空先请罢。”
他那再遭受艰苦磨难,也始终不曾动摇过的忠君报国的理想,在精疲力竭地回城,却被张牙舞爪的同僚逼迫的那一刻起,不说土崩瓦解,也蒙上了厚重的尘埃。
最可笑的是这些卑鄙小人,各个欺软怕硬,一旦对上的是兵强马壮、悍将如云的军阀燕清,就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燕清打量这一向精神奕奕、现却颓然万分的大名士几眼,微动了恻隐之心,淡淡道:“君上现正受苦,岂是自恋自哀的时刻?然而京中事务,我不便沾手过目,便劳烦太傅再辛苦一些了。”
卢植神色恍魄,魂不守舍地应下,末了忍不住问:“司空是真持有陛下密诏?”
他这问得唐突,燕清便回得冷淡。
他微眯了眼,移开了落在卢植面上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将手探入战袍前襟,将一绢诏取出,坦然抖开,随四周人看:“我燕某人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无可能伪造陛下诏书的,卢太傅这一问,未免太高估了在下能耐,又太低估在下品行了。”
在众将士充满敌意的目光中,卢植面色不由倏然涨红——他正处于情绪激荡的难熬关头,方才问的方式,的确太欠考虑,有失妥当了。
可他自己清楚,方才那话的本意,却压根不是真质疑燕清的品行,而是直觉以刘康的平庸资质,不太可能未雨绸缪到那个地步。
然而虽是匆匆一瞥,卢植也能确定那是刘康字迹和印戳无误,当下讪讪,别开头去,也不方便做什么解释,彻底无言了。
吕布不屑地冷哼一声,怒瞪卢植一眼,嘴里嘟囔了什么,被燕清一下拍在背上,才不好发作,只有转头大吼,点了几个部将出列。
卢植也正后悔着。
燕清不辞辛劳,千里救驾来费心费力,还给了四面环绕的诸侯可趁之机,一颗赤诚丹心,可谓天地可鉴。
要是燕清真有异心的话,只怕一开始就连躲都唯恐躲不及,又哪儿会在得到命令之前,冒着伪造诏书的杀头大罪,辛辛苦苦跑这么吃力不讨好、容易损兵又折将一趟?
卢植清醒过来后,面色越涨越红,也越感羞愧难耐。
他是太糊涂了,将奸臣误作后盾,却将忠骨视为奸佞……
实在对不住陛下,也对不住燕司空啊!
——自省得几乎要老泪纵横的卢植,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是,他之前针对刘康的怀疑非但一点没错,对眼前这正气凛然的堂堂燕仙君的胆子,他也低估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可是昔日单枪匹马,就敢变成吕布模样,出入何大将军府,愣是驴走了张辽和一千新兵,又是靠这一千新兵蛋子,就能毫不犹豫地对上数倍于他们的西凉精锐的狠角色。
不提将皇帝踩在脚底下暴打一顿的恐怖,单凭这几桩事里凸显出的胆色,要伪造一道小小诏书,就已绰绰有余了。
只是世人多被燕清漂亮无害的外貌,温文尔雅的谈吐气质所麻痹,在最初的惊叹过后,就将这归为市井流言的夸张不实了。
甚至还有人以为,真正出力的其实是身边那头猛虎吕布,顶多是把功劳算到燕清这主公头上了。
燕清不知卢植的默默垂泪,也未将方才的小小冲突放在心上,只专注于眼前之事。
这次进京,对他们而言只是短暂修整,顺便恫吓一下蠢蠢欲动的牛鬼蛇神。
现示威的效果达到,也就够了,不必惹上多余的仇恨,于是只带上象征性的五千兵马,就由吕布贴身保护着,骑马进了城。
百姓却不似满朝文武事迹败露后满是惊慌失措,他们尚记得燕仙君的好,听人忽然到了,不问缘由,只感欢喜。
特别近来城中隐有动乱之势,官军行色匆匆,大官小官都心事重重的模样,早惹得民心惶惶。
这下燕仙君翩然而至,哪怕什么都没做,也把他们的心给无形中宽了一遍。
而根深蒂固的信念,也渐有了被潜移默化的苗头——比起毛都没长齐整的小皇帝,还是战功赫赫的燕仙君要叫人安心啊。
看到热情的百姓捧着家里最好的鲜花瓜果,自发夹道相迎,很快就从远至近,汇聚成了一大片人山人海,见过无数大阵仗的吕布都不由咋舌:“主公,这……”
燕清睨他一眼:“这还用说?”
当然是快马加鞭,趁道路没被完全赌上,赶紧跑啊!
五千亲兵也当机立断地催马撒开四蹄,紧紧缀在二马当先的两位主帅后头,扬起了小股尘土,就叫满腹忧愁,随他们进京,却倍受民众冷落的卢植,不慎迎面吃了满肚子灰土。
燕清直奔软禁了皇甫嵩的前将军府。
连他本人都觉得神奇的是——大概是受封公爵的不同之处——再入久违的洛阳城,他身上居然像多了个带有魔力的神奇光环加成一般。
譬如现在,就只用大大方方地在府门前一勒马,再笑吟吟地看过去,那些受命守在外头的兵士就一个个跟跑了魂一般,面红耳赤地呆滞片刻,就不约而同地退缩去了。
吕布简直快将自个儿泡进醋缸里了,却只能面无表情地一脚踹飞了被封的府门,大步流星地冲到里头,憋着气将皇甫嵩给逮了出来。
燕清笑眯眯地看着一脸茫然的皇甫嵩,展开自己昨晚才赶工伪造完的诏书,只让对方飞快看上一眼,就小心收好,道:“因陛下事前有令,命我于危急之事,可代他下令,现便命你速速清点精兵,随我等征讨大胆逆贼……”
见皇甫嵩神色恍惚,只僵硬下拜领命后,燕清放缓了语气,笑道:“还望将军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争取戴罪立功,之后我亦好替你上书,为你求个将功折罪——”
131/186 首页 上一页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