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心下了然:“阁主是想起前世事了?”
楚翛点头:“正是。这两年夜里总是不得安眠,今日之梦该是牵扯到了前朝之事,楚筌前辈、吕轻烟、九黎、西北军…崔嵬前身是九黎族人?如此说来,大越可否与我崔嵬有血海深仇?楚筌前辈在世便拥有崔嵬楚氏的毒骨不成?”
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周雍有些发懵,他缓缓理着思绪,正要开口一一解答,外房门却被人轻敲了几下,楚翛冲着他一挑眉,周雍会意,身轻如燕地再度飞上了房梁,半点破绽没露。
“楚公子,是老臣。”
楚翛裹紧了披风,点亮烛灯后才答道:“刘大人不必拘礼,外头风大,快请进吧。”
楚翛平日里不是肃杀着俊脸不发一语,坐在崔嵬阁里安安静静当个吉祥物,就是眉开眼笑地讨别人欢心,装模作样画出一张菩萨似的柔慈笑脸作个假人。周雍还从未见过他这等学翩翩公子假正经的姿态,觉得新鲜得不得了,忍不住趴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刘安低眉顺眼地进来了,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坐下。
周雍居高临下看了个一清二楚,得,他家主子这是跑到中原人这儿享清福来了。
“不到卯时便前来看望楚某,想必刘大人是有什么要事。”楚翛用方才与周雍交谈时便烧上的滚水冲开了一小块茶饼,“没什么好茶,刘大人见谅…有什么事请但说无妨。”
刘安颔首谢过楚翛推到面前的一杯普洱,从宽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楚公子,这是邱公子自威州捎回来的信,专程给您的。”
那封信看似平常,然而仔细看看便能察觉其中端倪。信件而已,却隐约散发着清新的橙子香气,拆开来看,里头还十分骚包地装着些梅花花瓣。
楚翛:“…”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小姑娘模样的山神看他顺眼也就罢了,这身处繁华京城中的俊朗少年居然也居心叵测,着实是让他开了眼。
“替我谢过邱公子,”楚翛当着刘安的面展开信纸看了几眼,所言无非是些让他在京中好生照料自己、天冷多加衣裳等等的废话。他一目十行看到最后,只见那人换了种飘逸雅致的字体写道“威州战事紧迫,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此心情真意切,实属邱某十八年来难得一见,怨不得鄙人妄自尊大,亦是世上难寻之情。阁下慧眼,但请务必收下,经年过后,亦可倾心相负。”
楚翛哭笑不得。
刘安见信已送到,再不敢招惹眼前这位陛下心上璧人,找借口溜之大吉:“想来楚公子尚未梦醒,老臣这便退下,公子再小睡片刻。巳时再研读《伤寒杂病论》不迟。”
楚翛也不看他,慢悠悠地喝了半杯茶,这才出声叫住刘安:“刘大人,留步。”
刘安的手都搭在门框上了,连忙回身作揖:“楚公子还有何吩咐?”他回头的瞬间,便清晰地看到楚翛脸上温润谦和的微笑褪了个干干净净,那张脸竟变得陌生起来。
楚翛不答,缓缓喝干了热茶,留给刘安一个冰冷阴戾的侧脸,烛火闪烁着为他镀上一层明暗纷杂的剪影,竟缓和不下那人半分寒意。
寒冬腊月,刘安额头上顷刻间便凝结了一片细细密密的汗滴,他的手臂恭谨地平举身前,僵硬得无法动弹。
素日里他像是戴着张贴合入骨的面具,时间一长,竟让人以为那东西长进了他的皮囊之间。这冷不丁摘了个彻底,倒不像他了。
“刘大人,你们那位邱公子有手段,教你们都转着圈撒谎。或许大人不认得我,但有件事请你务必明白,”楚翛端起烛台踱步到刘安眼前,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半点光火照不进来,“我的本事,不比邱源小…现在,刘大人,劳驾回答楚某一个问题。”
刘安哪里见过这般架势,腿一软就给楚翛跪下了:“老臣知无不言!”
“好,”楚翛眯了眯眼,缓缓蹲下与吓得魂不附体的老头对视,那一瞬间,老人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双死人的眼睛。
乌黑,冰冷,泛着让人牙碜的沉沉死气。
“你告诉我,邱源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御医…丞相?亲王?宦官?还是…皇帝?”
刘安跪地不起。
周雍目瞪口呆。
第13章 逼供
回到西北军军营见了董琦,关于秋笙身份的误会总算是解除了。除却身受重伤的高立,其余几人都聚集在帅帐里就今日之战商讨利弊长短之处。
说来方久与王登也觉得神奇不已,西北军在生吃了两轮说败不败的窝囊仗后迎来了皇帝亲临,虽说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之下,却实实在在是打了场漂亮的胜仗。说是不迷信天子之尊富有天地之灵,却不得不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多少归功于秋笙。如此一来,即便是飞扬跋扈的王登,都对秋笙多了三分敬重,倒使小天子受宠若惊。
“陛下亲临威州参战末将都无处得到消息,可今日沙场之上,克斯那拼死一箭摆明了是冲着陛下来的。陛下藏身之处又隐蔽的很,末将以为,是军中出了叛徒给北贼通了风声。”王登道。
方久皱眉思索片刻,摇摇头否定:“王将军,方某倒不以为此。王将军且想想看,连你我位高至帅都不知陛下亲临,更别提底下的士卒兵将了,何来通风报信一说?”他欲言又止,悄悄看了眼秋笙,将剩下的话默默咽回了肚子。
秋笙自然知道缘由,顺口接上:“西北军里应当是干净的,是朝中重臣之中出了歹人,朕已命江大人着手去查。”他抬手抹了抹脸,见不再渗血便一把扯掉包扎的布条,挑起唇角露出个邪笑来,“这倒未尝不是件好事…既然身份已然暴露,诸位便不必再费尽心思将朕安排在其他安全地方。北贼此战失利,必将搜罗全力最后一搏,朕见西北军三营副将位子尚且空缺,不如御驾亲征。”
一听这话,一向不言不语的闷瓜齐默破天荒地抬头露了个全脸给秋笙,王登则是被这小皇帝视战场为儿戏的精神震住了,三人之中只有方久回过神来,急忙开口:“陛下,这不成…”
“不成什么?”秋笙厉声打断,“保护身侧之人于朕恐怕有些难度,但保全自身还是绰绰有余。你们不必担心。”
方久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秋笙一挥手憋回了嘴里。
秋笙志得意满地按了按方久的肩膀,孺子可教,认为此人定是个人才,日后必加以重用。他不等王登对此表态,便直起身来:“作战安排你们继续弄,朕去瞅一眼克斯,撬撬他的嘴…威州一战必须速战速决,江辰给朕来信称南蛮那头不接受谈判和解,这两头小东西就是商量好了趁着朕这皇位还没坐稳当,处心积虑想找点儿不痛快。一旦威州安定下来,便调西北军半数前往支援韩将军。”
几位将军直跪在地,张口称是,实则心里明镜似的。平定北境击退北骊,说来不过寥寥数字,却实在是如今谁都未曾敢奢求的结局。
北骊赤血,单单靠这点就够西北军喝一壶了,更别说异族人素来高大威猛,一个北骊军官单打独斗能挑两个西北军将士,西北军原本引以为傲的人数优势此时却成了莫大的笑柄。
秋笙走到帅帐门口,蓦然回头看了一眼,见三张像是被喷了屎尿的臭脸,不由倍感任务艰巨,却仍是露出个少年人不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笑容来:“你们可真是丧气,赤血的事,朕现在前去逗逗克斯也就有结果了。诸位莫急,且等上…一顿饭的工夫,朕保准给个交代。”说完,不等炸毛的王登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反驳,只带了个随身的小包裹,闪身没了踪影。
疯疯癫癫,傻傻呼呼,这便是三位西北军首领对于新皇的第一印象。
“你们别说,”方久挠挠头,“要不是董大人给陛下作证,我还真不相信他是皇上。”
威州靠近北骊的边界是没有正经监牢的,往常就算是破天荒得了几个战俘,也还没等关押受审就自行吞毒而死。这下万岁爷一道圣旨下来要关人,王登只好粗制滥造了一铁笼子出来,不像是个关人的地方,倒像个养牲口的破笼。克斯被五花大绑锁在里头,一身的血腥气配上生锈笼子的铁锈气,宛如活体的毒气弹一般,熏得周围看管的士兵都远远地瞪着他,不敢迈过半步,唯恐自己的鼻子遭殃。
秋笙却像失去嗅觉一样贴在了铁柱子上打量着克斯,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
克斯嘴上塞着破布,兼有重伤在身,破口大骂都成了有心无力。他奋力挣扎了几下,见秋笙丝毫不为所动,只能瘫坐在地上,恼恨地瞪着他。
士卒上前,一手捂着鼻子:“这东西臭的很,万岁爷金贵身子快别沾了这晦气,凡事只管吩咐属下便是。”
“没事,你过来,”秋笙无视小士兵一脸的不情不愿,手臂一收把他拖过来,看了看军装上的绣字,“姜…瑜,你替朕把这铁笼打开,招呼弟兄们转过身去,无论听到什么声儿都别回头看。”
“万…万岁爷,这可使不得。这人可有本事的很,不知道杀了咱西北军多少人马!万岁爷,开笼门,使不得使不得…”
秋笙偏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静静盯着姜瑜。
堂堂君威不是说着好听的,天寒地冻的,姜瑜愣是出了一脖子冷汗,赶忙连连点头:“遵旨,属下这就办。”
克斯死死瞪着秋笙,那俩原本不大不小的黑瞳仁被这么个白眼翻得都快看不见了,加上他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色,活脱脱就是一阴曹地府来索命的厉鬼。
姜瑜刚出的冷汗还没干透,不小心抬了抬头,正对上克斯阴狠的大白眼,新一轮的冷汗顿时爬了满身。他悄悄看了眼秋笙,竟见这养尊处优的皇帝正冷冰冰地回视克斯,眼神之阴厉狠辣较之克斯有过之而无不及,俨然一副见惯了这场面的老练模样。
秋笙抬抬下巴,示意姜瑜离开,抬步走进铁笼之中。姜瑜巴不得赶紧走人,交了钥匙拔腿就跑。
“等等,”回头,秋笙却并未看他,那双精光毕现的眼睛像一对尖钩,无形地剜下克斯一块块连骨带筋的血肉嚼碎了研磨,“这地儿冷得很,可别冻着主帅大人。你去拿个炭火炉来。”
战场之上,粮草衣物都是稀缺之物,更别说这炭火炉了,这宝贵东西平时是他们自己都享受不到的,如今却要便宜了一个将死战俘。姜瑜刚想开口抗议,却瞥见秋笙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棱角分明的侧脸,只能低头道了声“是”,便识趣地离开。
姜瑜前脚刚走,秋笙便将小包裹往地上摔了个开花,也不看一眼过去,便精准地抓了一个小纸包出来,上前几步,一把拧过克斯的肩膀,拆了纸包,将里头蜡黄的药粉尽数洒在了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不等克斯回过神来施力反抗,就上手将伤口缠了个结实。
一串动作下来,像在沙场上卸了他下巴夺了他自尽之力时一般流畅干净,克斯猜不透这皇帝是想作甚么妖,只能定定地注视着他,一时有些怔愣。
秋笙替他敷好了药,从腰间抽了把小军刀对着克斯比划了几下,自始至终再没去看他:“上好的棉金粉都给你用上了,这下算是死不成了。你先自个儿恢复恢复,我还是很有人情味的。”他故意没去自称为朕,实在是说不出口。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对于自小在山野土匪窝子摸爬滚打的秋笙来说再平常不过,可一国之君无论如何是做不得这种事的。
棉金粉敷上,伤口处传来隐隐的微痛,克斯知道疼痛是证明了这药管用,他耐下性子专心对抗这股痒痛,却不敢放松精神——他实在摸不透秋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秋笙自上了药开始便有意闪避着他的目光,炭火炉送上来了,他摆摆手挥退了姜瑜,看到周围将士都背过身去再看不见他动作了,这才蹲下身来,军刀顺着衣裳的针脚一点点破开。克斯微微挣扎一下,他便瞬间目露凶光,狠狠扭住了对方的手腕,生掐在背后动弹不得。
克斯身为北骊天狼军主帅,什么血腥残暴场面都算是见过,可如今这十八岁的少年握着军刀慢条斯理地割开他军装的文质彬彬的动作,却让他脑中神经紧绷起来,额头逼出了一层冷汗。
“若是想让我投奔你,狗皇帝,趁早别想!”
秋笙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外强中干的将领声线中难以抑制的颤抖,他低低笑了一声,空着的左手将炭火炉拉近了些,漫不经心地自锁骨处割到了腰腹:“你归降?别说高立他们,我都不信。主帅大人,这些谈条件的话,等待会儿你撑不住了再说。”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肉向下剐蹭,硬是折腾出了这惯于北方寒冷天气的铁血大将一身的鸡皮疙瘩。克斯轻轻挣动了一下,霎时间从手腕处袭来一阵巨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估计腕骨是给秋笙捏碎了。
“少…少废话!什么撑不住?除了拉图大人,我这辈子不给任何人低头!你个小白脸在这儿逞什么能!”
“哟,还有力气说话呢,”秋笙剪完了上衣,将小包裹拽过来,里面是一个平日里威州人烤肉吃的铁架子,还有□□个装药粉的小纸包,他小心翼翼将铁架子架在了火炉上烧热,摆出一副专心致志烧铁架子的姿态来,像是短暂地忘记了克斯的存在。
克斯光着膀子看他烧架子,渐渐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瞪得有平时两倍大:“你你…你你你这是要…”
“放心,有药呢,但凡我不想叫你死,打包票你死不成。”转了转架子以使它均匀受热,化身修罗的男子终于转头对上他惨白一片的脸,慢慢地扯开唇角,冲他微微笑了。
刀尖舔上他的前胸,恶魔的声音在他的耳畔炸响:“主帅大人,饿了很久吧,我给您烤点肉吃。”
…
“韩将军来信,江南的局势暂且是控制住了,南蛮的实力比不得北骊,若是对方不搬救兵,韩将军还是应付得来。陆大人,眼下威州战事吃紧,状况较之江南要严重许多,高将军前些日子来京便是搬了救兵回去。依您之见,从南大营抽调多少兵马支援西北军合适?”
议政堂内,六七个大臣端坐其中。这里平时是皇帝与众臣子商讨重要政事的场所,这两日秋笙不在,他们便自行组织起来,准时准点到岗,比平日里上朝还来的积极。
那被唤作陆大人的正是当朝左相陆允,这人个头矮小神态肃穆,若是不看那满是肉褶子的老脸,一身威严潇洒的紫金官服穿在他身上,活生生就是个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孩子,滑稽可笑。
“依老臣之见,威州北贼着实难对付,更何况如今陛下奔赴威州身陷险情,我等身为大越臣子,理应将陛下安危放在心上,再说,等着入了冬下开雪,不知又会横生什么枝节。不如早些了结了威州战事,多调走些南大营的部队支援高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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