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举明明是想逗楚翛一笑,却在最后收尾时声调中无意间带了些稚嫩却鲜明的杀气,阁主拼命想弯过嘴角笑笑,最终还是半低下头,借过昏黄烛光掩住了落寞神色轻声道:“小舒…”话音落下一半,他迎着夏舒惊愕的目光猛地抬头,咬细了声线厉声道:“谁!”
夏舒惊愕的目光换了个方向,直勾勾地瞪着紧闭的房门。
许生安荣幸地成为第二个沐浴此等目光的人,楚翛一开口他便推开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拼拼凑凑的纸条道:“知道你要看,这就是。”
楚翛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隐隐约约觉得许生安的变化未免太大了些,明明上回回来还险些请他吃了一顿竹板烧肉,如今就有这般知书达理端茶送水的觉悟,实在不正常。
阁主一边一丝不苟地展开信纸,一边偷偷瞟许生安的脸色,默默给自己提醒: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许生安倒是坦坦荡荡,根本没注意楚翛偷偷摸摸的小眼神,上前帮他把皱巴巴的纸条铺平了,说到:“刚刚夏舒说的我听到了,那是前头,你不看也罢,除了帮你上火发疯没别的用处。下头有点不对劲,你自己看两眼。”
楚翛答应一声,眼珠一转看完了,本就显得病弱苍白的脸更是白的发虚起来。
还当真不是个好惹的货色,一封信就是一记响雷劈下来。上次那封说楚筌还有一帮强劲后援等着他自投罗网,这一封又说先帝与前太子之死,也就是先前京城那场瘟疫是有人蓄意为之,根本就不是什么突发瘟病。
甚至连此瘟疫纠缠到昆仑山山民身上来都是有所预谋,此人连声质问他:一回生二回熟,尔明我暗,下次再有一回倾城瘟疫来袭,你扛得住么?昆仑山山民扛得住么?你在外头帮着这些山民的世仇之敌整治天下,放着他们在原地罹难,你的良心当真过得去么?
楚翛揉了一把胸口,感觉心累得变本加厉,再忍不住,一掌拍在正心口上,呛了一口污血出来。
满口乌黑的血液喷了满地,楚翛的左臂被夏舒扶住却仍是晃荡了好几下才勉强稳得住身体,袖口里一团浓烟登时就要飞出来。
“是那东西!楚哥!”
楚翛神智一昏,临着神志不清前狠狠一合牙关咬住了舌尖,尝到了腥甜粘腻的血味,眼神顿时清明了大半,衣角处启魂灯微微一闪,黑影便不见了。
他身子又是一晃,却伸手抓着茶杯喝了口水,夏舒松了口气,回过神便埋怨起许生安来:“不是你说不许把信给阁主看么?也不至于闹得吐血!”
许生安也看到方才若隐若现的黑雾,双手微紧,没理会夏舒,径自坐到楚翛替他斟满了茶杯:“真假还要再行考证,你先别急。”
楚翛半睁着眼缓了缓,将满嘴的腥味冲了个干净,撑起头来冲忧心忡忡的夏舒一笑:“小事一件,别担心。”将糟心的信件一折搁在桌上,转向许生安:“你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的吕轻烟么?”
许生安一见他收了常飘在脸上的三分笑意便知此人要说正事了,坐正了身体:“自然记得。”
“我最初根据梦中记忆推了推,以为这吕轻烟是大越西北军将领,因此前往威州之时在西北军军库里翻到了名册,那东西记录了大越自开朝以来所有西北军校尉以上军衔的武将,我从头翻到尾,愣是没见着有吕轻烟这么一号人物。”楚翛含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嘴,重重咳了几下,“还有,西北军最高统帅高立高将军,无意间曾透露给我西北军不成文的规定:军里不收女将。”
许生安一愣:“她不是?”
“可能是我看错,也可能是她用了假名,宫何不就是假的么?”楚翛轻叹一声,“再说我所有的往生记忆都是楚筌给的,这孙子蒙不蒙我还不一定。”
许生安一激动直接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别,我没意思,”楚翛轻笑着站起来一把按住了许生安的肩膀,那种淡然立于尘世外的安和神采又回来了,他抬头看向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夏舒,轻轻挑眉一笑,“小舒,今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你那儿瞧瞧你刚耍出来的新剑法,等着太阳一下山,咱们抓鬼去!”
夏舒一副心肝刚悬到嗓子眼儿,又猝不及防地摔了回去,真是坑的他说不出话来,简直要不知道到底要发生点什么事才能撼动自家阁主这点八风不动的贱笑了。
第36章 杀鬼
楚翛这人说话常常没谱,又乐意到处随便开玩笑,一百句话说出来大概有七八十句是坑人逗乐用的,再加上他那潇洒惯了的脾气,不到火烧眉毛没人敢去请他,请了也白请。人家能皱巴着脸正襟危坐地说上一顿胡话,许下什么诺吃杯茶就忘,别等着事后去掉脸色,是骂是打这孩子都认,偏偏记吃不记打,下回接着出样。
说到底就是一个缘故:只要天不塌气不绝,大水要淹龙王庙在阁主眼里都是要排在吃喝玩乐之后的小事。
偏生这次闹鬼,让心静如水的楚翛总算在除了楚筌外的事上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悬在头顶上的尖刀,无论如何是不敢小觑了这位写信人的段位,也是不愿意硬着头皮迎接夏舒小哥一通连打带骂,只好掐着日出前赶早跑到夏舒门口提剑等着人睡醒,却一时忘了此人也是个能睡懒觉的,愣是等得落了一身的露水湿透外衣。
夏舒一开门,就见到发梢还在滴水的楚翛正斜倚着树干微微仰头闭目养神,气流稍稍一动他便睁开双眼,睫毛上积聚的水滴泪似的滑过侧脸,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印子。
他后脑仍靠在树干上,却懒懒地偏过头来,迎着光微眨了下眼睛,冲夏舒轻笑道:“睡到日上三竿了,我的小祖宗。”
夏舒一瞬闪念,还以为两人这是在寻常人家的乡野小院之中,身为一介白衣浪迹江湖,而这不过是个平平常常、日光温柔倾泻的冬日清晨。
他的妄想下一刻便被另一个当事人断送了,楚翛压根不管他刚刚睡醒脸上还有口水印,轻响一声利剑出鞘,出手便是当胸刺来的一记杀招,嘴角还挂着笑,气息平稳地说:“赶紧的,练剑。”
夏舒心说:连拔剑的工夫你都不给还练剑?连个鬼啊!
虽说心里这么想,以他的水准,能应付过楚翛的手法就相当不容易了,阁主那般一面出招一面耍花腔的技术他也只能羡慕羡慕罢了,手里又没剑,慌忙之中只好闪了步巧跳上了树,好歹总算是有片刻清醒清醒的空闲,这才抹抹眼角打了个哈欠,一边唉声叹气地埋怨:“楚哥,这就要开打啊,你也太不通情理了。”
楚翛看着这小子被自己追的慌不择路居然上了树,不由失笑:“我验你的技艺有无长进,怎么就来个不通情理?”
夏舒悠哉游哉盘起了腿,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要我练剑,却连个拔剑的机会都不给我,这不是欺负我么!阁主您餐风饮露不恋床,小弟没那好本事,现在眼前还是花的。”
他这话自然是胡说八道,眼花?眼花怎么爬的上树?
楚翛半真半假地答应一声,夏舒正要趁着他转身去拔剑,岂料那人再回身,却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把掌中刺向他甩过来,破空而来,撕扯出轻微刺耳的声响。
阁主的掌中刺自与别家不同,重量上轻了不少是首要一点,其次便是那工匠在制作之时格外尽心尽力,不像糊弄夏舒他们似的,每一个尖头都磨得又尖又细,不必带着力出袖,只是平日里玩闹碰一下都要疼半天。
一回头就被这么一群东西挡住了视线,夏舒先是短暂地一懵,神思一回便翻身一旋下树,楚翛抱着剑就等着他呢,一抖剑就是一招狠的。
夏舒回身拿腕骨间扣紧的银甲猝不及防地一架,来不及挺住一口热气,加上楚翛这一下确实没太注意收力,顿时自心腔处涌上来一股血腥气,呛得他胸口一阵剧烈闷疼,没止住一声轻哼出口。
楚翛后退了几步,算是让了他一招,拿剑尖点了点夏舒搁在他身后小桌上的剑,笑道:“今儿取到剑就算你赢。”
夏舒简直不知道损他什么好了,说好的练剑呢?
阁主自己过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随性模样,夏舒知道他平时受的是何种折磨疼痛,本是万分心疼他的,然而这人总有种以己度人的臭毛病,关系越好越蹬鼻子上脸,练武修习时更是变本加厉,理所当然地以为夏舒跟自己一样没心没肺,一把好剑愣是活活当成了逗小兔子的胡萝卜,光看不用了。
知道楚翛有这趣味,夏舒却除了耐下心性全心全意对付这个难缠的对手外并无别法,谁让当时自己硬是认了人家做哥哥的?活该!
他这点功夫在楚翛面前就是磨砖砌的喉咙——又光又溜,只剩下抱头鼠窜和护住了要害挨打的份。可不争馒头争口气,再弱气势上也不能输,夏舒悲壮地赤手空拳扎好了马步:“请——”
…
天角微暗,一河星斗堪堪破空隐现,楚翛便拽着夏舒在昆仑山北崖找了个山洞一同藏了进去,根据素日里的经验来看,那东西只在天色全暗、几近午夜时才现身,两人百无聊赖,索性双双靠在石壁上斗起嘴来。
楚翛:“我这才走了多久,,你就把武艺放下了?瞅瞅瞅瞅…都被我打成什么样儿了?”
夏舒顶着一个沉甸甸的猪头,唇缝间裂了一道小口,说话都说不利索,只好屈辱地沐浴着阁主无比嫌弃的目光哼唧几声:“楚,楚哥…你不让让我也就算…下这么狠的手,吓唬,哎呦疼…吓唬谁呢…”
楚翛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不像旁人一般打中了对方便死命向同一处攻击,而是天女散花似的劈头盖脸一顿揍,等到揍完,便发觉零零碎碎的伤口竟均匀地分布在全身,简直像是打之前就算计好了。
这样打,刚完事只觉得浑身没一处不疼不难受,但好就好在都是皮肉小伤,养两天也就没事了。
他一声呼痛是真疼着了,楚翛到底是舍不得,扫了一眼从头到尾都被大白布包扎上的夏舒,只觉现在还没见着真鬼,先要被这位吓到,只好憋着笑、略有歉意地摸了他脑袋一把,放软声音道:“我错了,以后再不这样了。还疼么?”
夏舒一听着他认错就再不肯怪他,正要顺着楚翛的手劲再让他替自己顺顺毛,却觉那人手下一停,转而挂着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抓抓下巴,问道:“以前没把你打成这样啊,等着顾嵬醒了,让他教导教导你,省得你见天儿满山乱跑没个正事。”
夏舒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呆,继而哭笑不得地哼哼道:“阁主,顾嵬早就打不赢我了。”
楚翛:“哦?手下败将就做不得你师父了么?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处在半瘫痪状态下连上窜下跳都是痴人说梦,只好退而求其次,夏舒艰难地转了转脖子看向楚翛,“我不是这个意思…楚哥,问题在你,不在我。”
楚翛不以为意:“在我?”
夏舒闭了闭眼睛:“你今天带了杀意…你让我感觉到,你想杀了我,出手也比往常快了许多。”
楚翛愣住:“我没有。”
“我知道,问题就在这里,你最近精神气力还…”夏舒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顾不得手指上的淤青一把扯住了楚翛的衣领,“来了!”
藏身的山洞前是一簇娇艳欲滴的冬梅,颇为遮挡视线,夜里光影又暗,楚翛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之中找准了方向,顺着夏舒视线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一团白花花的雾影慢悠悠地飘过来。那东西像是知道他们躲在山洞之中,却又不知何故就是不进来,偏偏就在洞口不远处来回晃悠,一边发出声调渐渐拔高的尖鸣。
那白烟似乎刺激到了楚筌,他失控般横冲直撞,楚翛却因为想将女鬼引进山洞里来,迟迟不敢点亮启魂灯。生生挨受了半天煎熬,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夏舒一手拉在他衣角,心急如焚却不好扯开嗓门大吼,憋得声音都哑了:“点灯啊!你干什么呢!”
楚翛反手一把扣紧了他的手腕,夏舒没设防,险些一嗓子叫出来,皱着眉一看,却见他偏头极勉强地笑了笑:“没事。”
他唇角还沾着一丝半点的黑血,脸色比外头的鬼魂好不了多少,这么一副尊容说声“没事”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夏舒却自是明白他心性,眼睁睁看着女鬼更近一步,忍着她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压低声音问:“你要让她进来?
启魂灯是净然给他的,妖魔邪怪、魔障恶业皆不可近其身,若是他没有杀孽,还可作个“往生能闻佛法之国土,速证佛果;积会善根,造就通上界之天梯”的神物。平日里防着楚筌,这鬼不是干净东西,自然也是怕的。
又是一口血呛咳出来,楚翛扭过头,无声无息地尽数吐在一方白帕上,顺势抹了抹嘴角,口中这才清爽起来:“嗯,不然放着她在外面乱跑,不好抓。”
敢情这句“抓鬼”终于不是说着玩玩的了。
女鬼此时已移动到山洞门口的那株红梅后头,她狰狞地扭动着身子试图整合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来,却只勉强拼凑出一张五官模糊的人脸,堆砌在一团说不清楚形状的白雾上头,正咧开了鲜红鬼魅的小嘴探出白花花的舌尖舔了舔嘴角,冲着楚翛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深邃空洞的眼窝里,正缓缓滚出一行血泪,皱紧了双眉,却唇角带笑,似乎连那笑都是被逼无奈做出来的假象。她极端痛苦地抽泣了半晌,猛地一抬高声调,发出一声长长的□□,一头栽倒在了洞口。
有楚翛在旁边就像吃了定心丸,夏舒不怎么害怕,反倒心疼起那个鬼来了:“这是…哭了?”
楚翛把夏舒往身后一带,长剑出鞘:“她要是会哭,你都能把我打死了。”
夏舒刚要顶嘴说“那也不是不可能”,却见那鬼猛然抽搐片刻,殷红的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颤颤巍巍的小舌头,一面发出闷雷一般的巨响,一面张牙舞爪地跳进了山洞。
“唰”地一声剑鸣,楚翛几乎瞬间便闪身上前,顺便一脚将夏舒踹的更远了些,旋身一剑将女鬼膨胀开来的脑袋劈成两半,趁着那团雾气还未再度聚集起来,转身喊道:“躲好了!”
真刀真枪动血肉时,没好本事跟楚翛平分秋色的上阵去那都是拖后腿,夏舒立刻找了棵枯树掩盖住了自己大半个身体,只见鬼烟渐渐聚集,一头恢复成丑陋的脑袋,另一头则变换成一对坚硬无比的长棍,眼瞅着就要从楚翛的视觉盲区捅到他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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