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此后的一个月,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南蛮强占了江南后便长时间内不再有异动,西洋水师无缘无故撤了军,前不久捣乱的北骊也在天城一事中见识了秋笙被赤血近距离一炸还能拍拍屁股没事的本领,加上族长拉图心力交瘁,极寒肃杀之地更是不利于伤病恢复,愣是被一阵小北风吹到了,至今没从床上爬起来。南北无患,沿海线平安无事,边境虽是小战不断,但短时间内开火大战是不太可能了。
战争一走,先前制定的那些条条令令几乎没有一个是不用动刀子的,关于半推半就让民间流通一文不值的纸币是否该在战后向各方兑现一事,文武重臣已在朝堂上面红耳赤地相互开炮很久了。秋笙基本每天的大事便是坐在龙椅上当个听之任之的壁画,等到他们吵到最后要个定论,因着他自己暂时也没拿定主意,只好遮遮掩掩地搪塞过去。时日一长,连陶清林都对万岁爷敷衍塞责的态度有了意见,眼看着自己将要成为新一轮的众矢之的,秋笙连忙拽上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西南提督郑南天天陪着自个儿一道受刑。
刑部尚书王九斯:“陛下,先前推行以纸代金的措施时便引起了全国性的大规模不满,其中尤以豪奢人家为主。原先还可游说他们说是大战当前恐国库不安,而至于如今,却是太平年间河清海晏,若是此事再不出白银安抚下众人情绪,恐怕后患无穷。”
刑部的人不理财政,说要全放下去就全放下去,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胡天都出列道:“王大人说的好生轻巧,敢问大人,额面五百万两的纸票,朝廷拿什么买回来?”
王九斯:“自然是国库中黄金白银,税收、楼兰鬼觉及众多周边小国上供的例银。”
这话说的简直像是没有脑子,按察使赵彦声援胡天都道:“王大人,若是国库中有足够的黄金白银,那为何还要下放纸票换银?拿来的银子原封不动再发回去,恐怕国库现下并无此财力。至于税收供银相对于如今的情形都是寥寥,杯水车薪罢了,这些都是要花年岁慢慢攒的东西。王大人有足不出户而将天下全局在握的魄力,着实令赵某佩服,只是万事求根溯源落在现实基础之上,大人切莫纸上谈兵。”
眼看着王九斯这个嘴拙的笨鸭被两人糊了一脸说不出话,左相陆允出列:“难道赵大人和胡大人是要一分不还?若是诸位心生将来以纸代金之意,倒也无妨,只是战时分派的纸票制作粗劣极易伪造,眼下大局初稳百废待兴,已不是人人自危、只保项上人头便万事大吉之时了,假冒伪劣将会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陛下,恕臣斗胆直言,京城中已经开始出现小额面的假纸票了,若是不抓紧换回白银,只怕任由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本来是他们一帮大臣在吵闹拌嘴,陆允这一句相当于把锅抛给了秋笙,万岁爷心下正左右为难,摆摆手甩锅道:“江大人,您看呢?”
扛大刀上阵杀敌他别无二话,只是这朝政事务他往日几乎一无所知,管理起这帮一个比一个气焰高涨的重臣们可谓束手无策,就几个新人算是他提点上来的,却格外刚毅耿直,大白话说的秋笙每每心肝泛疼。满朝文武,也就只有江辰能帮他挡挡这满天乱箭。
江辰:“陛下,虽说如今天下安泰黎民安居,是该大规模兑换纸票,可四境虎狼贼心未死,威州一役、江南和谈毕竟不是一劳永逸,加之国库吃紧恨不得只进不出,和平年间到底并非盛世,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本末倒置,倾尽国库以安豪奢。依臣之见,不如先将京城及周边诸多城镇的纸票先行兑换完毕,昭告天下朝廷之举绝非出尔反尔不认账。纸票之中,可先将往日常用的大额面纸票留下,小额面纸票兑换,前者数量极少也方便各州郡管制。至于边缘城镇,可从京城向外逐一解决,往后大可徐徐图之。”
这各打三十大板的安排双方都不能抱怨什么,秋笙的态度他们也算是看明白了,再做纠缠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尽管一个个脸色依旧很臭,却还是毕恭毕敬地纷纷跪倒:“臣等,附议。”
“那便先行处理京城、花都及其周围小镇。胡大人,这事你来管。”看到王九斯举起了笏板,秋笙并未作停顿,“诸位爱卿若是想启奏先安顿天城,趁早别到朕这找不痛快。若是造个反就能达成目的,往后这帮孙子眼中可还有礼义伦常?可还有朕?”
众臣皆呼万岁,王九斯混在这人群中,只得低下头来。
第44章 北乱
折腾完早朝一干事务,写了诏令叫胡天都带着去了,出殿已是烈日正当空,身侧有侍女举着大伞遮挡,可这玩意全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半点阳光遮不住,秋笙皱眉挥手叫来李辞,吩咐他将这大伞和打伞的侍女一同料理了,自己伸手挡住了眼睛。
虽说近来较之前一阵子平安不少,可呈上来的折子数量却直线上升,几乎堆满了两张几案,白天楚翛又靠在墙角翻阅医书,此人即使压住呼吸一声不响,对秋笙的干扰也称得上是收效明显,万岁爷从下了早朝到晚间用膳能看完二三十本已经饱和。再堆积下来的,只能放到人形干扰物不听指令到处乱窜的半夜三更来看,常常点灯夜读就熬到了天亮。时间一长,他的身体还没受不了,眼睛倒先投降了,基本见不得强光,一见就涕泪俱下,好不可怜。
秋笙不认为这是自己意志不坚定色令智昏,反倒一本正经地将此锅劈头盖脸地拍到了楚翛头上。阁主哪担得起这祸国殃民的美称,收拾着东西就要去睡大街,万岁爷还死皮赖脸地不让走,可谓古今第一大无耻昏君。
一路阶梯基本是闭着眼走下来的,秋笙半聋的毛病刚好,就又成了一半瞎。这熊瞎子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光天化日之下便走出了一连串醉拳步法,可惜天子脚下无闲人,竟没人看得懂这迷幻醉人的招数,秋笙一个急出步,便一头撞上了小太监福辉。
内务府被炸成烂泥时,这小子恰好领了秋笙的差事给楚翛送古书去了,临走前还在叽叽咕咕抱怨,谁知竟就这么捡回了一条小命。从此便视万岁爷为救命恩人般愈发恭谨,冷不丁这么一撞,魂儿都要吓没了,一声巨响便跪在了地上:“陛下…陛下,奴才有罪…”
秋笙半张开眼睛一瞧,伸手扶了他一把:“是朕往你身上撞的,你倒道起歉来。”
万岁爷的手谁敢接?福辉千恩万谢地自力更生爬起来跪好:“陛下,奴才今早为净生大师伺候早点,岂料房内竟空无一人,床铺已被收拾干净,东西也全部被拿走了,奴才找遍整个御花园都未曾发现净生大师的踪迹,想来是已然离开了。”
秋笙心里默默盘算片刻,从那人自天渊寺归来至今,恰好三十天整。
“他可曾留下什么?”
福辉从外袍袖口拿出一封信:“屋子里除了这封信外别无他物。”
他接过信封一瞧,只见背面俨然一副那雪千里的画像,虽只有寥寥数笔,却万分传神,精妙的很。
秋笙低低一笑,将信封收入怀中,吩咐福辉道:“替朕去马厩瞧瞧,净生大师的那匹白马可否留在此处?”
福辉领了命去了,秋笙捏紧了那封信,快步找了个避开太阳的小凉亭一躲,轻手轻脚地撕开了封信封口的红蜡。
“花都驿站,半载有余。雪千里暂且托付在此,此驹食量颇大,却可瞬息间行千里路,劳烦照看。待一身毒骨除尽,大抵秋冬交际,再会有期。”
凉亭旁便是一簇迎春开的茂盛喜人,秋笙将这区区数十字的信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五六遍,只觉那人风流自在的字迹都一五一十烙在了脑子里,才勉为其难地轻轻收好,一面忍不住唇角带笑,一面捂着眼睛往小竹屋走。
太磨人了,他心想。
福辉在马厩里晃了一圈回去复命,回到原地却不见了秋笙,正手足无措之时,猛地想起前不久李辞对自己的谆谆教诲。
“主子平时愿意去哪儿,咱们当奴才的得比正主更清楚才行。像是陛下,近来几日有事没事就往小竹屋里跑,这人要是不在议政殿就是在竹屋里头,至于后宫你干脆别管,都是一帮守活寡的小姑娘。”
顿时茅塞顿开,迈开步子正往那儿赶,却见生在凉亭旁的一株迎春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本该是迎风花枝招展的年月,竟然凋零的七七八八,连柔韧枝条都遭了殃,本生的横七竖八的树枝忽然间被一根根折整齐了。没了顺风腾空起的资格,显得格外惹人心疼,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的福辉神经过敏,这就要大吼一声以为发现了皇城第二大惊天迷案,谁知目光一转,登时说不出话来。
原本被茂密花簇遮住的墙壁上,俨然是刚题上的一首西江月。
“年少不识清愁,大梦几度难安。夜阑风静倚画栏,看取心头眉间。
醉里挑灯珍珑,星宇苦被云掩。春光消融无人叹,中秋月明独看。”
不解风月的小太监觉得有点儿牙疼,不是很能理解这首骚包的怨妇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是可怜那横遭灾祸的迎春,觉得救命恩人这非要劈花才能作诗的雅兴实在特立独行,反正他是挺有意见。
被默默吐槽的秋笙此时正揉搓着一把迎春染了一手的香,端坐在竹屋内看信。
自然不是楚翛的那一封,信封上用来封口的并不是寻常红蜡,而是某种送到秋笙手里后仍然粘粘糊糊的不明黑色物体。秋笙研究了半天没弄明白文雅脱俗的拆法,只好简单粗暴地拦腰斩了。
那是一封来自南疆巫蛊寨的回信。
那日连城披露出锦衣卫蛊毒及苏家与南疆关系两件事过后两天,秋笙自认为经过了长久的深思熟虑,趁着月黑风高无人窥视,二话不说写了封长信,交给番茄蛋送去了南疆。对方毕竟是外界公认的大越三大利器之一,秋笙言辞间不好像上回跟三傻和谈时那般强硬,却还是克制不住满腔怒火,倒也没怎么说客套话,一开篇便是直入主题,这就要开始讨说法了。
大越水师握在苏万越手里,此人却并非是巫蛊寨寨主,从写信人的口吻及语气来看,顶多不过是个好吃懒做的顽劣贵族,因掌握不好本家技艺,便被这寨主一棍子轰出来混吃等死,于其心中并不在意这猪头的死活。
寨主似乎从别处听到了风声,明白以名利专权相诱一招对付秋笙只会适得其反,倒也是个直爽利落之人,直截了当便在信中写“陛下可给我南疆何种好处”一类看起来颇好打交道的话,好像解了百十锦衣卫身上剧毒只不过举手之劳。
他这口气又要不顺,一句“王八蛋”险些破口而出。
这南疆人心胸究竟是有多大?自己还身在大越江山之中,若是南北双双沦陷,他们自然逃不掉被大炮彻底铲平的命运,如今却摆出一副你大越生死兴亡与我何干的嘴脸,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利益干出这般离经叛道的蠢事来,不主动道歉求原谅他也就不追究了,这是谁给他的胆子跟朝廷讨价还价?
南疆这是打好了谱跟大越划清界限?这吃里扒外的眼里见儿未免晚了点儿。
秋笙前不久刚去锦衣卫镇抚司明察暗访了一圈,果不其然见到许多毒发倒地、痛苦不已的熟悉面孔。连城为了将这种死到临头的危机情绪降到最低,甚至开了一间暗仓,专门为经受苦痛难以忍受之人准备。秋笙仅仅是在门口远远观望了片刻仓内的情形,便发痴一般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这才倏然明白,那天连城几乎轻描淡写的“强忍罢了”,的的确确是对付此毒的唯一方法。
他抓着信纸,手指微微颤抖,满腔愤懑烧成一团炽热的爆火,再忍不下去,一把抓来狼毫笔舔墨铺纸,笔走龙蛇地写回信。
他内心明确地知道眼下的情绪着实太过暴躁,写出来基本上也是废物,却仍是不能放下手中的笔杆,力透纸背,有些笔画甚至纠缠在一处,根本看不分明。
百字落墨,秋笙看都未看方才写出的词句,手指一动便将宣纸就着灯火烧了,一面闻着烈火焚稿的焦香味,一面盯着房梁思考究竟该如何应对。
自从登上皇位,他不知所措看房梁的时间大大增加。
寨主是个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怪人,坚决奉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外交策略,看招接招毫不含糊,言语间全然不带半点私人情绪,也从不曾有大多数中原人说正事前啰里巴嗦的臭毛病,跟秋笙一样属于开门见山的类型。
能给这种人什么好处?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却仍旧毫无头绪,这种偷偷摸摸不大愿意让人发现的事自然不好在朝堂上大肆宣扬,若是招了,那帮老东西光是屁事不干先口诛笔伐就能混上三五天。还有江辰,此人思想委实再老套不过,整个人就是一道小葱拌豆腐,清白得令人难以置信,若是一说南疆这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很难不将大越先帝罪恶丑陋的行径昭告天下。
倒不是秋笙不想说,只是眼下实在不是时机。苏万越这人虽说是个草包,但狗急了跳墙,不知被逼到绝路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是全方面揭露完了,这棒槌说不定一气一急,把水师上头那几尊大炮对准了中原江山照死里轰也不是没可能,方久毕竟没把握克敌制胜。
对手若是绝世天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穷途末路之下肯定假降跑路,可那苏万越偏偏是一疯狗,没脑子自然好制服,但无人能够预料到此人临死前那一记反扑会凶残到什么程度。
秋笙不敢冒险,如今的大越经不起折腾。
他咬紧了牙关服了软,决定将这个选择权全权交给对方。
李辞正在门口伺候着,自从上回秋笙起稿寄给南疆的第一封信时要他回避,这老油条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看信办事。若是那信封上是黑蜡封口,也不用秋笙特意告知,李辞自会躬着身子在外头听命。
眼下秋笙已经研墨写信盯着那宣纸一个时辰有余,终于长叹一声,向后一歪伸了个懒腰:“李辞,陪朕看看小井然去。”
京城中除了早朝时分也算是暂且安宁下来,威州边境却仍不平安。
北骊族长拉图的重病每况愈下,从前十天半个月咯一回血,如今竟成了天天见的常客。这个昔日叱咤风云的老疯子本就年迈,威州一役又不免被杀伤力巨大的赤血震伤了肺腑,这点少年时蒙头大睡两日便可痊愈的伤病,今日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神志清醒的时间越发少了,严重时甚至开始满口胡言乱语,部下询问他朝政,他答出一连串“借局布势,力小势大”之类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一面大笑着挥舞手臂。
追随他的女人不少,拉图却一个子嗣未曾留下,只有一义子邓七,众人见他行至末路无法再插手统治北骊,便纷纷推举邓七继承大统。他们簇拥到拉图床前,礼节性地询问,可如今的老人只会傻笑着颠三倒四背古文,连人都认不清楚了,见到谁都笑得一般癫狂。
此年四月初八清明节,奔波数十年、将北骊壮大强健起来的族长拉图殁,经众人深思熟虑,由其义子邓七接替族长之位,创立走马帮,专门训练内线混入大越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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