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手易了主,整个北骊的对外政策登时立竿见影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年初签订的和谈条约这就要翻盘。邓七一面重新整编军队动员民心,一面积极主动与南蛮萨满川木配合。拉图暂缓与大越的关系徐徐渐进的方法虽然是基于高瞻远瞩考虑之上的产物,无奈大多数民众并没有如此高远的眼光,且纷纷对这百代死敌看不顺眼很久了,这下上台一个无脑领导,便像是猛然间群体注射了鸡血,恨不得横冲直撞直接杀入京城。
与此相比,跟萨满川木的交涉便没有这般顺手。南蛮刚派兵占了江南,烟柳画巷还没转悠明白,吃着小镇水乡的精巧米粮人也变得温润和善起来,压根儿就没动近几年之内再度出兵大越的心思。同时,昆仑山那边依旧没有大动静。
这就把邓七逼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南蛮不和他南北对头,就算他是个棒槌也不敢贸然下手,可族内都被动员得磨刀霍霍了,若是再不见个血开个锋,只怕这明晃晃的大刀会将他这颗项上猪头活活砍下来。
万般无奈之下,邓七只好开始没事找事,天天到威州边境溜达一趟,挑点儿事端打个小仗,赢了不追、输了就跑,告诉民众这是“探敌虚实”,美其名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可把西北军众将忽悠得一溜够,高立和王登两人几乎日夜不休地守在东方高阁上交替着透过“千里眼”观察敌情,几个月下来,都快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邓七弄得神经衰弱了。
今夜注定又是一不眠之夜,只见临近边界处炸开一只军信弹,飞身入天烧起一阵升腾的青烟,闪出些青幽幽的绿光来。
边境瞬间一片混乱。
高立一把拿过竖在一旁的日月刀,将前阵子刚送来的全新轻甲顺手一锁,袖口旋卷,精准地令五支小短箭箭头在□□瓶里转了一圈,回头冲王登打了个手势:“放军弹,点狼烟。”
东南西北四方高阁经由古长城串连,军火库何灵雨指点改造后,将火线斗折蛇行地和四为一,点燃了其中任何一处的狼烟,不用一炷香的工夫,其余三处连同整条古长城都是一片火光,将彻骨的黑夜照的宛如白昼。
王登偏头顺着千里眼往边境一看,大致点了遍那黑压压的敌军人数,顿觉后脊背一阵发凉,这人是疯了么?
这几乎已经是整个北骊当下能够调动的全部兵马数了。
趁着高立还没来得及走下高阁驾马而去,王登猛地扯开嗓子高吼一声:“高将军!少说二十万!”
且不说他们居然还动用了称得上是庞然大物的战车和他们从未见过的黑甲,队伍经过精心编排,有条不紊地向前挪动,简直像是条黑色巨蟒一般渐渐逼近。
王登一扭头向下一挥手:“沈军师,何姑娘!”
军师有两位,郭唯一般一马当先与高立并肩作战,随机应变,满脸白胡子带出去影响西北军整体形象的沈栋就留在高阁上观察战况,以近几乎置身事外的眼光审视全局,做出稳妥的决断。
而这个何灵雨,前一阵子来押送轻甲给西北军,看着军中一干军械物品都在去年深冬那一战被炸得四分五裂,便逗留在此修正军库内各物,岂料这就迎头撞上这么一遭。
此时的距离已经用不着千里眼了,三人一齐站在高阁之上审查局势。只见邓七黑甲披风身先士卒,他身前足足有四辆大战车,底下烧着煤矿,根本不用人推,竟自己便可稳稳当当往前走,身后是乌压压的大部队。与他们相比,仅仅调令了五万人的高立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目前还在双方相互示威放狠话的阶段,王登低头问何灵雨道:“何姑娘,他们那战车和黑甲,可有破绽可寻?”
何灵雨招招手说声“别急”,便凑到千里眼那儿细细看起来。
这姑娘干活时决不让他人干扰,王登一面耐心等着,一面看向爱好在胡子里养小动物的军师:“沈军师?”
沈栋似乎对王登先招呼姑娘的行为十分不满,冷哼一声道:“将军大可不必出那么多兵,这阵仗虽然吓人,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邓七根本不想真刀真枪地拼个你死我活。你看这黑甲能够遮掩住头部和大部□□体,目的便是让我们看不清离得较远的那些士兵,将军透过千里眼再仔细看看,根据后头那些人的步伐方式和脊背弯曲程度来看,根本就是一帮老弱病残,完全没战斗力。”
王登一愣:“虚张声势?”
沈栋:“不错,邓七早已调动起近乎全族的战斗热情,让这些老爷爷老奶奶穿着甲出来晃悠两圈可谓轻而易举,他的精兵强将都在前面几排罢了。他这般兴师动众,便是为了引起将军的高度警惕,从而引出西北军更多的兵力。”
“引出来干嘛?”王登仍是一头雾水,“好把他们更痛快地一网打尽?”
“奸邪之人,必以强掩弱,以弱掩诈。王将军忘了么,”沈栋煞有其事地摸了两把胡须,“他们手里曾有赤血。”
何灵雨此时也从千里眼上抬起头来:“王将军,战车不过是寻常战车,黑甲也只是在他们原有的甲胄上加了个盖住全脸的面罩,这些硬件条件不足为虑。只是每辆战车之上,大约都有五六个□□包。”
只见邓七身后的精兵,人手一只烧得通红的火把,背上皆有一把长弓。
这是要将天城一事故技重施!
王登远远听到邓七一声恶毒大笑,见他缓缓勒住战马缰绳向后退去,同时身后一排精兵步步上前。
四辆战车还在烧着煤炭不可抑制地不停靠近,情急之下,连高阁的阶梯都没空去跑了,王登伸手扯过日月刀飞身自高阁上飞身而去。
“高将军!撤兵!快——”
第45章 战起
隆明二年五月初二,威州边境突遭北骊大军夜袭,折损将士上万名,年初刚巩固完毕的边防城墙被炸得七零八落,四方高阁间火线惨被烧断大半,骠骑大将军高立重伤不起,威州城门户大开,邓七却在这个关口上骤然撤兵回营,空出威州饱经创伤的边关防线,耀武扬威地跑回家了。
由于王登临时自东方高阁一跃而下乱了邓七的阵法,为浩浩荡荡往边境进军的西北军争取了片刻的撤退时间。但毕竟人数众多,战场上又混乱非常,前头的将士勉强听清呼啸着从两边撤退,后头再上前来的兵马根本连号令都听不着,还以为是主帅在鼓舞士气,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前冲。
折损在炮火中的大多是后方部队,王登领头,高立殿后。最后一炮赤血从空中飞来时,他已闻其声,一夹马腹就要闪躲过去,却仍是被星星点点地捎了个边,撑着追在大部队后头,一到了营帐,便一头歪倒在门口,接着便昏迷不醒。
王登头一回觉得万岁爷无比不靠谱,说好的“北骊手中已无赤血”呢?骗鬼呢?
右臂被□□包再炸时形成的小流炮扫了一下,连带着筋健都发麻发疼,别说写字,提笔都成了问题。王登哆嗦着左手划拉了半天,只能琢磨出一纸的鬼画符,只好冲帐外喊道:“沈军师!帮把手!”
长帘一掀,王登正要递出笔去,一抬头却被吓得一激灵:“何姑娘?”
何灵雨似乎是被他过激的反应吓着了,愣是向后倒退了一小步,皱眉道:“沈军师去和齐将军商讨对策,一时半会过不来…王将军有何不懂?我来帮忙便是。”
在西北军大营的这段时间,在重修工件军械方面,何灵雨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改甲磨箭头的手法把这帮常年跟铁甲长剑一块喝西北风的大男人都看得一愣一愣,思考着若那双手铐在自己脖子上,是否就要立刻升天看神仙去了。
几个月下来,这天生自带煞气的何姑娘作为一朵阴差阳错间呆在男人堆里的美人花,居然没招来任何一个雄性动物向她搭讪。
原因无他,这帮铁骨铮铮的汉子竟都怕告白不成,反被断子绝孙。
王登是个还没被军营大队污染的直肠子,对漂亮姑娘自然多些不同寻常的想法,赶忙侧身让座,恭恭敬敬地递给她笔:“劳烦何姑娘,我要发派给京城一封加急军报,手伤了,没法写字。”
他的脸随着何灵雨的靠近渐渐红成了猴屁股,军火库副站主狐疑地瞅了他两眼,接过笔来:“这倒容易。王将军,帐里热么?”
王登简直要尴尬死了:“不不不…何姑娘只需将前阵子夜袭的状况写个八九不离十,具体形况编编扯扯也就行。伤亡情况写清楚些,告诉陛下高将军重伤…唔,还有,北骊动用了赤血,量还不少,提醒他再细细查查,别放过漏网之鱼…”
“王将军,”何灵雨借着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的空挡插嘴道,“我以前在花都追随陛下时写过战报。”
言外之意便是:你快别废话了。
王登抹了把额头,汗如雨下地冲何灵雨拜了一拜,风似的出溜走了。
弄得何灵雨倒莫名其妙起来。
王登一出来便迎头看到向营帐走来的齐默,上前搭着肩把人往外拽:“何姑娘写战报呢,先别进去。什么事?”
西北军中连随行军医都无一例外全是男子,齐默在这威州军营里已混了大半辈子,见到女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待风月自然也没其他像他这般年纪的男人似的能流氓就流氓。听着人家大姑娘在王登的营帐里呆着竟没八卦起来,只是木木地点头,打手势道:“方才我和沈栋商量了一会儿,一致认为此次夜袭并未得到邓七理想的结果,炸死万儿八千人他觉得少了,因此才灰溜溜回营退守。既然他意欲如此明显,那些赤血,该是好容易搜刮出来的急备物资了,我们猜测,眼下他手中已然再无赤血。”
王登:“跟上回天城一事相同?他们这回是想尽量削减西北军的兵力,若是达到他们的理想数额,便举兵入侵;若是未曾达到,便溜之大吉?”
齐默点头:“是这么回事。沈栋还说,邓七手里的兵马远没有今夜看上去那般吓人,后头尽是草包。你从高阁上跳下去的时候,他趁乱仔细观察敌军排兵布阵,破绽颇多,主要原因是后方撤退太慢,都是那些大爷大妈的问题。”
“唔,那既然如此就别等了,先占个先机强攻了这帮蛮人再说。”
齐默摇摇头:“不能冒进,先问问陛下。对了,还有个事。”
两人行走至齐默的营帐,沈栋已在内恭候,三人相对作揖,王登一抬头,看到齐默打手势:“沈栋说给你听。”
沈栋向两人弯腰再一拜,将王登领到营帐中央摆好的沙盘面前勾画起来:“将军请看,齐将军昨日在对方火炮放完后率领三万西北军将士前去追赶,邓七带着那帮乌合之众狼奔豕突,却也十分狡猾,他们在途中不停四分五散,期间甚至连邓七的头盔都与他人调换,整个军队如同一盘散沙。虽然未能追到邓七,却发觉了这么一个地道。”
他用小木棍在沙盘上画了个小圈,北骊地域颇为辽阔,又有脑瘫首领刚愎自用,茫茫黄沙之间只有边境设置了一道驻守关卡,中央区域不是防备松懈,便是压根儿毫无防备。这个圆圈几乎画到了北骊腹地,却恰恰是邓七最不设防的位置。
王登不以为意道:“就是个老鼠洞嘛,这些草包只剩下这个本事了。”
沈栋见他如此不加重视,蓄意重重咳了两下。
王登立刻投降:“好好好,您说。”
“若是他们北骊内部自己挖着玩玩也就无妨,可何姑娘当时与我们一同前去,人家是行家,出手便知有没有。”沈栋拿着小棍往南下一划,“这条密道竟蜿蜒数百里,曲曲折折地向着南下方走了,经何姑娘推测,这终点不是在花都,便是在京城附近。”
王登:“我天!真是老鼠洞!”
沈栋以关照一个残障儿童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算不是老鼠洞你也进不去,邓七后手兵马仓皇逃窜后,此人似乎是发觉这个密道有暴露的危险,便多派了许多人手严加看管。眼下若是没有打仗的准备,最好对此敬而远之。王将军,还是先行通知陛下,让朝廷做决断。”
王登偏头看了眼齐默,发觉因方才沈栋说话时根本没打手势,这货俨然副一头雾水的懵懂样,见自己看着他,甚至递了个疑问的眼神过来。
他揉揉鼻梁骨,思索片刻答应下来,回头向营帐走去。
这地道一条从威州起步通往南方,一条从京城起步通往花都,若是往恶劣的情况上稍微想一想,甚至不知道这中原人脚下的土地有多少已经被挖空,里头日夜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蛮人和眼线,这简直像是从某个视角来说,北骊早已攻入京城之中。
这感觉当真再闹心不过,秋笙坐在小竹屋里一面喝酒,一面看着连城在他眼前一丝不苟地画密道地图,眼瞅着那些地下通道竟然跟地面之上的商道一般四通八达,脑袋顿时一阵麻痛:“这么多地道,至少要挖多少年啊?”
连城正好画到一处拐角,闻言笔尖一顿,想了想偏转过半个圆弧:“我不是专业人员,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只是根据从前大越在西北军挖密道所记录在册的资料来看,少说五六十年,这其中若再加上设计者的构思与特殊密土及沙砾石块的阻碍,这个数字只多不少。”
“里应外合策划了很久啊…”秋笙仰头灌下一口竹叶青,咂咂嘴回味着酒香,“他们不会就是在等着我即位之时南北同时进军?早有预谋?觉得我好欺负?”
“目前来说恐怕真是如此,”不顾万岁爷自怨自艾的小声嘟囔,连城耿直地实话实说,“弄不好还是万事俱备,只欠你即位。南北大军多少万人,都眼巴巴地瞅着你呢,脸上多有光…这条密道通向花都,但我们都疑心花都并非这条密道的终结点。”
秋笙:“花都不是终点?”
“只是这条密道的终点,我的意思,花都应当还有一条密道与之接应。”连城抬头正色道,“花都管辖过严,北骊胆子再大也不会顶风犯案地非在花都弄个重要关卡,顶多就是个交接点,另外一条密道,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是通到天城或威州,方便他们自己人接应。”
他后头说着说着就再度低下头去画图,谁知话音落下许久,竟未得到秋笙的只言片语以示回应,连城几笔收了尾,见秋笙正揉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烛光。
他把那盏灯一挪:“子瞻?”
“唔,”出乎他意料,秋笙居然真的在思考问题,而不是对着灯上大神,“辰良,你这么个人才,等着我废了锦衣卫把你调到大理寺去,搁在这儿实在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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