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楚翛点点头,“看得出来,你对崔嵬有很深的感情,可你居然甘愿为了医术脱离它,医术于你,便是此事于我。无论是谁,无论何事,拦不住我的。”
古往今来,谁没点一意孤行的执着倔强呢?人若是全然失去这根钉在脊梁骨上的钢钉,只不过是条低贱的蠕虫罢了。
究其终始,所为何事,谁又能一五一十说得清呢?
许留山沉默许久,最终默默起身,声音闷闷地说:“花都西南方向有条通往京城的捷径,自一片竹林之中穿过,只是山林中土匪众多,须得多加小心。”
楚翛释然地笑起来:“你担心我的身手?”
收住笑容,他脸上便又出现了那种许留山熟悉的漠然冷淡:“你还是多替他们操操心,别一个不落地全死在我手上。”
第6章 初见
花都与天城交界处有一大片青竹林,郁郁葱葱,茂密喜人。可对待这样一片竹林,花都和天城竟然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意见:弃如敝履,打死不管。
其实说来也怪,几十年前还全然不是这般光景。当年秋笙的爷爷在位之时,位于两州交界处的青竹林一向是众人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企图得到的东西,那时候花都和天城的知县府衙都以为这竹子必定能卖大价钱,说不定可以凭借此力解决乡镇百姓温饱问题,更妙的是,自己既能当着官把福享了,又不乏流芳百世的功德。
后来一个草木大师闲得发愁,有事没事跑来溜达几圈,最终得出一个确凿无误的结论:青竹林中的竹子都是贱竹,是卖不上好价钱的。就是拿来当柴烧,还没有秸秆好使。
再后来就是如今这番情景,竹林从炙手可热的宝贝变成了烫手山芋,满树林的各式土匪强盗,久而久之,这条路几乎没有人敢过。
是因为没人而显得树林格外幽深,还是因为环境阴森而无人光顾,江辰无暇弄清楚其中因果,他只觉得自家小皇帝品味实在鹤立鸡群,日思夜想了好几天,最后居然选定了这么一个位于荒郊野岭的破竹林。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要找个活物都不容易,更何况看到个人了。
他转头看了看秋笙,却看到这小皇帝脸上久违的真心笑容。
秋笙的长相其实和父母都不算太像,大概是娘胎里练就的本事,专门挑双方的好处长成自己的皮囊。他的脸庞骨骼轮廓分明,剑眉星目,带着些男子汉的刚毅果敢,而略长上翘的眼尾和温润饱满的唇线却恰好中和了这种过于刚强的气质,使他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一晃,姑娘也好,少年也罢,很难忍得住探头细细描摹他皮相的冲动。
这样好看的人,若是生在寻常权贵家族中,该是会一生顺风顺水,安然终老吧。
江辰突然就不忍心严苛教导他了。
他本无意于争夺皇位,只求一方封地一世安稳,吟风弄月了此余生,而其他几位皇子却时常为在先帝面前献媚闹得朝中鸡犬不宁,人心惶惶。说来可笑,渴望得到的人,非死即傻,他只想做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却莫名其妙地被推上了主角之位。
“陛下。”造化弄人,只是如今,头顶悬着好几把不怀好意的尖刀,实在不是哀叹命运无常的时候。
秋笙的脸上自在的笑容明显一收:“江大人,你讲,朕听着。”
江辰压低了声音:“陛下,朝堂之上耳目众多,臣未能告知您实情。北方骊戎的攻势远比想象中猛得多,高将军虽然抵挡住了这次攻击,但损失惨重。不妙的是,高将军此次战役几乎倾全军之力才堪堪打了个平手,而北骊却只动用了几支小部队,如此看来,双方实力相差着实巨大…”
秋笙一边听着,一边皱紧了眉头:“倾全军之力?西北军实力这么弱吗?”
“非也,陛下,”江辰说,“西北军所用的兵器都是寻常刀剑,只有紧身攻击时才有杀伤力,弓箭和炮弹虽然可以做到远程攻击,但弓箭消耗资源巨大,南北同战,难免供应不足,炮弹使用步骤繁琐,战场之上时间紧迫,只有初开战时有闲暇发射。反观北骊,他们本就人高马大,除冷铁兵器外,又使用了射程远、重量小、速度快且使用方便的小炮弹,密密麻麻发射过来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在两军相接之前,西北军就已经损失大半,人数上的优势荡然无存。”
“小炮弹?你还研究这个?朕都不知道。”
江辰观察他的脸色,确保秋笙此时心情稳定:“陛下,高将军派金猊带回来的奏折上呈报的。”
秋笙干笑两声,他从来就没看过奏折。
“那…小炮弹,高将军做不了吗?不就是把现有的炮弹改小两圈吗?有什么难?”
江辰:“…”
他算是知道了跟一个不在此意的醉翁讲道理有多么困难。
要是高立会做小炮弹,他还能干坐着挨打吗?
“陛下,以我军当前的水平,若是将炮弹改成便捷的大小,其中所装的□□量必然会大大减少,根本达不到预期的爆炸效果。”
“哦,”秋笙点点头,“那大概能达到什么程度?”
江辰思考了很久,才把高立上呈的奏章上严谨的形容改编成了秋笙能听得懂的版本:“差不多就像陛下您幼年时期放的那种,十文钱一小包的炮仗。”
这种小炮仗学名叫做小地雷,是过年时大人专门买来糊弄小孩子的,主要作用就是扔在地上吓吓人,顺道儿听个响。
秋笙托着下巴,似乎在回忆小地雷带给他的童年乐趣:“哦,那玩意儿想要炸死人恐怕是不太行。”
不太行…江辰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这小皇帝从小到大始终如一地盲目乐观,好像就算有一天逆贼扛着大刀来杀人放火,他也只会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哦,情况不太妙”。
“高将军奏章中有提及对方使用的是何种材料吗?”
江辰:“高将军对□□也仅仅了解西北军曾经尝试过的几种,现在西北军所使用的,是杀伤力最强的‘红炼’,而对方的□□比红炼强数倍,整个西北军无人涉猎。西北军使用过的□□,包括红炼在内,燃烧后的灰烬都是灰黑色,而北骊的□□爆炸所留下的痕迹,一个时辰内是暗红色,时间一久,才渐渐发黑,三个时辰后才变成普通□□的黑色灰烬。”
“渐渐变黑?倒像是…”
“血迹。”江辰轻声接上,“所以西北军管这东西叫‘赤血’,拳头大的这么一点儿,足够炸死一片人。”
秋笙的眉头拧出几道褶皱:“老头子这才刚死,北骊南蛮就一起找上门来,消息没压住吗?”
先帝重病三年,南萧王不学无术的好名声又远播四方,朝中几经商讨,为安抚民众稳住军心,便对外声称皇帝龙体安康并无大碍,真实状况只有几位重臣知晓。
可眼下这南北夹击的局面,恰逢大越外强中干的窘迫之时,说是巧合,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你…”
“站住!车停下!车帘卷上去!”
马车倏忽停住,秋笙反应得快,一把撑住车壁才免去了五体投地之苦,江辰年老体衰,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像一只没壳的王八趴在了地上,双臂大张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秋笙拉了他一下,在江辰想开口时伸出一根手指:“别说话。”
他声音极低极细,江辰几乎是通过口型在辨认他说了什么。
他看向这少年,见秋笙小心地屏住了呼吸,眼神专注地侧耳听着车外的动静。
他觉得不太对劲,仔细地辨别了片刻,这才发现秋笙眼底翻滚的情绪不是恐惧,不是紧张,而是隐隐的兴奋期待。他似乎不敢将这种心情不加掩饰地裸露,只好低低垂下眼睛,咬住了嘴唇。
敢情这孩子大老远从京城跑到花都来是找土匪玩的。
怪不得他不让带侍卫和御林军!
“各位爷,我就是个做小生意的,这车上坐的人小的惹不起,我这身上的东西,全…全给您!”
车外一阵窸窸簌簌,管马车的宫人哆哆嗦嗦地掏出了口袋里的几两碎银,一面悄悄地解开了马匹的缰绳,寄希望于这四匹骏马绝尘而去,多少能分散掉部分土匪的注意力,为车中的万岁爷争取时间。
“哈哈!就这么点儿东西就把爷爷们打发了?我们抢的还就是惹不起的大爷!等我扒光了他一身衣裳当个看门狗养着,看他还当不当大爷!”土匪头头一推手将马夫撂在地上,“在爷爷们的地盘,你们牛哄个屁!”
他话音一落,一众的小弟便哄然大笑,笑得竹林为之一颤,看来人数不少。
江辰一抖,看了眼秋笙,默默地问他对扒光衣服当狗有何意见。
秋笙扭过头去,盯着车帘,一脸“欢迎来扒”的无所畏惧。
“我小时候隔三差五就来这儿打土匪,一打打一窝,可带劲了。”秋笙鼻尖挂了一滴汗珠,他的眼睛亮得吓人,“这都忍了多久了,可憋死我了。”
万岁爷对他那劣迹斑斑的“小时候”如数家珍,且挺起胸脯以此为傲。
江辰没见过秋笙的身手,还没从被扒衣服的惊恐中解脱,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这些天的思想教育算是白费,他还不如省点儿时间喂喂狗养养鸟,安心过过晚年生活。
“呦嗬!狗大爷说话呢你们听着没!”秋笙这回没刻意压低音量,土匪头头大喝一声下了马,吩咐一旁的小弟,“去,把车帘掀开,放狗大爷出来!”
“是!大哥!”
脚步声渐渐逼近,江辰那副饱经风霜的老心肝都快从喉咙眼儿里蹦出来了,眼前一阵接一阵发黑发昏,隐约看到秋笙摸到了藏在坐垫下头的长剑。
一只手抓紧了车帘,他舔了舔上唇,将剑身自剑鞘中轻轻抽出,浑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了起来。
来啊,快拉开啊!
“啊!”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只开车帘的手被生生扯下来,留下了一截断臂掉在了地上。小土匪痛得满地打滚,脸部肌肉抽搐不停,呕出了胃里的酒肉,阵阵馊臭飘散开去,加重了土匪群的恐惧情绪,他们几乎瞬间便乱了方寸,将两位狗大爷丢在脑后。
“谁?是谁…是谁?滚出来!”那人下手极快,仅仅是闪了个影子,便飘然溜进了竹林之中。
秋笙一腔嗜血的激情瞬息灭了下去,不动声色地蹲了下来。
是个高手。
通常情况下,土匪都不是正规练就的武艺,这样的野路子破绽极多,就算来的再多也不怕打扫不干净。
他轻轻皱起眉,眼下局势似乎不那么简单了。
土匪头头胆战心惊地等了半天,竹林中依旧一片寂静,若不是断臂的小兄弟落下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方才的一闪影简直像是幻觉中的鬼影,不曾真正存在过。
竹林间只有微风吹过的飒飒轻响,土匪头头认定那挑事的人一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逞英雄了,大模大样地亲自去撩帘子。
风声霎时一变。
秋笙别开眼,又是一只断臂,血淋林地掉在了地上。
“是谁?…啊!---”
他握紧了长剑剑柄,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那神出鬼没的杀手无声无息地飞快移动着,落刀之处,大呼小叫的土匪便一个紧接一个地倒了下去,连一字半句的□□呼痛都来不及,便干脆利落地见了阎王。他动作飞快,若是在那土匪头头前来撩帘子的时候倒上一盏热茶,只怕在这窝土匪全军覆没之时,这茶仍是烫口的。
秋笙提心吊胆起来,若来人心怀不轨,自己恐怕是摆不平他。
“你…要杀就杀…”那人杀光了他一堆跟班,最后留下了土匪头头,这想养看家狗的大爷忍着断臂剧痛,死到临头,依然不肯低头示弱,算得上是山匪中难得一见的好汉。
秋笙听到这儿心里一凉,难不成,这高手还是个变态?
“我本不愿动手,已经给了你们离开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见机行事。”声线冰冷清淡,偏偏带着些欲说还休的笑意。
偷听的皇帝陛下喉头一动,将长剑一搁,悄悄撩开车帘一角看出去。
在他这个角度,看得到那人长发半掩的侧脸,清秀鼻梁深邃眼窝,就是脸色白了些,不过嘴唇倒是红得可人。还有那腰身…
秋笙声色犬马见得太多了,可那些美人不是庸脂俗粉便是自视清高,泯然众人,一夜风流过后,街上再见着都认不出来。可眼前这个人,就这么一打眼儿,他的色心就不可避免地动了。
“就这三脚猫的本事还好意思出来打劫,我替土匪帮的兄弟替你脸红。”他抱着剑,转动了几圈脖子,好整以暇地问道,“给土匪帮掉价的大爷,你是想让鄙人放了您呢,还是干脆留在这儿?放心,我会找个乱坟岗好好安顿你们。”
那土匪还没来得及反应,秋笙就在车里笑出了声。
两人同时看过来。秋笙避也不避,直勾勾地对上了他的目光,那人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冲秋笙笑了。
秋笙的眼珠子顿时转不动了。
这人严肃时与浅笑时判若两人,不过恰巧都是他喜欢的类型。
秋笙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断袖之癖,他从前风月场上向来是来者不拒,妓院中少年娇嫩乖巧得与少女无异,酒酣兴浓之时便一把都抱了。然而这人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高挑青年,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女气。
“敢问这位高手大名?”他迅速地接受了自己十八年来第一次动真心居然是对着一个男人的事实,跳下马车向那人走去。
“楚翛。阁下?”
“邱...源。”万岁爷为了撩美人果断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我方才瞧楚兄…”
“爷爷还躺在地上呢!你们唠个狗屁家常!快给爷爷一个…”秋笙刚想出手了结了这不知进退的蠢人,却见楚翛点了那人哑穴,任凭他张牙舞爪,是发不出半点噪音来了。
他瞬间对这舞刀弄枪的美人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片竹林多土匪,楚兄为何要从此处经过?”
楚翛:“我此行欲抵京城,本是想自天城入京,一个朋友临时告知我一条捷径,时间紧迫,只好走这条路。”
“哦?时间紧迫?”秋笙微微笑起来,“时间紧迫你还停下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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