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天狼图腾猛然间一阵难以抑制地钝痛,像是那把被炮弹灰燃灭了的火炽热地烧进了他的心肺,沿着皮肤骨骼一路向上,将脑中那些曾经死不相违的誓言烧了个干净,留下一堆焦黑的渣滓。
楚翛一言不发地靠在墙壁上,居高临下瞧着他不断颤抖的脊背,轻轻地合上眼睛。
邓七用来糊弄王九斯并且骗取此人信任的,只不过是当年秋笙卖给楼兰和鬼觉的哑巴□□,充其量不过起个照亮的作用,爆炸力还赶不上年节时家家户户放的太平花。
这缺德东西追根溯源还得深究到楚翛身上,不过他此时却并无精力闲情安慰此人。
他确实是太累了,如若此时是他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出片刻保准睡得如死猪一般。
地道里并无地龙之类的取暖装置,唯一的热源刚刚也被楚翛浪费掉了,四周的温度正以可感的速度迅速降下去,楚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斜眼一看,见王九斯依旧以同一个姿势跪趴在地上,长叹一声,伸手去搀他:“跪给谁看?就算还在正月里,也没有晚辈给长辈压岁钱的道理。”
王九斯像是一滩被抽筋剥骨的烂肉,却在楚翛的双手伸过来时生龙活虎起来,他一把撕开左心口位置的衣衫,摸出一把平时用来削削果皮的小刀,恶狠狠地朝着那处天狼头刺青猛刺下去,一刀见血。
楚翛偏过头去。
愈发浓重的血腥味渐渐弥散开来,然而这人还有重要情报没交代明白,楚翛揉揉眼睛,勉强撑起精神制住他双手,上药包扎。
过程中王九斯十分安静,他强睁着一双眼睛,似乎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一般死死瞪着楚翛。
原本誓死追随克斯将军的满腔热血、为家国雪耻而自愿探入大越内部的死忠之心,本就因主将之死冷下一半,如今竟再遇此等君主,身为人臣,再没什么比这更值得耻辱难堪之事,他竟有些茫然无措。
“你我乃是敌人。”
楚翛抬眉看了他一眼:“各为其主罢了,此事还论何对错?”体力消耗殆尽,却见那受到剧烈刺激的话痨竟然又张口要跟他唠嗑,楚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口中喃喃一句“得罪”,刚要下一记手刀将他变哑巴了,却听头顶一阵骚动,竟是有人在上。
醉花楼早封了,理应是不该再有人进来,楚翛一把按住地道口,一面压低声音喝道:“谁!”
这门从外是个顺手的力度,楚翛手一滑,地道口便被外头那人拉开了,一时间刺目的阳光透进来,两眼顿时一花,却听那人奇道:“楚翛公子?”
竟是钟寒的声音。
他心下暗道好笑,回头冲王九斯说到:“你算漏的不只是我一个。”
说话间钟寒已经跳了下来,一见着正瘫软在楚翛对面的男人,倒是并未露出过分惊讶,只是转头冲楚翛点头道:“多谢。”
楚翛本已有些睡眼惺忪,瞅着这明明正当壮年却有些老气横秋的锦衣卫,困意顿时荡然无存,偏偏头笑道:“我说小哥,在下可是助您抓捕了全城通缉的逃犯,这黄金千两,您打算如何分啊?”
这话在此情此景里说来,全然不过是开个笑话逗逗闷子罢了,谁料这呆瓜竟当成了真事细细琢磨了半天,认真答道:“大可以尽数归你,只是一点,娶亲所用的银两,不够之处还望公子替着填补填补。”
楚翛险些笑出声来,看在钟寒一脸的严肃郑重,这才勉强忍住,点下头去,回眸一看,却见王九斯已经自行昏厥过去,连忙借着光亮眯起眼睛看了看,确保此人并无性命之忧,放下心来,转而问道:“子瞻呢?可是一路跟着御林军追出城去了?”
无论秋笙再如何不端架子,皇帝的名讳到底还是诸多臣子必须敬重且加以闪躲的东西,加上秋笙的表字平时也鲜少有人提及,钟寒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谁?”
楚翛:“秋笙。”
钟寒“唔”了一声,过了片刻,似乎是终于认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用一种不明所以的眼神将楚翛从头到脚洗礼了一遍:“…陛下是随军出城,我追着那个冒牌货直接跑到了城郊,发觉事情有变,连忙快马加鞭回京,一打听到陛下不在城中,前后推算推算,便猜测此人或许还躲避在地道中,趁此机会再溜之大吉。”他顿了顿,再度扫视了楚翛一圈:“阁下?既然已消失许久,为何?”
楚翛干笑几声,竖起拇指朝后指了指,示意钟寒负责将这坨烂肉搬运回朝廷,一面翻身出地道,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钟寒:“阁下这是去往何处?”
“把子瞻抓回来,料理了此人,便随他同去南大营。”楚翛慢慢说完,正要抬步离开,却猛地回过身来提醒道,“好吃好喝伺候着,别审那些有的没的,派上人手将他看住了,别让他轻易寻了短见。”
钟寒皱眉:“陛下要的是王九斯与北骊南蛮通信的凭借,破了此局,战事才有转机。若是我无所作为,错过最佳审问时机又该如何?”
楚翛扬扬手,掌心中不知何时抓了只乌黑的铁甲虫:“没那回事。与南蛮之间的通信是借助一只与番茄蛋一模一样的小红鸟,眼下也早已抓住;至于和邓七,便是依靠这只铁虫子,如今这两样东西搁在咱们手上,就算两方作乱,也必然不会如同以前那般心有灵犀。既然不是同时发难,高将军与子瞻必然应付得住。这人聪明的很,若是能为己方所用,必是如虎添翼。”
钟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正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见楚翛站在上头冲他潇洒地挥挥手,说了句“告辞”,便忽地一下没影了。
只好举双手向此人投降。
王九斯这里断了线,这依靠他连接在一处的三方纷纷有些心急火燎,但邓七和萨满川木再如何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遇到这种哑火的境况也还是沉得住气,不至于像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直接就炸了毛。
秋井然从最初几天的焦虑担忧,经过些时日的历练,终于彻底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他迟迟等待王九斯而不得,便不知从脑中哪个位置得出了此人要弃自己于不顾的结论,连同这已在京城大牢里无忧无虑歇了几日的刑部尚书,将整个朝廷骂了个狗血喷头,最终决定抛弃那些所谓的盟友,单打独斗地闯出一条血路来。
王九斯临走前从自己的幕僚中挑了个巧舌如簧的为秋井然所用,这人愣是把一套谎话口口声声说的无比信誓旦旦,将一众亲军将领都忽悠住了,居然没有一人对当今圣上身边出了叛徒、要去清君侧这个明显扯淡的理由有任何异议。
付仁数次试图劝阻秋井然实施单枪匹马挑秋笙的计划,无果,至今已然再无退路可走,只得硬着头皮跟自家主顾一路到头。
时至今日,他看着站在不远处调兵遣将的秋井然,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秋井然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对这孩子多些爱护疼惜,秋笙不在京城里的日子,多半是付仁陪着井然度过的,倒是有些父辈兄长的感情在。他耍脾气也好,打闹过头也罢,于付仁而言,都不过是小孩子随性使出来的稚嫩心性而已,因此作为要被废黜的缘由,未免太过苛责于他。
随后便进入了东宫,成为秋井然的手下大将,直到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是在这渐渐流逝的光阴之中,他发觉自己从未真正懂过太子殿下。
凡尘中人成疯成魔,大抵都是要寻一个或确切或明定的由头,血仇也好,爱恨也罢,牵牵扯扯不过红口白牙几句话,却在心间绕来绕去纠缠一生,终是难得救赎,因而堕入深渊,自此不复人世。
而他看不透的,恰恰是这个由头。
最终他也只好认命,原来有些人,天生便是疯魔,什么缘故、什么仇家都不必有,隔岸花柳映他眼底,也不过是一簇妖异难堪的怪物罢了。
正月刚出,秋井然率领四郡亲军统领,出城清君侧。
第58章 破敌
秋笙带着主力部队往阳关大道上追了好半天,也没见着丁点儿人影,再往外追便横生出无数个岔路口来,倒是难以一时做出决定,便招呼全军就地扎营,先歇上一晚再论后话。
入了夜,四周皆是陷入一片寂静,主帅帐中却仍是亮了一盏小灯,秋笙倒上一杯竹叶青,对着昏黄烛火再度想了好半天,借着酒劲儿,竟惊觉或许是被王九斯算计了个局中局,说不定自己出城全力追捕也被算在这局之中,此时早已逃之夭夭,用不知何种手段给邓七和萨满川木传递消息了。
万岁爷在寒风飘雪的大半夜被吓出一身冷汗,正要起身去外头吹吹冷风,转身去取大氅,却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唤醒了整个后背的鸡皮疙瘩,他正要抱怨啰嗦两句,话未出口,回头看去,来人却是楚翛。
他声色俱厉地怒火还没上来,便被兜头泼了个全灭,转而换上满心难以言喻的喜悦欢欣,却又病态地强压下去,硬生生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动声色地露出个浅笑来:“你怎么来了?”
他此番态度着实有些反常,楚翛先是微微一愣,却只是站在门口不挪地方,学着秋笙那强行压的颇为冷淡的声线漠然道:“王九斯抓到了,眼下正在大牢里吃香的喝辣的,他用来联络邓七的小损招我也查出来了,你不用担心。夜深露重,陛下贵体要紧,且先睡一觉养养精神,待明日再回京料理太子殿下。”
他这一串话说的又快又无情,秋笙听了前半句便明白,这事必定有楚翛从中插手管了。
却想不到这人自始至终背着手长身玉立站在一边,竟冷冷抛下这么几句话,便要扭头往外走。
他不过区区做了个行将转身的动作,秋笙便装不下去,一面往门口大步走去,一面慌慌张张地解释:“阿翛…我,我不是…”
他仅仅说了几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不只因为他这番急匆匆大步流星,而将桌子碰歪,愣是洒了一身的竹叶酒香,反倒是那人似乎就是站在营帐门口等着他来,脸上渐渐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始终背着的手蓦然转出来,竟是掐了朵冬梅在掌心,趁秋笙一瞬间的怔愣,便不偏不倚地别到了他的发间。
欺霜赛雪的梅花隐隐渗出些不易察觉的清冷香味,本该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气味,却因着那一壶热辣的烈酒混在其中氤氲开来,竟无端色气不少。
秋笙一时间眼中唯有身前这一人,任由旁侧的景物纷纷飘渺开去,帐口仍是透着冷风,却觉此时此地此景,只愿长长久久,再无尽头。
楚翛干完了坏事,竟然一边磨蹭着下巴一边倒退了几步,倒像是在验收成果似的,半勾起一侧的嘴角邪笑道:“俊的很,于此百里梅林之中唯寻此一枝绝色,当配世间美人。”
他趁热打铁地扬眉看向秋笙深邃的眼睛,压低声音缓缓道:“我想了许久,唯有你一人罢了。”
秋笙默默地凝视他片刻,猛然间倒吸一口凉气,将冒起的邪火压下去几分,恶狠狠问道:“消息带到了,你现在再说这些话又是想如何?阿翛,我倒是皮糙肉厚无所谓这些小事,”顿了顿,他目光往后头的简陋床铺扫了一眼,“眼下洞房于我而言无异于是件美事,只是这般粗陋简单便过了门,怕是委屈了我细皮嫩肉的小媳妇儿。”
楚翛看着青年微红的脸,几步走近了,近乎是唇贴着唇轻声哼道:“赶明儿还收拾孩子呢,可安生点儿吧秋爷。”
那轻如蝶翼的呼吸仅仅靠近了一瞬,秋笙甚至来不及辨别清楚那股温润的味道中是否有熟悉的草药香,楚翛便欲故技重施地远离退后,他再忍不住,抬手便将人一把拥在了怀里。
长叹一声。
楚翛的体温一向偏低,此时却也难抑地发起烫来,他环紧了秋笙骨肉分明的脊背,闭了闭眼睛,弹指灭了桌上烛灯:“您快瞧瞧几更天了,再不睡天都亮了…”
此人一贯说话算话,秋笙眼底也是一对分明的黑眼圈,就是有贼心也没那贼体力,只好在营帐中的小床铺上就着一床被子、一只枕头睡了一晚,主帅帐中炭火烧的足,竟是觉不出半点冷意,头一回,楚翛竟赖了床。
秋笙早已养成天光一亮便睡不安稳的习惯,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思恍恍惚惚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怀抱中是温热的一团,手臂不自觉地轻轻一收,竟听到一声梦中呓语。
这才后知后觉清明起来,轻手轻脚地将手臂自楚翛颈下慢慢抽出,正要起身梳洗穿衣,低头却见那人窝在棉被之中略微泛红的脸,映得那唇色煞是好看,一时忍不住,垂头俯身,偷鸡摸狗似的窃了个香。
心满意足。
门外李辞正要送来梳洗的热水,秋笙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了他,竖起一根手指横在嘴边,带着他一同无声无息地远离了营帐,一路走到了御林军集体洗脸的聚集处,与众人一并就着冷水浇了满头满脸,冲一旁瞠目结舌的李辞挥手道:“再烧一盆新的来,等着送到营帐里去,动作轻些,阿翛若是跟我埋怨一句,有你好看的。”
李辞:“…”不知为何,他脑中竟然凭空冒出“红颜祸水”这四个字来。
自家主子当真有荣登一代昏君的魄力。
将风月情长暂且安置妥当,秋笙一头扎进军营中找到传信兵:“去花都府衙见郑南将军,命他自西南方迅速带他那头的亲军前往京城城郊,把连城也招呼回来,王九斯在这头已经被料理,花都如今已是大安,不必他日日夜夜无休地上赶盯着了。”挥手往副将营帐里一指:“诏令在副将营里,你去拿了,一切求速,千万别耽搁。”
亲自统帅聚集在此的御林军和部分花都亲军,秋笙自认便是没有郑南带着剩余亲军前来助阵,收拾了这小兔崽子也是易如反掌。且不说这熊玩意从前从未带过兵,就是握在他手里的那四郡的亲军,其兵力军械与御林军相比就是天壤之别。平乱不是主要问题,他是想尽全力减少损失。
若他没猜错,那四郡长官必定都是为秋井然手下幕僚花言巧语骗了个一溜够,其心本然并不一定都有反叛□□之意,都是自己家里的内讧,和对外力敌之时又是两种应对方式。
王九斯被抓起前还借着假玉玺给秋井然开了个后门,只要秋井然掌握了全部兵权不让那些蒙在鼓里的长官上前阵,说不定他们事后还真就以为是清君侧时没压住外贼,令陛下无故命丧黄泉,之后再将御林军等一干人打扫利索,他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篡位而上。
秋笙拧着眉头,若真是这种情况,伤亡人数难保不大。
而破釜沉舟的秋井然,确确实实就是这么干的。
秋笙心里说不上焦躁,倒只是略微有些悲切,毕竟这事一闹出来,秋井然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就算是他想包庇一二,恐怕也只不过是车裂凌迟与鸩酒斩首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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