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相知多少年,才让他有将最不堪最灰暗的自己,□□裸地展现在对方面前的信心。
自信这人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却仍是难以放手。
楚翛微微笑起来,端茶杯的手干净利落地上抬,一杯热茶入肚,将这人掏心掏肺的誓言字字句句分解开来,绞碎在唇齿间,掷地有声回应:“千金之诺,唯一人而已。”
秋笙呆立半刻,随后仰天大笑一声,便转身掀帘出帐。即便是大喜过望神智不甚清醒,这人还是没忘将挂在墙上的自家万尺弓顺手拿走,门外韩建华来不及吱声,便被飘忽在半空中的万岁爷一把拽走,这瞎子真到了想让他瞎一瞎的时候,那眼简直比谁都好使。
“夜灯起——高阁下天阶——”
方久战死也有一段时日,该是应了韩建华的安排,自那日后每日点夜灯时,南大营观战四方高阁的软云梯便会被放下半截。风大时,火红云梯迎风起舞直上天宫九万里,与那人轻甲外一身赤色战袍无比相似,宛若魂灵不肯归故里,固执己见但证江南一方安定。
夜灯点起,一刹间军营之中恍若白昼。楚翛舔走唇角最后一点儿茶液,闭了闭眼睛,展开海纹纸,略作思索,落笔成书。
方才秋笙心情已经极不稳定,装得像模像样糊弄过别人也就罢,楚翛却还是将那人眼底暴露无遗的无措看了个分明。
言辞间刻意留下三分作罢,他着实是不敢在秋笙北上前、这么个最要心平气和面对万难的当儿口给这人添堵,万般心绪只得凝结心头,竭力挑了简洁明了的词句流于笔端,长哨一声,接了那羽翼丰满的番茄蛋绑好信筒,转身抽走墙上另一副万尺弓,将束发长带一解,轻叹之中,悄然上马离去。
第82章 诡谲
湘水南风已到,春光乍起,杨柳桃李初露锋芒,蜂蝶轻灵羽翅间,隐约一点明秀暖意。
老僧万年不改的笑眯眯模样:“你已许久未来了呀,净生师弟。”
一口含在口中的春茶险些全数供奉了紫檀木桌,楚翛呛咳一阵,抹抹嘴勉强说出话来:“少插科打诨,今儿来跟你商量正经事。”
“老僧翻遍了整个藏经阁才找到解金蚕蛊之毒的只言片语,数部古籍拼拼凑凑,方子也可说是得之而不易,不过倒是实打实的药到病除。”净然摇头晃脑说完,发觉楚翛神情竟未曾有过片刻轻松,纵使面上清明也不由紧张两分,“又有别事?”
“两件,”楚翛清清嗓子道,“头一件,算来时日也已差不多到头,那鬼东西请了天兵,如何破他?”
净然:“唔,这我倒是忘记告诉你...也一并在古籍上查了不少,解倒是有解,有些麻烦琐碎罢了。人家请了天兵,你去请个,喏,请上他五千阴兵怎样?论起杀伐果决,阴曹地府的战斗力绝对远超那帮道貌岸然的假神仙。”
“请阴兵?”楚翛皱皱眉,“如何请得阴兵?”
净然却不再看他,只一面摆手一面转身去看那壶烧的半开的清泉水,笑笑道:“玩笑话而已,老僧记得阁主当年也是个满口荒唐言的有趣人物,中途不知是何变故竟变得这般死板无味...这无情俗世啊,抹煞世间多少清欢天涯客?”
他探出满布褶皱的手指,轻轻点上楚翛深深拧出个“川”字的眉头:“照妖镜呢?真是该给你亲自看两眼,这才多大年纪?跟个小老头子似的,何事犯得上作弄自己?”
老和尚连手指尖都泛着温热气息,隐隐透过些不易察觉的内力热气,楚翛也不加闪躲,只默默受着那外来内力入身的灼热疼痛,缓缓闭眼道:“这事关乎的太大,我哪里敢拿苍生开玩笑。”
“苍生?”净然低笑道,手下动作转而化掌,狗皮膏药似的牢牢黏附在楚翛的天灵盖上,提气用力,算计好了一般听得阁主一声压不住的痛哼,“于老僧眼中,苍生可谓天下间千千万万生灵人畜。阁主却是未必。”
左手边寸口被和尚一把紧紧扣住,楚翛来不及细想,只哼哼唧唧地懒得回答,却听那恼人声音竟是蹬鼻子上脸放大了不少:“于阁主心中,此苍生,恐怕唯有一人而已。”
话粗理不粗,正待睁开双眼,岂料那手掌施力更甚,竟是没止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三焦剧痛火热一番,肝胆处只觉一阵麻痒难忍,幸亏净然见他面色不对及时收手,这才好容易终止了一场凌迟般酷刑。楚翛摇晃几下稳住身子,满头虚汗道:“下这般狠的手,大师当真长进了不少。”
净然不以为意笑笑:“这有何难?也不知是谁人以为已与崔嵬阁可说两不相干?没了那一山岗子的武林高手,单单凭阁主一人之力,要铲平我天渊寺只怕还是件难事。”
这老头子天地间数万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洞察人心的能力也可谓登峰造极,楚翛还曾一度怀疑他与那些白吃干饭不放好屁的假神仙有些瓜葛,后来相处时日久了,习惯成自然也就适应,只好低低叹口气:“这些话少说...如何?”
净然捻捻手指:“情况好了些,这身毒骨该是只剩了个尾巴,却仍是不容小觑。那个花都神医给你开的药方先别自作主张停了,虽说是药三分毒,眼下全凭自己慢慢痊愈却是异想天开。至于信中你说的那南疆毒虫之毒,多亏了你这体内尚且存留着些许毒骨之余,以毒攻毒将这东西压下去不少,成不了气候,大可不必担心。你若是想在此时将那残留一魄剔除,虽说仍是个大风险活儿,却较之先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楚翛抽回手腕,苍白着面孔喝了口茶:“若是原先,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当口儿把那一魄抽干净...只是如今,楚筌该是已然依托雅尔夫之力寻了个好皮囊,于他而言,我这副躯体已不是那般重要。若是去魄,可还对他有那般显著伤害?”
“迟早的事儿,你这一魄早不是能保得住的东西。”净然转身将烧热的泉水从炉上取下,微微冲开泡在茶碗里的墨色普洱,“傀儡终究是傀儡,到头来还是要在你这身子上托生,若是他盘算着趁火打劫,你那时既要操纵元神与天兵对抗,又要分出精力摆脱干扰,捉襟见肘,你确定靠得住?”
“等等,”楚翛疑惑道,“元神?什么元神?”
“请阴兵是说来好笑,剩下的也就这么一个招儿,倒是不知道你嫌不嫌弃。”
楚翛心累,扶额道:“大师,废话能少几句么?”
“下山这许多年,脾气倒磨得更大更急躁了些,秋四爷真是好性子...”手腕转动,棕褐色茶水淅淅沥沥坠入茶杯,“这世上有元神可供你我邀请的,一为山神山魂,一为天地万物,一为上古神驹。山神为背隔岸观火,万物入化自生自然,阁主,”净然慈眉善目笑起来,“锋利刀剑始终握在手中,却是有眼不识泰山,视若无睹啊。”
这一番耳提面命却是未曾引得那顽劣学子半句埋怨,净然倒茶的动作微顿,正疑惑着,抬眼一瞧,对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再一抬头,那半边窗子正肆意大敞,满目纱帘随风自在晃动。
净然哑然失笑,摇摇头,自顾自喝了杯微烫茶水,自言自语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这两只马猴,上房揭瓦...”
马猴一只正飞身窜到了马厩,不由分说便将低眉顺眼喝水的雪千里拽了起来,神驹本尊一个猝不及防,喷了自家急色主人一裤腿清水,狼狈不已地呛了几口,泪眼婆娑地看过去,只见一双如饥似渴般的眼睛,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对着这张平日里冷眼相待的俊脸又是一连串口水喷出去。
“秃驴!你当真这白痴东西能请元神的么?”
近来春初,天渊寺众位僧人都被净然指派到后山上去做活,整个寺庙之中可说是空无一人,这崽子也是来前先打好了一连串算盘,这才敢不戴面具这般肆无忌惮。
净然伫立窗前,手里握一串佛珠缓缓拂过,看着那青年与不明所以神驹两两大眼瞪小眼,微微笑起来,手指间用力,捏碎了三颗佛珠。
刹那间金光漫天,广袤天地间一人一马略略抬眼看去,冷风乍起复又平息,卷起天角万顷风沙遍眼,心口却前所未有地清明玲珑。
“定风过后再起波澜,万千风云碎屏化生一地。我佛慈悲,弟子此举有违清规戒律,恐怕会再掀起世间争端不断...”老僧手中一串佛珠支离破碎掉下来,映衬得他额间光芒闪烁,宛如那细碎佛珠中金光万丈尽数融进了他区区一体间,无边剧烈疼痛之中,一缕血迹自唇角蜿蜒而下,咬牙压住□□,金刚经自身前缓缓升腾至眼前,伴随着数声清脆爆裂声,经书已四分五裂,空中满是金灿灿碎屑一片。
惊雷一声,震耳欲聋。
这声响过于惊天动地,楚翛惊诧望去,只见金光包裹那老僧全身周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的小黄鸟正是番茄蛋,自它那瘦小身躯中,猛然爆发出一连串高亢惊人的鸣叫,而后甚至蜕变成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声,金光覆盖身上,却像是有了真实敏感的力道一样直烧灼在它筋骨血肉之间,尾音只剩下纯粹痛呼,已全然失了声调。
“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好说歹说这个小圣鸟也是不离不弃陪伴自己数年之久,楚翛只觉一声高喊正要从嗓子眼儿中蹦出,刹那间却是被生生噎在口中,拌着舌头晃了晃,只好再度吞下,无可奈何地偏了偏头。
除却通风报信,圣鸟之用,楚翛是一无所知的。
以杀止杀,时至如今,下下之策,也成了上上计。
“它是生来神体,注定为此时此刻舍身忘死的,阁主大可不必太过悲伤凄怆...死乃是生之终结,又有何可悲可哀?”将集满圣鸟燃烧金粉的小瓶搁在一边放好,净然脸上微笑丝毫未收,“这事有解,阁主也该信了贫僧。楚筌与雅尔夫何时有所异动,你我便顺杆上将他两人制住便是。先放下这半边心思,说说第二件事吧。”
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只金瓶,却像是猛然间被什么烫到一般,压制住狂啸惊起的冲动,却仍是收敛了眉眼抽回了手指,转而摸上了搁在身前的小茶杯。
良久,楚翛不停转动手中茶杯的动作一顿,斟酌下词句,方才开口道:“你我先立个君子协定,这事无论如何不可与子瞻透露。”
净然一怔,哭笑不得:“你我二人之言,贫僧从未与任何一人提及过。若是往后有些琐事泄了出去,与其到天渊寺向贫僧问罪,阁主倒不如反省反省自己是否有说梦话的坏习惯。”
“随你随你,”楚翛摆摆手正色道,“前不久请回来的清安王爷,你可知此人底细?”
净然略一思索:“秋维?倒是个新鲜人物,贫僧对此人了解也只是从他入京后开始,并未有所深究...甚至于这人会被陛下轻而易举找回来并坐上王爷之位,贫僧都意外的很。”
“怎么说?”
“按说当年婉拒先帝许给的封地,自行游荡江湖数十年,这人该是抱着副与陛下全然一样的心情。可看眼下这么个形式,倒像是有过长时间的丰富准备...”净然皱眉道,“难不成是他有想法,兴风作浪?”
楚翛撇撇嘴:“全亏了这老弟,江南顺利收复,却也和南疆巫蛊寨彻底闹翻,人家一纸飞来,随心所欲扣个名号,动动手指头就让南大营把南疆端平了。子瞻眼下该是已到了京城,就看他如何和那人对峙。若说这全局皆是此人一手操控的,那未免也过于高瞻远瞩未雨绸缪,细想想真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也不是个纠缠于名利权贵之人,如若王爷最终目的放在皇位上头,这事还是有几分可商量余地。莫非已在忧心此人是否可担当山河大业做一世代明君?”净然笑笑,“阁主好念想,只怕是有些杞人忧天。”
楚翛咬着唇默然无语片刻,抬头道:“此事得帮我查查,我怀疑□□年前那事儿没那么简单,搞不好有人在后头耍暗箱,倚着咱们不知情罢了。”
“□□年前...你是说?”
这得道高僧脸上很少出现类似瞠目结舌的表情,楚翛一点头默认了:“那瘟疫发的蹊跷,而且好巧不巧也在昆仑山爆发过。联想到秋维此人与南疆巫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剪不断理还乱,顺手牵羊,南疆那鬼地方也只有各式蛊毒好用,我很难不想多。”
“这...自家亲兄弟...”
净然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住,只见楚翛苦笑道:“秋家人,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那倒也是,”净然摩挲两下下巴,突然起了调笑楚翛的心思,“得得得,秋家人都是些冷血暴力怪物,就您家那位姑且算得上是讨人喜欢...”
楚翛无可奈何一眼瞧过来:“这不说正经事呢么,打趣他做什么?”
“出人家不打诳语,说的自然都是些真心话,阁主又是害哪门子羞?”净然实打实骚了他一把,心满意足笑笑,转而捏着侧脸层叠肥肉思考片刻,正色道,“这事我替你查,你得先去花都把这身子调理调理,让那神医用温补和煦些的方子,这元神到时候全指着你一人统领,没人替得了你。”
“我心里有数,不打紧,”楚翛道,“西洋兵即将死灰复燃之事我从未透露与子瞻,这事我说不得。还有这什么请元神斗天兵一事,万万不能对这小子泄露半点消息,那些妖魔鬼怪能在他面前遮多久算多久,封建迷信少说。”
他这话说的自打自脸,净然不由呵呵笑道:“阁主大人不正是这些歪魔邪道头头儿么?这能遮得住多久?”
“他对于崔嵬阁了解少得可怜,我毒骨是何由来他都一无所知,更别提崔嵬楚氏那些说出来怪丢人现眼的过往。若是我能藏的住,这辈子都不会将这事和盘托出。”
净然:“为何?”
“这世间肮脏龌龊之处,能少见一点便是一点,心地能干净澄明几分都是无上至幸。”楚翛低头,“我已在刀山火海中趟过,何必再将这旧朝罪恶撕扯出来给他看?”
这话说的真情不过,净然愣然片刻,最终决定不对阁主这番见解评头论足:“亏了你多说一句,贫僧原先还打算询问下陛下的意见,生死状多少也跟家室有点儿关系吧?”
楚翛方才被打断过一回的转茶杯动作再是一顿,眼神幽深地抬头看了看一盏搁在桌角的油灯。
请元神耗得是他心血精神,稍有不甚便有灰飞烟灭的风险。等到楚筌领着西洋军带着天兵杀到沿海一线来,整个天兵阵营都要依靠他一人之力得以为继,两厢对抗之际,彼此间损耗与吸引化为己物皆是同时进行,换言之,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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