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说两句吧你,他平时吃些什么?”
许生安此人很少会对着他看不起的人物提出问句,这点臭毛病身为亲弟弟的许留山自然再清楚不过,这就要抓住尾巴炫耀一番:“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叫你在阁主面前装的那副乖模样...”
顿了顿,许留山学着那回随着秋笙来花都的太监的腔调,拉长嗓子尖细道:“有些人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连自家阁主口味为何都不知道...”
他吊着嗓子装疯卖傻半天,缩着脖子竟没等来许生安一记重拳,回头却见那人正用他那把奇形怪状弯刀切芦笋,目瞪口呆道:“你这刀不是贵重的很么?你你你,你用它切菜?!”
许生安专心致志对付滚来滚去的芦笋,敷衍道:“刀具罢了,有什么可贵重的?”
许留山一愣,继而咬牙恶狠狠道:“我上回抱着出去炫耀一圈,连那刀身碰都没碰一下,是谁把我的脑袋活生生揍成了肥猪头?你这话说得不脑子疼啊?”
“...那是因为你...”
“算了算了,你俩昨天晚上说什么了?”
许生安手腕一顿,斟酌道:“江南沿海要开战,阁主简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跟着去。那楚筌窃走了启魂灯,恐怕是要借这次机会与阁主不利,昨晚商量了下对策。”
“唔,”许留山捏着下巴略一思索,“他身体虚的很,若是非得强撑着这些时日上战场,情况恐怕不太妙。”
“什么?”许生安一抬头,“还是没有半分起色不成?”
“本该是好了大半的,虽说这小子总是不听从我这神医的各种嘱咐,清血剔骨到底是已过了许多年去。若不是他这次又带了个南疆巫蛊寨的蛇毒回来,情况再差也不至于这么凶险...”再说不下去,许留山微微低头叹了口气,见那人连续不断切菜的动作竟是一顿,不由开口提醒道,“哎,当心点儿。”
“...”弯刀角度诡异,又有这么个人形大喇叭在旁边叨叨,许生安瞳孔微缩,竟是淋漓流了一手的血。
许留山眼一低便看了个正着,当即就要钻到内屋去拿药:“自作自受!”
许生安无言以对片刻,一个旋步便转身的那莽莽撞撞往外跑去的人面前,冷着脸一抬手,便抹了许留山满脸的温热鲜血,趁着对方怔愣之时,不慌不忙向后撤去,横过弯刀,直勾勾抵住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的许留山,眼光一抬,不由眉头一皱:“闪开。”
许留山举起的拳头迫于抵在胸口的弯刀淫威渐渐放了下去,闻言回头看去,只见一雪千里正晃晃悠悠缓步而来,眼神一暗,再细细看去,微皱的眉头便全然舒展开来,扬手笑道:“秋爷!”
远处轮廓还模糊的青年招手算作回应。
那暴殄天物将上古神驹当小毛驴骑的疯子正是秋笙本人,那么远远一望,只见此人煞是风姿翩翩地一身锦衣缎袍款款而来,头顶还煞有其事地戴了顶歪歪斜斜的帽子,马背后侧是一对绑在一处的小包裹。恰好这天天色好得很,万里无云下这人身骑一雪白骏马,竟有种说不出的英挺俊秀,就这么一刹那间瞥过去,险些将其误认作那潘安宋玉,竟是与皇城根儿底下截然相反的潇洒风流气派。
许留山往后一仰头:“这小青年俊的很吧,阁主的人。”
虽说任谁这么乍一看都认为此人决定风流蕴藉气度无二,可这副看似气定神闲的鬼样子是怎么来的只有那马背上的万岁爷自己知道。
他已经快要被一日千里的雪千里拖得胆汁都要吐出来,这才不得不将这神驹慢悠悠地当驴骑。因着他太过心急火燎,从离开京城到眼下抵达花都驿站不过只用了半天的时间,迎春时节渐渐转暖不假,可大半夜不睡觉吊着神拼命赶路,这春天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这一路糊到脸上的露水都够他洗次澡了。
他顶着个湿漉漉的脑袋慢腾腾地近了身,两人这才慢慢看清他脸上和楚翛如出一辙的两枚黑眼圈,正耀武扬威似的在俊脸上大放异彩。
隔着远时,许生安一看这小青年一身的江湖痞气,上前刀剑相向的心都有了,眼下又听了这么句话,舌头立刻就打了转:“什什什么?阁主...的人?”
“你连这都不知道?!”许留山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见对方的确是一脸被雷劈到的神情,嗤笑道,“你当阁主家国天下情怀爆发不成?没他阁主没头没尾地去给大越卖命?你这思维,”
啧啧两声,许留山嫌弃道:“真是太迟钝了。”
“...”
“秋爷。”
许生安捏紧了拳头正想往许留山那张蠢脸上招呼,却见后者竟颇为见机行事地上前接过秋笙手里的包裹,只好强忍下杀生的冲动,淡淡瞥开了眼神。
“你这脸色不太好,等会儿我给你熬副汤药...”见秋笙将夹在鼻梁处的琉璃镜取下,许留山赶忙上前看了看他微微发灰的双眼,“你这眼睛是还没好?上次阁主从我这儿拿走的药不管用?”
“不碍事...”秋笙向后微微一退,用无名指骨节施力压了压眼珠,随后便张开满是红血丝的一双眼,将雪千里的缰绳往许留山手里一塞,转身便向内屋走去,“我去看看阿翛。”
“你...!”
许生安十分不识时务地上前要拦,话未出口,却见秋笙转过身来,就凭那一个眼神,他便知道这男人眼下是拦不住的。
明明是劳累一夜后筋疲力尽的颓废模样,那脊背像是压根承受不住始终背在后背的万尺弓一般微微下塌,他却只是回头看过来一眼,身上的戾气便像赤血爆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直将人吞噬殆尽。
许生安明智地住了口:“没事。”
秋笙稍弯起嘴角笑了下,随即低声道谢,快步进了屋。
“我怎么瞧着这人这么像是进去杀人的呢。”
许留山叹了口气,摊手无奈道:“人家国事缠身还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看自家媳妇儿,临到门前被一闲杂人等无端拦住,你说是你你上不上火?”
许生安:“...谁是谁媳妇儿?”
“...”两人对视片刻,许留山突然间压低了声音,“千万别告诉阁主,我压根儿就不信他能治得住秋爷。”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许留山这小医馆当年也算是由半个建筑专家的何灵雨亲自操刀改造过的,秋笙过了大门还拐了个小弯,再见不到在灶台旁边叽叽喳喳的两兄弟,却还是离内屋门有一段距离。
他忽然就放慢了脚步。
一腔焦躁心绪烧的太久,秋笙甚至有种五脏六腑都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错觉,手指搁在门闩上,停住片刻,猛然间反应过来。
以楚翛那针尖落地都能激灵跳起拔剑出鞘的本事,早该在他踏入小医馆那一刻便有所察觉,何况他一路上身心疲惫劳苦不堪,胸口甚至泛起了隐隐的甜腥气,因此全然无暇顾及放轻脚步。
睡着了?
秋笙皱眉就要推门而入,却听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冷冷传来:“别进来。”
他一怔,动作便顿住了。
“你拦不住我,如果你实在是闲得慌,就去给我再弄些补气血的汤药来亡羊补牢好了...”
秋笙眼中霎时间精光毕现,手指微收,将脸轻轻贴在门上,听到两声极为压抑的低喘,像是疼极了憋不住的痛呼,和那时耍赖打闹似的玩笑全然不同。
精神聚集起来,感官瞬间全部清醒,秋笙敏锐地捕捉到了屋内一阵透着腥味的血气,下一刻便抬腿一脚踹翻了小木门。
那屋内场景让他恨不得把那人的心肝挖出来看看,那破烂玩意究竟是什么玩意做出来的,钢筋铁骨不成?!
楚翛正半撑着身子靠在床头,面孔雪白如纸,几缕冷汗正沿精细的皮肤纹理缓缓滑落,无神眼光空洞地盯紧了房顶,气息微弱得几不可察。
他右手中握着把细小却锋利无比的小刀,无力垂落身侧,左腕正中赫然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软趴趴地搁在小几上,鲜红温热的血液宛如细长鬼魅的毒蛇从他手腕蜿蜒而下,滴答坠落在一只小木桶内。
那木桶说不上大,却因着已几乎满溢出来的鲜血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仿佛里头盛满了从那人体内涓涓流出的生命,泛着些幽深冷暗的光。
秋笙简直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叫你别进来...”足足一炷香工夫,楚翛才发觉到“许留山”违背了他的命令站到屋内,他先是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已近结痂的手腕,看到从那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已从最初的红黑色蜕变为炽烈的鲜红,这才露出一丝稍显暖意的微笑来,然而下一刻他微微挑高眉梢看过去,这仅存的一丁点笑意也霎时间凝固在脸上,眉目间眨眼间像是结了一层坚冰,“你怎么来了?”
秋笙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的眼神从琉璃镜冰冷的镜片中透过去,凭空多了三分不近人情的疏离冷漠:“没什么,来看看你。”
楚翛紧绷着脸装出来的冷漠无情,在秋笙用那样冷淡漠然的神情说出这话时再撑不住了。
京城中政事繁杂,江南沿岸战事又起,南疆一事拖而未完,背后站着个所谓的皇叔还不知究竟是敌是友...千万里奔波驰骋而来,两两相对间,却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秋笙当年跟着一帮举人答了答大越状元卷,武试毫无意外地高居榜首,文试却只拿了个可怜巴巴的倒数第二名。他不善言辞口舌笨拙,只能将满腔深情小心翼翼放在这一句话里头,冰冷眼神下掩藏过万千情愫,惶惶恐恐,不知所措。
楚翛眼窝温热,手腕代他流了泪。
他吊着只鲜血淋漓的手腕,艰难地张开双臂:“过来。”
区区半刻,秋笙便扬手解了背上万尺弓,三步并半步冲过去,将那如玻璃娃娃一般的人狠狠撞在怀里。
楚翛猛地一闭眼睛,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着实有些山穷水尽,半晌才感觉到秋笙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颈窝处,清清凉凉地滑进了衣领深处,紧接着,另一串便马不停蹄地肆意流淌下来,纱白单衣微微湿透。
“还要我亲自审审你么?”秋笙哽着嗓子道,“交代交代吧,放哪门子血?”
楚翛的身子往他怀里一缩,显然是没想到这人这么开门见山。
秋笙只觉怀里一痒,哑声道:“撒娇没用,老实交待。”
“秋笙...”
自从两人之间关系变成眼下模样,楚翛已经很久未曾这般正儿八经叫过他名字,秋笙连忙向后一退,摘下碍事的琉璃镜搁在一边,毫无隔阂地直视他双眼:“我在呢,怎么?”
那眼神清明干净,眼底倒映地满满都是自己,楚翛即将出口而出的详细实情用力吞了回去,转而伸出手指摩挲了两把秋笙苍白的嘴唇。在秋笙微微愣神的时候凑上去额头相抵,唇瓣几乎含在对方的嘴边,清晰而缓慢的承诺:“我要为你,在上战场之前,确保留住我的意识。无论...动用什么方法。”
秋笙笑着抓紧了楚翛的手,轻薄一般“啾”地吻了他一下,声音低沉:“你官人在这儿还用得上媳妇儿操心?你先养好了身子,那西洋人要是真敢来,到时候你就坐在那江南高阁上,看秋爷怎么把他们一窝端全打回老巢。”
楚翛低低一笑,目光中落寞半掩在长睫下看不真切,只单单“嗯”了一声。
“还有呢...”楚翛将已被秋笙封穴止血的手腕轻轻一抽,淡淡问道,“还想问我什么?小媳妇儿?”
第89章 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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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随风
整整一天,许留山和许生安愣是憋着气没敢贸然跑到小医馆里头,这倒不是许生安当真怕了秋笙那小贼的淫威,只是自家那倒霉弟弟看起来似乎真的不愿意让他飞升上天,因此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稍有情绪波动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许生安对此人本来就没多少耐心,这么叨逼叨一烦,整个人前去跟秋笙决一死战的欲望瞬间被浇灭一半,只好陪着那叨叨鸡一道儿蹲在小厨房里守着残羹冷炙,百无聊赖地捏着蚂蚁放到水窝窝里戏弄,总算是在这可怜东西上找回了些许平衡,被许留山劝了劝,好歹算是回昆仑山守崔嵬阁去了。
许留山倒真不是无缘无故就非让自家兄长避开那二人交谈,实在是他趁着对方一门心思吃饭时偷听了半天墙角,觉得这两人之间的谈话着实是不便于让旁人听到,这才奇招百出地把许生安赶走。
崔嵬阁里头的陈污脏垢让他听听倒也无妨,只是秋笙竟然连大越皇室那些顶见不得人的丑事都抖落了个干净,这就实在是太非礼勿听了。
他表面看上去大咧咧一个赤脚医师啷当的很,心思却着实是出乎意料地细腻缜密,愣是在脑中设想出了无数种许生安得知大越秋家真实背景的反应,想了半天没想出一个靠谱的好反应,而他也不认为眼下屋内那两人的状态会欢迎旁人围观。
他还真真是一猜一个准。
楚翛这回算是彻彻底底将自己兜头儿掀了个利索,连那些往年最是难以启齿的大越与九黎之间复杂交错的国恨家仇,都一点不剩地交代了个清楚,支离破碎的小细节也一并交付出去,那毒骨如何上身、童年间身入剧毒而困顿多年,如何攀附于三魂七魄深处难以根除、那楚筌又是如何与西洋人勾结在一处企图对大越不利...桩桩件件和盘托出,其间秋笙甚至都没怎么开过口,转眼间已是月夜西沉,入了夜。
楚翛话音落下许久,两人仍是沉默不语。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到楚翛气虚无力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感受到了困意,秋笙这才转变了个姿势,慢慢将右手向楚翛方向探去。
他轻轻合上双眼,竟是有一刹间的恍惚惊惧,心中却是明白眼前人断断不会伤他一丝一毫。
后背微微一热,原是那人探来双臂重重将他拉入怀中,铺天盖地温暖袭来之时,秋笙垂下头,轻吻一下落在他凉丝丝的发顶。
楚翛朦胧睡意荡然无存,只抓紧了秋笙里衣布料,低声叹道:“实在是对不住你,这些话是早该清楚明白告诉你的,可这些年...”
说不下去,却是秋笙横过一指轻轻竖在他唇边,得寸进尺一般,将两瓣柔嫩嘴唇放于手指间□□戏耍片刻,秋笙低下头来静静看向楚翛一双线条愈发精致玲珑的眼,轻声道:“我只恨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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