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为叹了口气,对郑亦说:“哎,走吧。”
入夜后的深山基本上没有任何光亮,仅凭皮卡车上的大灯也无法让驾驶人看清全部路况,更可况山路崎岖,根本寸步难行。郑亦下山原本就是方伟洲安排的,说让他看看物资准备是否齐备,查缺补漏后,第二天早上再根据情况安排救火队员下来接应。原本没多远的路,郑亦开着手电,磕磕绊绊的走了很久才到,结果在山下没呆多久,现在又让他上去,还得带着物资,郑亦无话可说。他的驾龄也有快十年了,可这山路在灯光不足的情况下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前面有块大石头或者大坑就更是麻烦,李大为说:“干脆别开车了,这样到明天早上都上不去。车停这儿,你看着,我上去。”
郑亦哪能让年纪比他长、职位比他高的李大为去啊,于是摆摆手说:“我上去吧,刚才我下去还能记着点儿路,您先在这儿,我看看情况,咱们随时联系。”说话就下了车。
李大为为他打着灯,走了一会儿就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周围到处是枯草,路上也都是碎石子,手电的灯光越来越微弱,最后直接灭掉了。无奈,郑亦只好用手机照明,继续磕磕绊绊的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方伟洲,此时他的手机电量也即将告罄。
方伟洲问他:“怎么自己上来了?东西呢?”
“这么黑的天,车怎么上来,这道,有的地方宽度连过驴车都费劲。”
“上面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黑灯瞎火的让咱们往东边推进,尽早实现合围,可也不看看什么情况啊,这么黑的天。”方伟洲抱怨道。
郑亦说:“白所都被他喷得没脾气,说不过,就用身份压,我们能怎么样?”
方伟洲哀叹一声,说:“我们所里原本或多或少的对白所都是有点误解的,大家是觉得一个年轻人当领导,总是有不服气的心理,经历过这几场事儿之后,我们也都对他刮目相看了,真爷们儿。”
“他真的很有担当的。”在大学的时候就这样。这一句,郑亦是在心里念叨的。
区里准备了瓦数极高的高亮度手电,大家就凭着这样的光亮往东开进。
待冷静下来,白贺炜得承认,这个邢主任的布置和安排是有一定道理的,刚才这一阵风向改变,正是森林火灾变幻莫测的体现,时间拉得越长,所存在的变数就会越来越多,那么扑救就越来越困难,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也都会进一步的损耗。
只是长久以来,他所经历的大小火灾,从上到下都没有这样的节约时间成本的意识,没人愿意以人员的危险而换取火灾扑救的高效。
事情总有正反两方面,白贺炜始终认为,就是怕花钱,怕把战线拉得太长,也不能无端冒进,救火人员的生命毕竟更加重要。
最让他不满的是这人的态度生硬,刚愎自负,说一不二,不仅他所提出来的观点和论断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拿职位和级别压他,更何况他势单力薄,就连周学强都没有帮他说一句话,周至更是不知所踪,这一切都让他失望至极。
他看着远方的火势,参加工作十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这般无助,也明白为什么父亲不满他的发展速度,毕竟人轻言微,往往到这种重要的时候,你说得任何话都无足轻重,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意见。
白贺炜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卑微地按照那个邢主任的部署,单纯负责好自己的责任片区,再无他求。
一夜无眠,不到五点钟,太阳就从东边冒出个头来,温度也提了上来。
就在这样一个不平静的晚上,邢主任的计划得到了很好的实施,似乎老天都在帮助他,奇石峰的火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而且并没有再次发生爆炸,所有人员平安如初,就在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之后,风又奇迹般的止住了。
这是一个如往常一般宁静的早上,虽然龙爪山的上空依然笼罩着厚重的烟雾,可是肉眼可见的,起火点在慢慢变少,因为这一个晚上的奋力扑救,火线在按计划慢慢合围,胜利的喜悦充斥在白贺炜的耳边,一些人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倾向他昨晚的论调,而是在说:“省里来的,真是不一般,高屋建瓴。”
白贺炜开心不起来,倒不是因为嫉妒或者什么,他一向自视甚高,就觉得龙爪山的烟云就在他脑顶上盖着,让他直不起腰杆来。没错,人要能虚心接受判断上的失误和战术上考虑的不周,这才是成长的阶梯,可这种成长的痛,是以他自信心的全线溃败为代价的,可真是窝囊。
可是他还是不能因为这小小的失败撂挑子不干,火还是要继续救,命令也得继续听人家的,甚至救完火,别人撤场了,他们还得继续坚守。
事实上,也不容白贺炜多想,紧接着就被周学强一个电话叫到山下。临时的指挥部设在附近的一户农家里,周学强到村口迎他,这一路上,周学强都在念叨:“你说你啊,和人家上面的领导吵什么吵,大家都听着呢。”
“凭什么有意见不能说?”白贺炜满肚子的气。
“有意见可以说,但不是那个场合说,救火如救命,就是下刀子,人也得上。”
“……”白贺炜气得把头别到一遍,一声不吭。
周学强递给他一根烟,见他不接,就强行塞到他手里,口气也软了下来:“没人逼你跟他道歉,逼着你认怂,经过昨晚,邢主任对你也是很赞赏,只是说你还年轻,需要更多的历练。”
白贺炜好几天没抽烟了,手里的这根倒是唤起了他的烟瘾,也不顾咳嗽的难受,把过滤嘴放到嘴里,点着了。烟雾顺着口腔、鼻腔进入到肺里,烟草是种安抚剂,此时终于有安全感终于充实了整个身体。
周学强又说:“邢主任早年是咱们省森林公安学校的老师,教得就是森林防火这门课,对国内外的森林防火体系的建设、设备的研究以及战术的运用都有很深的研究,国内好几所林业大学的这门课都是由他来教授的,每年东奔西走的,非常见多识广。他大概是十年前到咱们省厅来工作的吧……”
听周学强这么一说,白贺炜的某些记忆就像被唤醒了一样。这个邢主任,难道跟他在念本科时的那个教森林防火这门课的老师是一个人?高瘦的身材,戴着一副眼镜,讲课非常诙谐幽默,给他们放了很多当年非常有教学意义的国内外森防影片,还说这是他这教学生涯的珍藏,这是门考查课,并不安排考试,他给出几个题目自选论文,其中包括写五十条森林防火标语。白贺炜清楚的记得老师说:“你们别想上网找,网上的所有森林防火标语我没有不知道的。”班里有人不信邪,随便抄了一些交上去,结果不出意料的挂了。
见白贺炜不说话,周学强以为自己的叙述足够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足,便也不再说什么,直接带白贺炜进了这户农家的大门。
一群搞森防的,却每个人都是烟鬼,这一推门进去就满屋子都是烟。周至坐在炕上,满脸笑意的看着白贺炜,冲他比了大拇指,“真不愧是我徒弟,架吵得够精彩,把咱们邢主任说得都没话了,最后只能蛮着来了,来来来,贺炜,我给你介绍,这是省森林防火指挥部,邢长青副主任。”
这屋子里白贺炜得有一半人不认识,当他顺着周至的指引像邢主任那儿看过去,果不其然,还真是记忆中的大学老师。
如今他依然又高又瘦,只是鬓角多了些白发,额头眼角也长了皱纹。想必邢长青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还是他的学生,此时再说这话也没什么价值,白贺炜尴尬地笑笑,走过去跟现在的邢副主任握了手。
“听周局说你在省林业大学毕业的?那我可能教过你。”邢长青先提了出来,“脾气倒是和老周差不多,来了就先和我吵架。”
一屋子人都乐了,白贺炜站在中间,更尴尬了。
第35章
周至下山的时候,原本就带着一肚子的怒气,可这一路走下来,怒气随着体力的消耗散掉不少,他见到巡视组的人之后还是挺理智的,介绍了一遍情况,又说了扑救计划,汇报过程完整而又详细。巡视组的副组长听完之后说:“周局您的汇报和我们了解的内容差不太多,我们原本是打算整体工作结束之后,回去整理好材料再来公布巡视意见的,但鉴于前段时间我们接到很多关大峪乡的群众举报问题,根据现实情况再结合这次森林火灾的发生,我们会针对此事件要求市区两级配合,给出一个合理的处理意见的。另外,我们不会插手火灾扑救工作,但希望能够尽快扑灭,保证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话已至此,周至也不能再说什么,也没想到这么顺利,他刚按照巡视组的要求准备了一个独立的办公场所后,省森林防火指挥部的人紧接着就到了,周至又跟着何全振一起出去接待这一批。
带队的领导叫邢长青,周至和他认识,但不算熟悉,去省厅开会接触过几回。因为他不算是省林业厅的“土著”干部,曾经在大学当老师,还挂着个副教授的头衔,是后调到省森防办工作的。周至对他了解不深,但始终觉得他身上有股子学究气,先入为主的就认为他是个学术派,还不如他们这种常年在一线摸爬滚打的“土八路”。
周至虽有这样的想法,并没有在面上表现出任何轻视来,客客气气的寒暄着,带他们到临时成立的指挥部里。——这是一户农家,是上河村的村主任邵大勇家,他家的地势较高,视野宽阔,房子也足够结实,邵大勇在把群众转移之后,主动腾出了自家房子作为办公场所,添茶倒水又递烟的,好是殷勤热络。
邢长青废话不多说就先让周至汇报了一遍情况,周至车轱辘话说了不是一遍两遍了,可是真的对着专业的人讲出来,心中更是有底气的。邢长青一边看龙爪山的地形图,一边在周至的汇报中提出非常关键的问题,周至在这行干了多年,经验自然丰富,对其问题对答如流。
“人差不多够了,设备也准备得基本到位,后勤保障看起来也比锦平那场火做得充分。”邢长青这话里话外,听起来是对他们的工作比较满意,可还是有褒有贬,“但是,我认为还是要提升救火的速度。我找省气象台的人了解了一下咱们灵泉未来几天的气象条件,今天晚上风向会为转南风,明天上午多云,下午有大风,风力差不多四到五级,而且未来一周都没有雨,这对于扑救工作是非常不利的,所以我们要在明天下午之前,尽快实现火线合围。今天晚上是重点,工作不能懈怠,现场指挥就暂时交给我吧。”邢长青也不问周至什么意见,直接就把他带来的人布置了上去,“趁风向转换之前,尽快上山。”
省森防总队的人都不是吃干饭的,行动极其迅速。周至原本对于这个邢长青的印象就有点刻板,这一通自说自话下去,竟然没问周至什么意见,直接接过了指挥棒,这种行为引起了周至的不满。
天色渐晚,风向却真如邢长青所说的那般在某一瞬间就转了。火烧了回头路,一时间扩散范围更广了。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因为巡视组的介入,大峪乡一部分了解情况的被带走去询问了,市区两级的人都不好介入。龙爪山范围这么大,每个新起火的点都是未知的,现在很多人都是一头雾水。邢长青很是果断,下命令让人往北开进,可根据周至对于龙爪山的了解,他第一个投了反对票。理由和之后邢长青与白贺炜的对话一样,天太黑,不能贸然前进,人员安全不能保证。
邢长青却说:“今晚不救,光明天一个上午是肯定就不完的。到时候起了大风,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不能拿人的性命做赌注,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
这两个人,一个性格火爆,一个固执己见,到最后谁都不肯让步,邢长青只能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官大一级压死人。
更何况现在大了不止一级。
周至把处于尴尬境地的白贺炜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炕被烧得很热,在山上冻了一晚上的白贺炜觉得自己就想刚从冰箱里被拿出的肉一样,迅速化冻,冷气返上来,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周至笑眯眯的说:“万万没想到,咱们俩跟邢主任吵架的话都差不多。昨天我一边听你们吵一边笑,还在那儿说,真不愧我带出来的徒弟。”
白贺炜的尴尬一时间也消散不了,又被满屋子人笑话,他还是第一次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邢长青说:“你们说得也没错,我说得也有理,就是看大家的运气罢了。他朝窗外看去,现在天还早,没起风,等到十点多就该差不多了,灵泉和锦平就是这样,风大,干燥,降水又少。不过经过这一晚上,基本上都差不多了,但是昨晚拖延了时间,就不一定是什么情况了。”
经验和运气,也不知道是哪个决定了一场火灾扑救的成败,白贺炜也对于是不是真的该在不保证人员安全的前提下去救火产生的迷茫。
邢长青似乎看出了白贺炜的心思,又说:“我懂你的心情,那个山体产生的爆炸也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我们人员的推进是循序渐进的,如果接下来在人员抵达目的地之前还会发生爆炸,我可能就会改变策略。可在此之前,我还是有必要坚持我的想法的。因为这种山体的爆炸,不会像有可燃气体泄露那种连续不断,上面被风化了岩层数量有限,那边的荒山和灌木林植被稀少,说明下层岩石可能还是比较坚硬的,哎,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隔行如隔山,仅凭经验而已。”
一句听起来轻描淡写的“仅凭经验而已”却足矣证明邢长青在这方面的权威性了,外加他曾经教过白贺炜,白贺炜此时是从内心服气的,只是一直心高气傲的他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这种思想上的转变。
“哎,各位领导快歇歇,吃饭了吃饭了。”邵大勇掀开门帘进来了,他笑眯眯的端进来一大锅粥,又让自家老婆把炕桌支好,“我家老婆子早上蒸了一大锅馒头,还有小米粥,领导们趁热吃。不是啥好东西,我们农村人家就这个条件。”
两口子动作很麻利,不大的炕桌上被盘子碗摆了个满满当当。白胖胖的喧腾的大馒头,黄橙橙的小米粥,翠绿翠绿的野菜,棕色的农家酱,还有几碟子酱菜,在这艰苦的条件下实在是勾人食欲的。
邢长青也不客气,脱鞋上了炕,他没管别人,特地把白贺炜招呼上来坐到他旁边,明眼人都能看见他对白贺炜的欣赏以及他宽广的胸襟。
白贺炜在山上冻了一宿,昨天晚上就嚼了一个干面包,虽然扛得住饿,可是面对这温热小米粥和温暖的大火炕,一时间也不顾什么形象不形象了,甩开膀子就开始吃。
一碗粥下肚,馒头也好吃,热乎乎的,嚼在嘴里香甜可口,白贺炜只觉得这真是太舒坦了,果然食物是最能安抚一个焦躁的人的,什么火气啊,不满啊,尴尬啊,全都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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