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着多大都还有挽救的余地,可伤亡却是大忌。周围的人对此心照不宣,可想而知,岳石海的仕途大概到了头,他原本还想靠隐瞒不报来回避处分,可这次事故一出就算从头撸到尾可能都是轻的。
十分钟后,远处终于有了些声音,郑亦看见岳石海带着一队人,挪动着他肥胖的身体赶了过来;半小时后,专业的救援人员下去了,岳石海满头都是汗的叮嘱救援人员要小心点儿,千万别再掉下去了;一小时后,他们把人拉了上来,遗憾的是,那两个人已经没了呼吸和脉搏,再看岳石海,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信心,颓丧得宛如一滩烂泥。
大火就像恶魔在继续吞噬着山上的植被,似乎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在救火上了,夜晚的风声伴随着灭火器的嗡嗡声,就像在为亡者演奏一曲哀嚎着的悲乐,两条生命就这样随风而逝。郑亦坐在一处山石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毕竟听说和亲眼看见给人的震撼是不一样的,他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那两个人的惨状。
手机不安的响了一下,是低电量提示,他拿出来看了看,不知道白贺炜什么时候回了他一条微信:“我在去灵泉的路上了,听说人没了是吗?”
郑亦回:“是。”
白贺炜的回复很快,他说:“等我过去。”这条微信内容只有简单的四个字而已,却给了郑亦不少力量。
“嗯。”
两个月没见,他都没有像此时这般想念过白贺炜,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那次丁家堡镇山泉庙北山着火,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重逢,自己一时失足掉在壕沟里,如果不是及时被救,可能也会毙命当场了吧。郑亦摸了下后脑勺的那条伤疤,那里的皮肤形成一条隆起来的增生,上面已经没办法再长头发了,所以特别光滑,白贺炜似乎对这条疤情有独钟,后背位时吻住他的后脑勺还会取笑他,这让他的情绪就更为亢奋。谁想,这条疤,此时竟成了一种思念至极的心理慰藉。
白贺炜跟着邢长青,带领救援队伍赶到灵泉时已经半夜。他们来不及休息,第一时间就到了现场指挥部。白贺炜对于龙爪山的地形地貌依然有记忆,他拿了装有专业软件的PAD,便问等在这里的方伟洲救援情况。
方伟洲为难的耸了耸肩,说:“岳所不让我参与,救援都是他和市局的季局安排的,我就只是负责后勤工作。”
白贺炜在心里念叨了一句:“瞎搞。”嘴上却问:“那他们人呢?”
“不是死人了嘛,家属到了,正沟通呢。”
白贺炜特别不舒服,可这俨然是人家的场子,他说不出来半句不是。正这时,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方伟洲介绍道:“这是市委韩云清韩书记。”又对韩书记介绍说:“这两位是省林业厅森林防火总指挥部的邢长青副主任和白贺炜同志,白贺炜同志以前是北城区森林派出所所长。”
韩云清,白贺炜当然有所耳闻,这位就是与父亲当年政见不合的领导,本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白贺炜和邢长青分别与他握了手,韩云清似乎对这件事的责任认得很清,他的态度也很明确:“今天省里有个会,我也才赶回来,事前并不知道市区两级的干部在这里欺上瞒下的瞎搞,这件事我们市委市政府一定会严肃处理的。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把火灾扑灭,就辛苦二位了。”他又吩咐方伟洲,说:“现在大家都听省厅领导的指示,你去把季冬和岳石海叫来。”
方伟洲应声出门,白贺炜则和邢长青研究起现场情况,韩云清听得很虚心,对于他们充分信任,十分钟后,季冬和岳石海都到了,可当邢长青问起救援情况时,岳石海却说:“西边,西边快灭了,东北还有火情,也正在救着呢?”
邢长青问:“人员怎么安排的?”
“这……”岳石海一脑门的汗,卡了壳,什么都说不出。
邢长青说:“这没有一个人懂?季局,您说呢?”
季冬愣了愣,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邢长青叹着气拿起了桌子上的一部对讲机,说:“那集中的指挥电台呢?我跟各乡镇的说。”
岳石海还是没话说,白贺炜也算明白了郑亦发给他的抱怨。
“合着着了这么大的一场火,除了死了两个人,你们什么工作都没做?”邢长青总算脾气好,忍到现在才发火,他声音很大,给季冬和岳石海吓了个哆嗦,更是一声都不敢吭了,垂着个脑袋,任凭发落。
邢长青说:“贺炜,你来统一电台,争取尽快与山上的救援队伍取得联系,沟通救援情况,然后我们好做下一步计划。”
“是!”白贺炜应道。
第76章
这场火生生着了三天两夜才被彻底扑灭,当总指挥部宣布撤离的命令时突然起了北风,飘散在空气中的雾霾和烟味似乎一下子被这风扫净了许多,而山头上被烧得焦黑的树枝和杂草在随着风毫无生气的乱摆,似乎在宣告它的命运不安的终结了。
火灾起因不过是一个农妇在山头上给刚刚故去的丈夫烧纸时点着了枯草,其实山上已经见了绿,风力又不大,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总是会放松警惕,她本以为没事儿,用铁锹拍打几下竟然没灭,谁知火越蔓延越大,直到这个瘦弱的农妇见怎么都扑不灭,便落荒而逃了。这个时候大峪乡对于防火巡逻已经不那么重视了,扑火队已经解散,队员们都是本乡农户,他们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了自家土地的耕种上,除去微薄的工资收入,他们的主要希望还是寄托于那几亩或者十几亩的耕地的,甚至有的还出去打工了。人员召集慢了些,他们到达现场时火几乎烧了半面山,在第一时间汇报给区里请求增援的时候,却被岳石海轻飘飘的一句:“你们先救着吧。”给打发了。人员力量单薄,增援来得又晚,岳石海这个森林火灾扑救的门外汉又不懂得指挥还欺上瞒下,于是小火成了大火,直到酿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下山的时候,所有参与扑救的人员还都有些忿忿不平于市区两级的懒政所导致的惨剧,而那两条逝去的生命更是让人唏嘘。他们各个灰头土脸,完全没了上山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有些人甚至一瘸一拐,想必是脚底磨出的血泡在作祟。
回头望去,三年经历了两次森林火灾的龙爪山又凄凉了几分,去年好不容易萌生出来的生机,如今更加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轮到郑亦他们下山时已经是傍晚,手机和大容量移动电源早就没电了。
随着后期有序的扑救行动的展开,郑亦除了负责后勤工作外,他还趁闲时背了一部灭火机担负起救火的工作,他听见自己背后的引擎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已经很久没参与过火灾扑救的他,除了疲惫竟然有一点激动的复杂小情绪夹杂在其中。
疲惫的他侧歪在回程的车上睡了一觉,耳朵里还都是灭火机的鼓噪声,在到达镇政府时他被李大为叫醒了,他突然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周六了,省里的人……大概都走了吧,自己应该又没办法见白贺炜了,便不由得沮丧起来。
他刚到办公室,正准备给白贺炜打个电话,杨树洪让他通知机关干部赶紧回家休息,郑亦等人都走了,才把手机连上电源开了机。不过是去水房洗个脸的功夫,手机就已经在桌子上欢快的唱起了歌。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妈妈”二字久违的出现了,郑亦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频率之快直达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他拿起电话时手有点儿抖,因为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跟母亲说过话了,一张嘴竟然有些陌生,“妈……”郑亦发现自己的声音不是很平稳,嗓子里就像哽着什么似的。电话那头沉默着不说话,郑亦努力分辨,似乎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才放心电话没被挂断。“妈……”忍不住郑亦又喊一声,这次的声音显然比上次大了很多。
“你没事儿吧?我看电视新闻在播龙爪山着火了,还有伤亡,你的电话又打不通。”褚红霞的声音也夹杂着某种情绪,或许是得知他安然无恙的安心,又或者剪不断理还乱的挂念,即使再恨铁不成钢,也敌不过这样的关心。
“我没事儿,没事儿。”郑亦说着话,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
那头继续沉默,过了好半晌,她又说:“没事儿就行,害我瞎担心。”
可郑亦的眼泪却越淌越多,他的声音都被泪水堵住了,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发出的只有抽泣声。他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其实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原谅,不过是龙爪山大火有人丧生却给他造就了这么一个电话。
但是别人不知道,仅仅是这么久的一通电话、一句问候而已,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怎么还哭了呢?”她问。
郑亦随手抹了抹眼泪,冷静了一下,欲盖弥彰,“没,没有。”
“你有时间回来吃个饭。”
郑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顺手揉了把眼睛。“我现在,现在就回去。”他担心母亲会反悔,赶紧说。
“别了,你这是才下山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再回来。”
“嗯,嗯。”郑亦赶紧答应。
郑亦在挂了电话之后掐了自己一把,还挺疼,真不是好几天没睡好觉困得不行在做梦了。他又给白贺炜打了个电话,机械的女声提示已经关机,让他稍后再拨。估计白贺炜也累得不行了,这时候正在车上补觉呢,又哪里有心思来应付他,这么想着还有点悲伤,他摇摇头,抛去不好的情绪,这次见不着,下周再见呗,反正白贺炜也是他的了。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郑亦揉了揉湿乎乎的脸,低头看看狼狈的自己,满身是土,便决定去单位对面的浴池洗个澡,然后回家睡个好觉。
他被澡堂的蒸汽熏得昏昏欲睡之时又让搓澡大叔狠搓了一顿,再用热水那么一淋,浑身通红就像个煮熟的大虾,可这样却真的解乏。
洗了澡,换了衣服,便一身清爽,然后拎着个洗澡筐直接回了家。他现在特别需要吃碗热乎乎的汤面,再大睡一觉,一想起这个,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路上他又给白贺炜打了个电话,那边依然关机。
郑亦叹着气开了自家门,进门的那一瞬间,直觉告诉他几天未归的家里好像哪里不对,难道是家里进了贼?因为他记得临走前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厕所的灯也是关着的,可是为什么客厅里窗帘紧紧的掩在一起,厕所里还亮着灯……他迟疑地打开鞋柜,一双不属于他的迷彩胶鞋正安静的摆在那里,郑亦不管不顾的扔下洗澡筐和在楼下小超市买的方便面,趿拉着拖鞋就往卧室冲,卧室的门是关着的,因为他拧门的声音实在太大,惊醒了正躺在床上正睡着的“睡美人”白贺炜同志。
白贺炜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不悦地看着这个刚回家的不速之“主”,眉头皱得死紧,嘟囔着:“毛手毛脚的,你轻点儿不行吗?”
今天大概是自己的幸运日吧,郑亦在看见白贺炜的一瞬间这样想。母亲让他回家吃饭,白贺炜又变魔术似的出现在他家床上,啊,这大概就是幸福吧。
郑亦奔向床,将自己强行塞进白贺炜的怀抱,白贺炜似乎还没清醒,就着起床气狠掐了郑亦一把,给郑亦疼得龇牙咧嘴但满脸堆得全是笑。
“还以为你走了呢。”郑亦不敢太大声,生怕赶走白贺炜的瞌睡虫。
“走个屁,临走前,韩书记邀请我们参加市里的总结大会,我们领导考虑我在这儿有个‘女朋友’也挺久没见了,就让我留下开会了。”
郑亦揽着白贺炜的腰,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厚着脸皮问:“我就是那个‘女朋友’呗?”
“谁说的?”白贺炜含混的说,“也许还有别人呢……”白贺炜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这话又睡了过去,想也是很累了。
白贺炜的呼吸和轻微的鼾声似乎有种催眠的魔力,很快,郑亦也睡着,他搂着白贺炜的胳膊,嘴角弯出来的笑意一直都没消失过。
白贺炜实在是太累了,灵泉市这群新上来的“饭桶”们什么都不懂,整个场面乱成一团糟,好在老天爷帮忙,天气条件够好,这才尽快把火给扑灭了。还没等撤离,白贺炜便被留下来开会,他想想也好,见见挺久没见的“小奸细”吧,如若不是他,他们也没办法做好随时出发集结的准备,功劳簿上得给郑亦记上一笔。他谢绝了韩书记的晚饭,打了车直奔常春镇。
郑亦还没回来,按顺序撤离也要天黑了,白贺炜给他打了几通电话都没通,自己又特别累,洗完澡把手机放在飞行模式,便睡得个昏天暗地。他睡醒之后是恍惚的,想去摸放在枕边的手机,却顺手摸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抬起头看了看,还真是郑亦,他这才回到现实中,恍恍惚惚想起中间被这家伙吵醒过一次,可说过什么却都忘了。他揉狗蛋似的揉着郑亦带着一股子柠檬香的头毛,只把他给拨弄醒了才算满意。
郑亦真是是比他脾气好,被吵醒了也不会跟他耍脾气,只是傻兮兮地看着他,含含混混地喊了声:“啊,学长……”白贺炜明显感觉这家伙趁机揩油似的往自己怀里挤了挤,然后问他:“你醒了呀?”
“嗯。”白贺炜伸了个懒腰。
“几点了?”
白贺炜总算摸到了手机,看了一眼,说:“十点半。”
“晚上?我才睡了这么一会儿啊。”郑亦不愿意睁眼,嘟囔着。
白贺炜恶作剧的心起,拿着亮晃晃的手机去晃郑亦的眼睛,“你自己看。”
郑亦被晃得不行,勉强睁开眼睛,眯缝着抵挡光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妈呀,早上了。”郑亦家的窗帘遮光性很好,外面似乎又阴着天,并没有特别亮,这让他彻底恍惚了,接着他打了个哈欠,说:“你手机有电啊,那怎么打不通?”
“放飞行模式上了。”白贺炜放下手机,“倒是你,一直都联系不上你。”
“我手机是彻底没电了,移动电源也空了。”郑亦似乎被他闹得清醒了不少,说着话就俯在了他的身上,换成了特别正经的脸,“学长,你猜怎么着?”
“什么?”白贺炜问。
郑亦故作神秘看起来虽然严肃,可眼角还挂着两颗眼屎添了几分滑稽,他忍不住笑着伸手给他揉去了,臊了郑亦个大红脸,正经脸立刻变成囧脸,但他的声音却是雀跃的,“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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