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亦下车前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外套,可汽车的玻璃映着的影像让他有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反倒是距离他不远的白贺炜从容自若的,举手投足间都像个风流倜傥的少爷,和韩云清很有几分共通。这是市委书记本人啊,他竟然可遇而不可求的见到了,敬畏和拘谨顿时油然而生。
白贺炜介绍道:“韩书记,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朋友郑亦,现在在北城区常春镇当党委秘书。”
“韩书记,您好。”郑亦扯出个自以为不那么僵硬的笑容,主动伸出了手。
韩云清随和的冲他笑了笑,很给面子的握了两下,说:“乡镇工作很辛苦吧?但是的确是能够锻炼人的地方。我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的朋友也从乡镇出来的,如今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了。你要好好干。”
郑亦赶紧点头。
目送韩云清上车后他们两个也回到车上,郑亦还没从大领导带给他的震慑中回过神,白贺炜恨铁不成钢的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子,“你的小家子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郑亦哪像白贺炜那样从“官儿”堆里长大的,他自己就连看见他们镇委书记都敬畏三分,更何况是这市委书记。
“我……”郑亦捂着后脑勺还挺委屈。
不等郑亦分辨,白贺炜又说:“等哪天带你去趟随江见见我爸,估计你这毛病就能好一半儿。”
“可别,我可不敢,我怕白市长撕了我,因为我拐了他儿子。”郑亦赶紧拒绝了,他还没活够,还想和白贺炜多处几年,作死也不能这么作。
白贺炜听了笑了好一阵子,“下次见到领导什么的大方点儿,别畏手畏脚的。”
郑亦为难的皱皱眉,不甘愿的答应了。
车上了大路,白贺炜点了根烟,问:“饭吃得怎么样?刚才打电话,听你声音好像不是特开心。”
郑亦把今晚发生的一切讲给白贺炜,讲到一半时,车子在路口等红灯,白贺炜打断他,说:“往左拐。”
郑亦不解的看他,“去哪儿?”
“我家。”
“哎?”
“今晚就在我家凑合一晚上吧,省得你明天早上还得起早送我。”
郑亦讲了一半心事儿算是轻松了挺多,此刻非常想作个死,于是半真半假的犟起了嘴:“谁说明天早上要送你了,你自己打车回市里呗,我明天还得上班。”可嘴上说着,手上非常诚实的打了左边的转向灯。
白贺炜根本不把他这轻飘飘的威胁当回事儿,“那你把我放下你就回去吧,我根本也没想留你啊。我们邢主任是让我在灵泉会女朋友的,正好你走了,我就能腾出点空来见见女朋友了。”
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论打嘴仗郑亦注定不是白贺炜的对手,郑亦七窍生烟,恨不得把刚才说得话全都咽回到肚子里去,就连继续倾述的心思都没有了。
白贺炜看郑亦那副衰样儿,又笑了起来,“哼,还想跟我斗,你可真是混大了。”
“我……我……”郑亦结巴得像吞了一大把钉子,涨得满脸通红,“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说这话可晚了,我得让你记着谁才是咱们家的权威。”
“你,一直都是你。”郑亦认命道,把车开向了白贺炜家的小区。
“这还差不多。”
“那我晚上就不回常春镇了啊?”郑亦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瞄了白贺炜一眼。
“滚蛋,谁答应要留你了。”白贺炜也不看他,开了车窗,吹起了湿润润的晚风。
这不是郑亦第一次来白贺炜家,准确的说,应该是白贺炜的父母家,以往来都是陪着白贺炜来拿东西,进门待不到五分十分的就走了,现在他们全家人的重心都已不在灵泉,这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一进去里面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再加上外面刚下了雨,郑亦就觉得四处都凉飕飕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白贺炜看他冷了个激灵,便从衣柜里翻了件针织衫给他,说:“披着吧,别再着凉了。”
“嗯。”郑亦紧了紧衣服,一股子防蛀的樟木球味儿。
白贺炜去烧水了,郑亦就把客厅的窗帘拉上了,射灯从吊顶上发出昏黄的灯光。房间里挺安静的,郑亦开始幻想白子峰坐在这沙发上看报纸的严肃样子,再想想刚才白贺炜吓唬他让他去见他爸那话,不自觉抖了一下,更冷了。
白贺炜泡了壶普洱,棕褐色的茶汤和温热的茶杯,总算从视觉和手感上带给郑亦一丝温暖,白贺炜就坐在他对面,对他说:“赵明宇追你下了楼,然后呢?”其实在车上的时候,白贺炜就觉得赵明宇这名字特别耳熟,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第79章
郑亦继续讲他和赵明宇的对话,最后提到他把人送到了景秀小区。
不知道是什么字眼触动了白贺炜,赵明宇这名字才跟白贺炜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叠起来,他在手机上翻了半天找了张照片给郑亦看,问:“这人是不是长这样?”
标准证件照很大程度的展现了本人的所有特点,出现在郑亦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刚刚跟他交谈的那个,他指着照片说:“对,是这个……他是?你认识?”
能在网上找到本尊标准照的人的身份自然不会简单,而像郑亦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干部,一搜名字大部分都是同名同姓的罢了。
白贺炜说:“他最早应该是在北城区的财政局工作,我爸那时候也在北城区,偶尔会有接触,所以我也能听他念叨这个人。再后来他就去开发区当了管委会主任,开发区是市直管,我见过他几次。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很有可能会在接下来的变动中担任北城区的副区长吧。不过按他这个年纪来说,仕途就算到了头了。”
郑亦哪里敢相信刚刚那个跟他家长里短的随和中年叔叔竟还是个挺厉害的角色,整个人僵化在那里,脑子已经开始不断在回放刚刚发生的一切,还有他的儿子……
白贺炜不理会这表情呆滞的小傻子,继续说:“我跟韩书记吃饭,聊到了龙爪山这次的火灾,他说因为救火死了两个人,市里是准备严查的,负责北城区安全这一块的领导和市、区两级的森林公安部门和防火指挥部都要追责,严重了说,撤职可能是小,刑事的都有可能,但该表彰的也要表彰。那么有人下去了,就要有人上,他也委婉的提到了开发区的管委会主任,再加上赵明宇没几年该退休了,组织上会考虑他的。他这么多年没上去,今天听你念叨了,我想可能跟他儿子有一定关系吧,或许被人抓了把柄也不一定。”
“我都没听他说自己是什么领导,我妈也没念叨啊。”郑亦似乎还沉浸在这个震惊的消息中不能自拔,反射弧比以往更慢了一倍,就像他现在开得那部老爷车,别人都到了终点了,他还慢悠悠的在半路晃荡。
白贺炜笑了:“一是你的政治敏感度太低,二是你妈看见你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还能想起这个过节来?当然,他也有可能就刻意隐瞒着吧,你妈也不知道。有人就把这些东西看得挺淡的,他要是有野心,到我爸那个程度也不是不可能。”白贺炜喝了一口有些凉了的茶水,发酵茶特有的苦味荡漾在唇齿之间,“也不知道你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算是傻人有傻福?”
“什么傻福?”郑亦不解地问。
白贺炜深叹一口气,捏着他脸,给郑亦疼得龇牙咧嘴,“我看你不是装傻而是真傻,赵明宇要是真来了北城区,又跟阿姨的关系有了一定,你还发愁什么晋升。”
“我都没想过……”
“郑亦呀,很多时候,你在自己前途上考虑得问题太少了。”说完这句话,白贺炜突然意识到此时的自己简直成了另外一个白子峰,原来人还真的能慢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于是干脆闭了嘴,点了根烟占了话头,强迫自己别再跟老爹越来越像。可转过头来想想,面对郑亦,他越来越能了解父亲为他操心的心思了。
这哪儿是找对象啊,分明给自己找了个必须费心的傻儿子。
一个月后,天气已经热了起来,白贺炜早上出去遛狗顺便跑步已经穿起了短袖,均匀的一条大长腿被紧身的速干裤包裹着,脚上穿着一双非常舒服的运动鞋,他身边还跟着个把屁股摆的老大幅度的笨狗,这一人一狗着实吸引了不少目光,俨然成了小区的一道风景线。
小区另外的两道风景线一是占据广场跳舞的大妈们,还有一道便是天不亮就绕着小区暴走的大爷们。
这天刚蒙蒙亮,只见广场舞大妈们一人身上别了个接收器,为了不扰民还都戴上了耳机,她们衣着统一,动作整齐,又扭腰又摆手的,除了没音乐显得诡异了点儿,其余都挺正常。倒是健走队的大爷们不是很地道,开着杂音很大的音箱,领头的还扛着面旗,叮叮咣咣的扰人清梦,嚷得大半个小区都没法睡懒觉,小区物业并不管,有人投诉之后倒是能消停几天,可等过了风头就又继续了。
白贺炜经常性被吵醒,索性出去晨练。他跑步回来顺便买了早餐,他把东西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扯了块抹布给狗蛋擦了擦都是土的四个小爪子。狗蛋被累得够呛,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拧着屁股跑到阳台上的窝里歇着了。而原本睡在卧室的郑亦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客厅来睡了,一个人占了整个贵妃榻,趴在那里搂着个抱枕,仅穿一条裤衩还露出半个圆润的屁股蛋子来。这段时间镇里不忙,他请了几天年假,再加上周末两天,凑了整整一周,于是周五一下班就忍不住跑过来了。
白贺炜一早喊他出去跑步,他在那儿犯懒,还说昨晚开车过来本来就挺累的,又和白贺炜大战三百回合,战况实在太过惨烈,他是没力气跑步了。此刻他看那屁股实在碍眼,照着就来了一巴掌,上面顿时浮起一道红印子,可见是使了挺大力气的,郑亦一下子就惊醒了。
“怎么睡这儿了?”白贺炜问他。
郑亦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懂的看他,“嗯……外面太吵了,音乐咣咣的,根本睡不着啊。”
“我就让你跟我跑步去,你还不去。”
“不去不去,昨晚太累了,学长,你让我再睡会儿。”郑亦的话里,撒娇成分占了大半,他用手把裤衩给勾了回来,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郑亦可能刚睡着,狗蛋就歇过了乏,它轻松地跳上沙发,到郑亦身上对他一顿乱舔,郑亦拿它没办法,干脆不睡了,爬了起来,抓起狗蛋,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当然,眼睛比较大的那个是狗蛋。
“你烦不烦人啊?舔什么舔,一身都是你的吐沫味儿。”
“汪……”狗蛋不会说话,就只能用汪来表达自己的郑亦的喜欢。
“讨厌死了!”
白贺炜热好豆浆,从厨房往外走,于是就看见这幅画面:郑亦裸着身子坐在贵妃榻上举着条狗,狗吐着舌头对着郑亦卖萌,一阵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薄纱飘着,倒是挺岁月静好的。如果不是一阵手机铃声响彻天际,大煞风景,白贺炜倒是挺愿意倚着门看一会儿的。
是从随江打过来的电话,白贺炜接起来,是自己的母亲。
“贺炜啊,干什么呢?”
“我啊,在家呢。”
“自己?”母亲狐疑地问道。
白贺炜想了想,答:“嗯,嗯……”说完之后,竟有一点心虚。
一向对他和郑亦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父母其实是敏感的,知子莫若母,母亲的下一句话,直把白贺炜吓了个激灵,“小郑在你那儿吧?”
白贺炜的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可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卡了壳,手指不小心碰了免提,母亲的声音径直播了出来。
“你爸说最近有点心慌,随江的大夫建议我们到张州的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来看看,大夫都联系好了,你爸不愿意麻烦人家来回跑,所以我们两个买了下午的火车票过去。”
“啊,啊,那来吧……”白贺炜总不能不让这老两口过来,“我晚上去接你们吧,等会儿跟领导请假,周一陪你们去医院。”
白贺炜瞟了眼坐在沙发上被惊到张大嘴巴被狗蛋舔脸都顾不上的郑亦,耸了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你看着安排吧。”冯月说,话题却又转回到郑亦身上了,“你实话告诉我,他在你那儿吧?”
白贺炜见实在瞒不住了,自己的演技又太过拙劣,隔着条电话线都能被猜出来,于是只好说:“在呢,要不,我让他回去。”
冯月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他周日不得回去吗?”
“没有,他请了年假过来的,下周日才走呢。”白贺炜干脆全招了,省得猜来猜去反倒是麻烦。
电话那头一下子就没声音了,白贺炜喂了好几声,母亲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爸说不让他走,正好见识见识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能把我们眼高于顶的儿子给迷成这样,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就吊死在这一棵歪脖树上了呢?”
白贺炜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心惊胆战的“歪脖树”,说:“妈,你和我爸要是真不愿意看他,我就让他走,我爸这心脏挺脆弱的。”
“算了算了,人家大老远的过来找你,你再把人家赶走像什么话,晚上你和他一起过来接我们,我们是六点多钟到。”
“那在外面吃饭?”
“你们两个也做不好饭,在外面吃一口就算了。”
“您嘴里的那棵‘歪脖树’还挺会做的。”
“那得了,你来接我们,让小郑在家里做饭。”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此时郑亦脸上的表情可以说非常复杂了。
白贺炜问他:“都听见了?”
“嗯……”郑亦点点头,“听见了。”他站起来,走到白贺炜面前,“要不我回去得了,看见你爸妈我害怕。”
白贺炜戳着郑亦的脑门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你怂不怂?”
“怂!”
这家伙竟然不要脸的承认了。
白贺炜咬牙切齿的说:“怂你也得给我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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