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学徒今天拿给我的,就是在你的工作室里,现在证据确实,你为什么要用石青替换群青诬告修道院?今天你不说清楚,休想从这里走出去!”
“我……我没有!你胡说!是你们售卖了假的群青!”
“你还想说谎,这些招牌怎么做的你还不清楚吗?”
“这些招牌不是我做的!难道别人不能用群青画招牌吗?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也许是喝酒太多的缘故,他蹩脚的谎话实在太仓促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招牌的背面都有工作室的署名,不是洛特工作室做的还能是谁做的呢?他遮遮掩掩的态度反而更加可疑。
杜乔冷笑:“从你进来之后,可没有人说过这些招牌是用群青做的,你倒是先自己承认了。你敢不敢说这些群青是从哪里来的?敢不敢将工作室的账目拿出来给我们查验呢?”
洛特先生见谎言被揭穿,脸色惨白,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像被人拔了尾巴毛的公鸡颓丧地坐在地上,脸颊淌汗:“我……我……”
杜乔转向副主教:“大人,我看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再问下去也没什么必要。如果公会觉得有必要,把工作室的账目拿出来对一对也可以。”
约拿怒斥:“对什么?这种卑鄙的人还要给他机会吗?诬告修道院,应该直接拉去绞死!”
洛特先生一听他这样说,立刻求饶了:“不要!不要把我拉去绞死!我说!我说!是我用石青替代了群青!是我诬告了修道院!大人,求求您饶了我,求求您不要把我拉去绞死!”
这下,真的没有什么必要对账目了。
最终洛特先生同意赔偿修道院工作室两百杜卡特作为名誉损失费用,并公开发表道歉信。在公会代表和修道院副主教的共同见证下,洛特先生签署了道歉信,将金钱交给杜乔。他畏畏缩缩地耷拉着脑袋从修道院离开,和第一次见面时候嚣张得意的情态完全不同。
“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安杰洛说:“洛特先生真的是为了钱做这件事的吗?”
“不是为了钱还能因为什么呢?他连房子都买好了,只不过这下房子又要转卖了吧。出了这样的事,或许他在罗马都呆不下去了,听他的学徒说,他们打算搬到米兰去。好不容易才小有所成的事业就这么毁了。”
“为了钱诬陷修道院这种主意也太大胆了,我看他欺软怕硬的样子,也不像大胆狂妄的人。”
杜乔想起约拿的话,约拿认为修道院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这件事同业公会在这件事的态度非常可疑,他们对待修道院的方式像是他们早就认定修道院有罪,并且急于定案并不想给修道院解释的机会。这种态度很奇怪,修道院既没有和公会有太多来往,也没有得罪过公会,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洛特先生事先和公会串通好了,联合起来置修道院于弱势。然而洛特先生并不是权贵,公会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工作室的小老板来冒犯修道院,这就说明,不只洛特先生从中作梗,一定还有别的人物,一个可以指挥得公会团团转的人物。而洛特先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罢了。
这番分析的确是比杜乔的“金钱论”更深入细致,但杜乔想象不出修道院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感激约拿的帮助:“今天谢谢你,回去之后你可千万不要向布拉曼特大人说起这件事啊,是因为事态紧急,我不得已才把他拿来当令箭使唤。”
约拿点头:“嗯。”
杜乔把约拿送到修道院门口,本来应该说再见了,突然又生起留恋之情。他想起自己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见过约拿了,因为手抄本事件之后他刻意躲避了约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这次诬告,他也许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约拿。杜乔的思念酝酿得醇厚浓郁,积在胸口不能倾泻出来,这时候品尝起来更加酸涩。
“我……我这段时间工作很忙,所以……”他企图找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约拿打断他:“我知道。”
杜乔很愧疚:“其实也没有那么很忙……是我不好……”
“我先走了。”约拿说。
杜乔叫住他:“约拿先生!我……我……”他想把心里的感情表达出来,可是到了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约拿耐心地等在原地。杜乔支支吾吾地红着脸说:“老实说我有点矛盾,虽然我很高兴你能得到布拉曼特大人的赏识,但是……但是自从你接了这份工作之后我又怕老是去看你会打扰你工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这份工作是我推荐给你的,你能了解吗?”
约拿低声问:“你会想念我吗?”
杜乔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这么想见到你。”
约拿的面色变得柔和:“嗯。”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驶入梵蒂冈宫。
侍从带着两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悄悄从后面的楼梯上去,来到三楼尽头的房间。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正等在书桌前,他微笑地让人端来茶点,安抚道:“我听说工作室的情况不容乐观,所以特意来问问,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可以跟我说。”
这两位悲惨的客人正是洛特先生和他的学徒。
洛特先生哀求道:“大人,我已经按照您吩咐的去做了,可是那个叫杜乔的小子实在太狡猾奸诈,我已经无能为力,如今我的妻子也要回娘家去不打算和我过日子了,您说怎么办呢?我只是一切遵照了您的吩咐啊!”
阿利多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着急嘛,尊夫人只是耍脾气罢了,女人不过都是一时兴起,不用理她们。你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会那里我都打好招呼了,怎么临时又出了个篓子呢?”
洛特先生哭诉了自己的遭遇:“您不知道,那些公会的软蛋一听到布拉曼特大人的名字各个都噤若寒蝉,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没一个敢吭声!这些孬货还是不要信任的好,可把我害惨了啊!”他刻意把自己的学徒摘了出来,将罪名推到窝囊的工会代表头上,害怕这位枢机主教怪罪自己和学徒。
阿利多西听后也十分震惊,他没想到,布拉曼特也掺合了进来。难道布拉曼特已经如此青睐约拿和杜乔了吗?竟然为了如此小事派人做见证!这个可怕的事实让阿利多西更加烦躁愤怒。布拉曼特虽说是个建筑师,可他精明敏锐、城府颇深,十分善于政治斗争,而且两人的交情一直不好,阿利多西担心的是,布拉曼特看中约拿,并不完全是欣赏他的才华和能力,而有可能借约拿讨好教皇——尤利乌斯本来就对惩罚约拿心有不忍,如果布拉曼特善于利用这一点,他不仅同时得到了教皇和约拿的好感,还能打压阿利多西。阿利多西此时不敢冒险,怕把自己牵涉进来,多年的计谋也会功亏一篑。
他咬牙切齿地嘟囔:“这下可就难办了。”
洛特先生见他面有怒气:“大人,您怎么了?”
阿利多西冷酷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吩咐侍从:“杀了他们,拖到河里沉掉。”
既然布拉曼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更不能留下任何证据。
第19章 家务事
尽管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尽力巩固自己的权势,不惜以卑鄙失徳的手腕来达到目的,但属于他的阿特洛波斯女神不会总向他微笑1,当好运到了尽头,坏运气就接踵而至。
1506年4月17日傍晚,米开朗琪罗从罗马逃走了。他似乎做足准备,工作室里的东西变卖一空,助手也遣散了,他甚至没有带多少行李租了一匹马就逃离了罗马城。此前,他正在准备修整教皇的皇陵,但后来布拉曼特的圣彼得大教堂开始动工后,皇陵的案子就一直搁置,没有任何进展。教皇不仅不接见他,而且还拖欠了他140杜卡特的费用,米开朗琪罗几次催款都无功而返。这位赫赫有名的雕塑家不仅艺术造诣高深,自尊心也极强,绝不肯轻易屈就权贵,在最后一次请求觐见失败后,他高傲地说:“既然陛下不肯见我,以后也别见了!”
表明态度后,他就收拾了工作室离开罗马。当天傍晚,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下令骑士追寻,最终在离佛罗伦萨不到40公里的小镇追上了他。没想到米开朗琪罗态度异常坚决,不愿意跟随骑士回罗马,而且还写信给教皇表示除了皇陵案,他不想再做任何其他案子。所以如果教皇不是让他回去修皇陵,他是绝不会回去的。教皇收到信后震怒非常,不仅将骑士骂了一通,而且把“最信任的密友”阿利多西叫来痛声责骂,让他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阿利多西没想到失宠的日子会来得这么莫名其妙。米开朗琪罗是他的好朋友,两人对艺术的见解十分投契,阿利多西也是米开朗琪罗在梵蒂冈为数不多的盟友(布拉曼特等人此时已经和米开朗琪罗公开过不去),正是阿利多西向教皇推荐了这位高傲自大、喜怒无常的大艺术家。米开朗琪罗的实力深受尤利乌斯的青睐,他“得宠”了,阿利多西也是受惠人之一。结果米开朗琪罗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脾气,教皇的怒火无处可发泄,只能把举荐人阿利多西叫来斥责。教皇的迁怒影响力比旁人都大,阿利多西因此好几个月没能回梵蒂冈,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帕维亚,安分守己地主持教务。
暑气此时已经降临在罗马城,从6月到8月,酷热难耐的夏天让罗马人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做什么都容易沾一身汗水,洗澡也是奢侈的事情,寻常人家无法每天洗澡,这样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只能贴在身上让它自己风干,衣服上很快就积累了浓郁的臭味。
约拿干脆把上衣脱光了干活。他光着膀子露出结实壮硕的肌肉,厚实的胸膛像城墙,皮肤也是烘烤过的苦亚麻色,又深又沉,十分健康。杜乔看得咋舌,手指差点被铁钉扎破。他本来也想脱衣服,但是对比一下约拿的身材,他很不好意思地停下了脱衣服的动作。
夏天雨水多,约拿的木屋漏成了漏斗,屋子里地板、桌面、被褥都是湿的,放多少陶罐都接不过来。往年约拿没有闲钱修理屋顶,只能姑且用油纸盖一盖,但油纸能挡住小雨,一旦遭遇暴雨天气很快就会被打破,不是耐用的防雨材料。今年由于接下了梵蒂冈的案子,约拿攒下了一小笔钱来修整房顶,他重新购置了木材和毡垫,决定翻新整个屋顶。
杜乔自荐帮忙:“亲爱的,毡垫可以再厚一些,既然翻新干脆做好点能用得久。”
约拿从他手里接过毡垫铺在屋顶作为第一层内衬。他很不习惯杜乔这个称呼,显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搭话。杜乔一开口他就像被烫伤了脚掌的动物惊得耳朵尖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杜乔发现了他的通红的耳根。
约拿抿唇摇头,满脸晦气:“少说话!”
杜乔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我不说话,你总觉得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说话你又嫌我吵闹,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这么矛盾。平时自己一个人呆着闷就算了,有个人陪着你就多说说话嘛,本来你也不是这么内向的人呀。”
约拿好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内向的人。”
“你喜欢去酒馆,明明就是喜欢热闹的气氛不是吗?”
“那只是酒馆的酒不错罢了。”
“晚上我们也可以一起去酒馆喝酒呀,怎么样?我和副主教报备一下,今天晚上晚点回去,应该没问题的。屋顶反正还要修两天才能好。我来请客。”
“酒馆晚上人多眼杂,不好。”
“那也是,现在罗马喜欢说闲话、评头论足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两人干一会儿活,停下来坐在屋顶上休息。杜乔做了苹果汁和烤面包当下午茶点,对于约拿来说算是奢侈的享受。他们一边欣赏山下罗马城的风景,一边讨论罗马城当下的新闻。米开朗琪罗逃跑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教皇纵然震怒,还是没有恢复皇陵的修建工程,据说是布拉曼特谏言,生前就对自己的陵墓大兴土木是不吉利的,所以教皇只好作罢。但米开朗琪罗不畏权威的品格受到了罗马人的交口称赞,他们认为这才是真正有骨气的艺术家。
“布拉曼特大人说陛下确定要亲征了,所有枢机主教都会跟着去,布拉曼特大人也会跟着去。到时候花园工程是不是也会延误?你还能白天下山去梵蒂冈工作吗?”杜乔问。
约拿回答:“他不在,工程还是要做。他已经交代了助手监工。”
“你如今既要顾及梵蒂冈的工作,还要养猪,压力会不会很大?我能帮上什么吗?”
“不用,做得来。”
“嗯哼,现在你是大忙人啦,等你以后出名了我是不是也要预约和你见面?”
“……你是在开玩笑吗?”
“咦,你听出来我在开玩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玩笑话呢。”
“……‘亲爱的’,也是开玩笑吗?”
杜乔一怔,这下轮到他不确定约拿是不是在开玩笑了。其实他称呼很多人都用“亲爱的”,比如安杰洛,比如卢多维科,比如苹果酱……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意义上表示亲密的昵称,毕竟他和约拿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可以用这个称呼了。难倒约拿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他在暗示什么?他觉得这个称呼暗示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吗?
没等到他的回答,约拿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错了,他窘迫地重新拾起手上的活计,装作忙碌的样子投入到工作中。
过了一会儿,杜乔偷偷摸摸地凑近他身边,低声说:“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吗?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你了,我很对不起,因为在修道院里我和修士们也经常这样相互称呼。”
听说他也这么叫别人,约拿脸色更差了:“随便你!”
然后他干脆爬下屋顶去打水,把杜乔一个人扔在了上面。杜乔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既无辜又无奈,我又哪里惹他生气了嘛?
这一天是休息日,两人本来约定一起做家务,享受难得的私人时光。杜乔打扫了房间,又把被褥洗了晾晒在庭院里,还修理了橱柜缺失的边角,添置了不少生活用品。约拿独居已久,生活朴素,家徒四壁,就连像样的锅碗瓢盆都没有,除了一些老旧的书册屋子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杜乔将他的橱柜塞满了食物、用具、颜料……他还喜欢带鲜花来,但约拿不喜欢在屋子里打开窗帘,没有阳光的照料,每次放在房间的鲜花都活不过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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