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洛亦摇了摇头,“现在我只想找回阿秋。”
夏容笑了,“太没志气了,该把薛子安揪出来,若是活着就揍他,若是死了就鞭尸,这才舒爽么。”
苏瞻洛失笑,朝他头上招呼了一记,“我不想见他,或者说我不知怎么见他。”
今夜星空璀璨,明月皎洁,满河流星落在澄澈的酒水之中,被夏容一口吞下。
“他们明早便要处决晏亭了。”苏瞻洛道。
夏容将空下的酒壶放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烧饼。
“什么时候?”
“申时。”
夏容点了点头,又道,“苏兄之后打算去哪儿?”
“聊城,”苏瞻洛道,“我总觉得药人册的事情没完,拂云医庄毁了,但说不定还残存些什么。”
夏容沉默地点了点头。
“累了好些日子,早点睡吧。”苏瞻洛拍了拍他的肩,便转身下了楼。
夏容将最后一口烧饼食不知味地咽下了肚,捏紧了手中的油纸袋。
苏瞻洛下屋顶没多久,上头便传来一阵酒壶翻倒的叮当之声,轻轻叹了口气,又反身回去。
屋顶上空无一人,苏瞻洛望了望赶向一剑山庄的那个黑影,要蹲下身将酒壶收起,一人却抢先拾了起来。
“扬刀,”苏瞻洛看着那人,“为何要劝他去见晏亭最后一面?”
扬刀摇了摇头,不语。
夜里,一剑山庄悄无声息地燃起了熊熊大火,清晨人们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化成了灰烬。
苏瞻洛在屋顶上,一夜未合眼,见夏容擦着一身燃灰归来,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屋顶上的人。
“我没找到他。”他道,“应该被烧死了。”
“我报仇了,”他又道,“可我一点也不开心。”
透明的水珠顺着面颊滑落,无声地濡湿了衣襟。
日光从山头的缝隙照来,照亮了那座灰烬与尸骨堆成的废墟。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2章 扬州再见(七)
晏亭之事结束后,毒拐教算告下一段落。
在那之后,江湖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薛其没死,并且带领着幸存的弟子重建了拂云医庄。
深秋的时候,苏瞻洛抽空去了一趟拂云医庄,他想再看看那个装满尸体的地道,但弟子以重建医庄不便入内的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薛其消息灵通得仿佛从未消失过一般,复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撇清了与薛子安的所有关系,将放火烧医庄之事归到他脑袋上,并宣称将其逐出师门,废除大弟子名号。
夏容这些日子在扬州城,连同着逍遥派的人着手查一剑山庄纵火案,几乎将庄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只是敏锐地发现了一点:
本该被一剑山庄夺走的药人册,不知去向。
有人怀疑药人册是一并被大火烧毁,但放火之人显然是躲在暗中搅浑水的,届时晏亭已失势,此刻再放火灭口不是为了遮掩什么,就是为了拿走什么。
所以更多的人觉得,放火之人拿走了药人册。
夏容却在众人商讨之余,又发现一个疑点:剑凭,不见了。
酒久和扬刀带着安不晓和孟醒回到姑苏,鸡飞狗跳地帮着打理酒肆生意。
殷满满与白墨的生意左右逢源,越做越大,他们干脆合计着在郊外盘了块地用来酿酒,又从城里招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做工,开的工钱算不上多阔绰,但至少对的上小伙儿的劳作,是以名气愈来愈大,近些年有开到邻城的趋势。
除了苏瞻洛在刚开头的时候投了些钱,夏容和酒久后来也都掺了一脚,到了年底该算算分红的事儿了,可眼看到了年关都不见人影,殷满满赶紧修书一封,信里催着要他们回姑苏过年,这才将两人唤了回来。
扬州离姑苏本就近,夏容腊月二十便回来了,但身在北方的苏瞻洛脚程却没这么快。
南方的冬天虽不大下雪,但那阴寒的风仿佛长了眼儿往袖口、衣领的缝隙里钻,论起寒意是丝毫不输北方的。
“哥!”
安不晓感觉耳朵被人揪了过去,直被人从屋外拖到屋里的暖炉旁,疼得他龇牙咧嘴,转过头见自己那古灵精怪的妹妹安不知正柳眉倒竖,也不说话,就拿一双大杏眼瞪他。
安不晓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胸口的伤有点疼。
正思考着拿什么大道理糊弄过去的时候,殷满满的喊声从楼上急急传来。
“安先生啊!”殷满满扶着栏杆下楼,脚步有些急促,“你这账本……”
“诶哟!满满姐,可慢些!”安不知没等她说完,便冲上楼梯将她慢慢扶到平地上,才松了口气。
殷满满腼腆地笑了笑,手掌轻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不打紧的,我有数着呢。”
“有数也得慢些!”安不知拧了拧眉头,“别成天跟我哥学那瞎折腾,要不是我按着他扎针,十条命都不够我哥胡闹的!”
安不晓眼瞅着妹妹跟人滔滔不绝地倒着苦水,便觉形势不错,脚底抹油就要溜,冷不丁被安不知拖着衣襟拽了回来。
“我哥算的账怎的啦?”她眼角斜了斜干笑着的人,转头问道。
“诶对,就这账啊,怎的都算错了?”殷满满拧了拧眉头,倒也没生气,关切道,“安先生最近可是有了心事?”
安不知拿眼白横了他哥一眼,哼哼唧唧道,“哼哼,朝思暮想,整天发呆,魂都丢了。”
安不晓溜不走了,索性正儿八经站定,瞅着他妹直叹气,“是啊,我可不是脑子里想事儿想得魂都丢了么。”
安不知不甚意外地瞧了瞧他,料他定有后招。
果不其然,气叹够了,安不晓道,“殷姑娘,你瞧瞧,我妹妹也快及笄了,可哪里有姑娘半分温婉,却还是这幅娇蛮的模样,怕是找不到好人家啊!”
安不知如今瞧着十三四的模样,圆圆脸蛋儿,圆圆眼睛,讨喜得紧,他兄长这话是夸张了,邻里街坊好多家猴小子可盯着这可爱秀气的小姑娘呢。
安不知瞧他揶揄的眼神,气得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甩袖离开。
红粉的袖口因为生气甩得极开,直扫了迎面而来的孟醒一头一脸。
殷满满无奈地笑了笑,“若安先生担心这事儿,那满满倒是可以劝上一劝,至于嫁的人选……”她摇了摇头,“苏公子对这儿了解些,不如你问问他?”
“他不也在这儿呆了没几年,估计连人都没记清几个……”
孟醒瞥了眼在正厅里商量事儿的两人,回头看了看气呼呼的安不知,绕过他们径直走向了门口。
酒肆的生意越做越大,为了方便,白墨与殷满满干脆盘下了酒肆后头的院子,如今大年三十,酒肆早早打烊了,平常人来人往的店面空空荡荡,却因为精心布置的火红贴花不显冷清。
孟醒跨过门槛,仰头看了看天。
什么细软冰凉的东西落入了眼里,他不得不合上眼揉了揉,却感觉肩头被谁轻轻拍了拍。
“好像有些下雪了,别在屋外呆着。”
孟醒抬起头,一张风尘仆仆却温柔轻笑的面庞落入眼中,肩头的触感还留有着,他不禁微微红了脸。
“苏公子?”殷满满闻声赶来,笑着请他进屋,“不是说得到后天夜里才能到的?”说罢便转身要去上茶,却被安不晓抢过了茶壶。
孟醒摸了摸鼻子,合上门扉,跟在他身旁坐下。
“去聊城可有收获?”
苏瞻洛摇了摇头,看了看四周,“夏容可回来了?”
殷满满在他对面坐下,接过安不晓递来的茶盏道了声谢,又答,“夏公子先一步回来了,正和小白下棋呢。”
小白自然指的是白墨,苏瞻洛看她眼角的笑意也跟着弯了嘴角,这时一双略显粗糙的手将茶盏推到眼前,他抬头看去,见安不晓对他点了点头,再顺着他的袖口看去,那双手已掩在了宽大的袖中。
孟醒看着面前空空荡荡,挑了挑眉,“少个杯子。”
安不晓瞥他一眼,“自己倒,我还要查账。”
孟醒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行了行了,”殷满满笑着打圆场,“少个杯子罢了,我去拿。”
“诶,殷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孟醒忙按住她,转头斜了泰然自若的安不晓一眼,“我去瞧瞧白墨和夏公子。”
安不晓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抱着账册也溜了个没影儿。
苏瞻洛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看叹气的殷满满,问道,“这怎么回事?他们俩吵架了?”
殷满满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他们俩不对付很久了,而且最近越来越不对付……”
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殷满满因为身孕不方便下厨,掌勺的便成了安家兄妹,酒久和扬刀在小厨房里头帮衬着。
安不知没在灶房呆多久,就以帮倒忙被安不晓赶了出来。
苏瞻洛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去年因为酒肆的生意忙碌没好好过个年,而前年……他抬眼看了看桌上,与夏容望来的目光对上了。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里尽含苦涩与怅然。
苏瞻洛犹记得,那些日子里薛子安与他道,过了这年便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过上个好年,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碗里伸来一双筷子夹了饺子,苏瞻洛抬头,见安不晓正忙着撤盘子,将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虾分到众人碗里。
“诶!我碗里多了!”白墨看着碗里叠得满满的鱼虾,无奈地看着安不晓不嫌麻烦、小心翼翼地又叠上一层。
一旁的殷满满笑意盈盈地瞧着他,“吃啊,吃少了可辜负安先生在灶房忙活的辛苦了。”
白墨这些日子过得油水滋润,本就圆润脸庞又大了一圈,再加上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染了几分商人的精明,瞧上去还真有些富贾的架势来了。
苏瞻洛低头将饺子沾了醋吃下,蓦然间一股熟悉的滋味涌上心头,手上一松,筷子从指间落到了地上。
在吵闹的饭桌上,本当是最不起眼的,可他身旁的安不知当即低下身子替他捡起。
“我再去灶房拿一双。”安不知小声道。
“不劳烦姑娘了,”苏瞻洛道,“我自己去便可。”
安不知点了点头,低下头扒饭,从始至终就没拿正脸对着他。
苏瞻洛下了桌去灶房,安不晓的身影在缭绕的炊烟中忙碌着,扬刀和酒久对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苏瞻洛舀了水,将筷子上的尘土冲去,便听那少年喊道,“酒久,醋!”
苏瞻洛四周望了望,将桌上一个装着黑漆漆液体的瓶子拿了过去,安不晓头也没抬,伸手接过,一手拿着铲子,只好用嘴咬开瓶盖,瞅着瓶子愣了愣。
“这是酱油!”他拧眉转过头,见是苏瞻洛吓了一跳,“酒久呢?”
“……不知道。”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少年责怪道,转头望了望锅里的鱼,立刻大叫起来,“坏了坏了!要糊了!”
苏瞻洛摸了摸鼻子,干脆去把那桌上黑漆漆的瓶子都拿了来,挨个打开瓶盖闻了闻,递了醋过去。
其实也不能全怪苏瞻洛,只是这瓶子长得一样,又没贴标签,又都是黑乎乎的东西,一眼辨出还是挺困难的。
“去,给我把酒久和扬刀叫进来,”安不晓将鱼盛出锅,“顺便把这个端到台上去。”
苏瞻洛就这么莫名地端了菜出来,回头看了看那得心应手使唤人的少年,少年矮小的身影早就淹没在灶房一团烟雾里头,只露出淡青色的衣角。
除却大年三十晚上落了些雪花片子,连个雪人头都堆不起来,整个年里的天气好得令人发指,日日大太阳,却到正月十五的夜里逐渐阴沉起来。
但这防不着元宵灯会热热闹闹地进行,大街小巷人头攒动,一片灯红通明,倒是映得夜空中黯淡的星子也熠熠生辉起来。
外头人太多,白墨不放心殷满满出门,夫妻俩便窝在屋里喝茶下棋。安氏兄妹欢欢喜喜地出去疯玩,孟醒向来跟安不晓不对付,便也懒得出门。
苏瞻洛本是无意逛灯会的,却猝不及防被童心未泯的夏容拉了出去,逛到最后,夏容手里抱着大堆吃的玩的,而他手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一把折扇。
夏容面上挑起一抹明了的笑容,被恼羞成怒的苏瞻洛抢走了最爱的松子糖,而糖铺又已经早早收摊,夏容只得苦哈哈地去向安不知讨来一小袋。
打打闹闹地回了院里,苏瞻洛却见自己屋里隐隐约约晃着灯火和人影,推门而入,只见孟醒站在屋子正中,望着窗外恍惚地出了神。
苏瞻洛朝他看得方向看去,那里是殷满满和白墨的住处,便也心下了然了。
“呃,我……”孟醒回过神,见正主回来了,刚要手足无措地解释,苏瞻洛却摆了摆手。
“正好,这个要给你,”他从小格里拿了香薰和香炉递给他,“肖齐死后你不是睡不好么,这是些安神的香料,晚上点着兴许能让你睡个安稳觉……”
他们几个商量过了,虽然晏亭一事告了段落,可孟醒先前身子里亏欠的还是欠着,导致这年纪轻轻的孩子整天眼底发青,身形消瘦,便特地寻了个安神的方子。
殷满满托了人打听,东西是夏容从扬州回来的时候顺路取的,原本应该放在他那头,可他屋里乱得令人发指,便把东西塞给了苏瞻洛。
这些还没说完的时候,苏瞻洛便觉眼前人影一晃,随即少年消瘦的手臂便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呃,”苏瞻洛意识到好像他误会了什么,忙要解释道,“其实这是……”
低低的呜咽声从胸口传来,苏瞻洛于是更加发愁了起来,正思忖着怎么跟少年解释这是大家的一番好心,门就被从外狠狠地推开了。
或者说,踹开更贴切一些,因为那门已经报废成旧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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