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燕子一边乐呵呵地捂着屁股四处逃窜,一边阴阳怪气地道:“是见世叔,还是见岳父啊?”
寇落苼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青燕子按倒在地,砂锅大的拳头正要落在他身上将这厮揍得嗷嗷直叫,忽然有人策马朝这边疾驰而来,高呼:“寨主!大事不好啦寨主!”
寇落苼神志一松懈,青燕子趁机从他爪下“嗖”地溜了。寇落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向那报信人道:“什么事?慌里慌张的。”
那人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冲到寇落苼面前,“朝……朝廷的大军……已经快到山下了!”
寇落苼忙问:“打起来了吗?”
“没……没呢,”那人道:“在离山十里的地方,就停住不动了,只有十来个人慢悠悠地走到山脚下,为首的那个人还乐呵呵的,跟我们说,要见我们寨主,说和寨主您是旧相识,报了名字您就愿意见他了。”
寇落苼与傅云书对视一眼,颤抖地开口,问:“他说他是谁?”
“他说他姓傅,叫傅峥。”
群鹰寨里的土匪们一双鹰眼尖利,瞧人准的很,一眼便看出这位自称傅峥的并非凡人,恭恭敬敬地把人请上山去,奉为上座,香茗果品一股脑地奉上,此刻傅丞相正端坐在聚义厅中喝茶嗑瓜子。
寇落苼再一次觉得这回家之路实在艰辛,一步步走得胆战心惊,仿佛不是这土匪寨的头头儿而是被绑上山的肥羊,等到了聚义厅外,他忽然停住不动了,傅云书拍拍他的背,含笑道:“紧张什么,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即便在此刻,寇落苼也不肯嘴软,道:“失散多年,此刻与岳父再见,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傅云书撇撇嘴,“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现在。”说完,寇落苼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跨入厅中。
厅中只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个已是中年,留着几缕胡子,模样端正斯文,却很有几分威严,五官与傅云书颇为相似,正是当朝丞相,傅云书之父,傅峥。
可寇落苼却呆呆地看着坐着的另一个人。
那人乍一看有些看不出年龄,容貌看着像是年轻人,眼底却显出无端的深沉与沧桑来,他与寇落苼沉默相对,原本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脸色,竟缓缓地浮起一丝笑意。
傅云书也紧跟着走了进来,一见这二人,立即跪下,恭敬地道:“微臣九合县令傅云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着的那人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盯在寇落苼脸上,淡淡地道:“起来吧。”
傅云书起身,这才隐含激动地向自家老爹行礼,“见过傅丞相。”
傅峥关切地问:“一别数月,傅县令别来无恙?”
傅云书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一切安好。”说罢,他又担忧地看了看仍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皇帝的寇落苼。
傅峥冲他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寇落苼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十分敷衍地朝皇帝拱了拱手,道:“见过陛下。草民万万想不到尊贵的皇帝陛下居然会屈尊降贵到江北这穷山恶水来,一时惊诧之下,失礼了。望陛下莫要责怪。”
他这礼行得敷衍,话也说得敷衍,若放在皇宫大内,保不准是要被叉出去杖毙的,可皇帝却丝毫不显怒意,仍旧淡淡地微笑着,道:“你和他生得不是很像。”
第121章 江湖之遥(六)
寇落苼道:“我长得像我娘, 反倒不如晋阳侯, 五官容貌酷肖我爹。”
“若非如此,你以为他是怎么挣来这个侯位的?”皇帝微笑着道。
傅云书低头站在傅峥身旁, 额前缓缓有冷汗渗出……他觉得自己好像晓得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他怎么挣来的, 我没兴趣。”寇落苼冷声道:“我只想看着他到底是怎么从这个侯位上跌下来的。”
皇帝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寇落苼道:“我只有先父拼死护下的关于采生门与唐戟的证物, 以及我这一双眼睛。至于把握,只在陛下您自己的手里。”顿了顿, 他道:“从十三年前到现在, 一直都是如此。”
皇帝道:“你因陆卿之事至今对朕心存怨怼?”
“不敢,区区一只蝼蚁是否怨恨, 对于陛下而言, 也毫无影响。”寇落苼道:“对陛下真正有影响的, 才能让天子出京,奔赴这千里之外的九合小县。”
皇帝笑了,道:“你以为朕是为了唐戟的罪证才亲临九合的么?”
寇落苼反问:“难道不是吗?”
皇帝嘴角的笑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目光深幽, 定定地落在寇落苼身上, 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朕是为了你。”
傅云书脑中“嗡”的一声,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同样面露惊诧之色的寇落苼,双手缓缓攥紧成拳。
皇帝道:“朝堂之争, 胜负决定从来不在所谓罪证之上。胜者, 自然为正。”
寇落苼抿紧了嘴,冷冷地看着皇帝, 一言不发。
皇帝嘴角又渐渐地泛起微笑,道:“你方才说,想看到晋阳从现在的位置上跌下去,可这晋阳侯的位置,是为了陆卿遗子所设,为表朕对陆卿的思念,此位绝不能空缺,他下去了,总得有人顶替。”
皇帝微笑着问:“阿添,你愿随朕回京吗?”
静默只一瞬,又似过了良久。
寇落苼道:“我不愿。”
皇帝走后,厅中便只剩下三人。
寇落苼定了定心神,朝着傅峥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晚辈陆添,见过傅叔叔。”
“好孩子,阿添,快起来。”傅峥连忙把寇落苼扶起来,摸着他的脸,愧疚地叹道:“你这些年受苦了,是我辜负了陆兄的嘱托,没能照顾好你。”
寇落苼笑道:“傅叔叔这是哪里的话,你看我不是长得又高又壮么?”
“对啊,爹,”傅云书拍拍寇落苼的胳膊,“你看他把自己养得可结实了呢。”
傅峥也笑了,道:“你们两个分离十三年,却还阴差阳错地重逢,实在是有缘,以后也一定要好好相处。”说着,牵起两人的手握在一处,傅云书脸一红,飞快地撇过了头,寇落苼则笑着暗暗捏了捏他的手,“叔叔放心,我此生绝不辜负浥尘。”
虽然听着有些奇怪,但傅峥只当他们兄弟情深,并未深思,转而又道:“此番陛下执意出行,我还当他是看重采生门这桩滔天大案,未曾想,却还是因为放不下昔年往事。”
寇落苼道:“父亲是父亲,我是我,我们虽为父子,却也是这世间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绝不能互为替代。”
傅峥赞同地看了眼寇落苼,道:“当初陛下说他寻来了陆兄遗子,我还当真是把你找到了,谁知亲眼一看,那孩子的样貌与你大相径庭,反倒是与陆兄有五分相似,我便察觉,是陛下心生执念了。”
在一边默默旁听的傅云书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爹,你是说皇上他对……”
傅峥眉头紧蹙,摇了摇头,低喝道:“不可说!”
傅云书又怂怂地缩起了脑袋。
寇落苼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道:“也真是难为他了,不知道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当做聊以慰藉的替代品,可惜,是个心术不正之徒。”
“晋阳侯自有皇上处置,他十三年前同你一样不过是个小孩子,与我们并无直接恩怨,眼下该抓紧收拾的,当是唐戟和靳云龙。”傅峥说着,眼神渐转阴沉。
寇落苼心头一凛,问:“傅叔叔,你们可有把握扳倒唐戟?我终于找到了父亲留下的证物,一旦向世人公布,唐戟与采生门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定能叫他身败名裂!”
“辛苦你了,到时便把一应证物都交由我吧,我会让它们派上用场的。”傅峥道:“至于唐戟,你不必担心,既然陛下敢在这样的关头出京远行,自然能确保京城万无一失。唐戟多年来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陛下未必不曾察觉,只是他手握重兵,即便心中有数,也只能极力忍耐。然近年来,唐戟虽身居太师之高位,高位之下,却已被陛下架空,如今不过徒有其表而已,如同一只没了爪牙的老虎,不堪一击。”
傅云书面露喜色,正要抓着寇落苼说些什么,却发现寇落苼神情怅然,他关切地问:“寇兄,你怎么了?”
寇落苼勉强冲他笑了笑,道:“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只是有些失落。
皇帝先前的那句话仍在耳畔——“胜者,自然为正。”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步步为营,相比起朝堂之上的权利更迭、兵权转移,不过是点缀般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已。
只要结局大快人心,自己这十三年光阴付诸东流,也确实没什么。
只是难免有些惆怅。
傅云书也不知明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担忧地看着他,也不顾老爹在场,悄悄地握紧了寇落苼的一只手。
傅峥似是犹未察觉,道:“我还要去见一个人,就不打扰你们说悄悄话了。”
“爹,你要去见谁?”傅云书忙问。
傅峥并未回答,只摆了摆手,朝外走去。
“这还用问,”寇落苼轻声道:“傅叔叔必定是去见靳云龙了。”
万卷读书好友,一樽谈笑伴高人。
在走下金雕山时,皇帝路过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子,他盯着院门两边的对联看了很久。
这本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副对联,却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良久,他才淡淡一笑,道:“当年陆卿当太子伴读时,也给朕写过这副对联。”
一直跟随在侧的暗卫忍不住道:“陛下,若是陛下想要,属下定将他带回京中。”
眼前浮现出那个青年倨傲昂首,说“我不愿”的场景,皇帝眼帘微垂,他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暗卫道:“那京中晋阳侯的位子……”
“晋阳侯?晋阳侯不正在这九合县中么?”皇帝淡淡地道。
暗卫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道:“算起来朕也许久未曾与他相见,便去见上一面吧。”
皇帝一声令下,关在大牢中蹲了多日的晋阳侯就被火速提出大牢,送进了九合县衙,晋阳侯见到来提自己的人穿着的是京中侍卫的衣服,而非那些个粗鲁蛮横的土匪,以为是唐太师搞定了傅峥,腾出手来救自己了,不禁喜得眉飞色舞,待见到高坐堂上的皇帝时,更是喜极而泣,一个猛子扎到皇帝面前,就要抱着他的大腿哭诉,却被侍立两侧的侍卫给无情地拦住。
晋阳侯瞪了拦住自己的那两个侍卫一眼,又委委屈屈地唤道:“皇上!”
皇帝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你在牢中被关了几日了?”
“十日!”一提起这个,晋阳侯气得嘴都歪了,“那个可恨的土匪!居然把我关在牢里关了足足十日!每天就给些烂菜叶子,存心是想害死我!皇上,他现在在哪儿?不亲手杀了他不足以泄臣心头之恨!”
皇帝道:“怪不得这么脏。”
晋阳侯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眼下这副尊荣,羞愧地道:“是臣殿前失仪了。”
“知道就好,”皇帝淡声道:“回去之后,换个地方住吧。”
晋阳侯一愣,“皇上是想让臣搬去哪里?”
皇帝道:“长门宫如今正好空着,你便搬去那里住吧。”
长门宫,正是冷宫。
“皇上……”晋阳侯不敢置信地道:“皇上为何……要臣搬去冷宫?”
皇帝道:“你心中有数。”
说罢,他站起身就要走,晋阳侯却忽然扑跪在地,高喊:“我不服!”
皇帝回头,眼神冷然,“你重罪在身,还敢不服?莫非真要朕将证物一桩桩一件件扔到你脸上,你才肯服气?”
“正如皇上所言,臣自知犯下重罪,勾结唐戟、结党营私、略卖人口、滥用私刑等等,罪无可恕。正因如此,臣才不服。”顿了顿,他道:“臣不服皇上所判之刑。”
皇帝沉默地看着他,眼眸深似寒潭。
冷笑一声,晋阳侯道:“皇上该判臣一个斩立决才是。”
皇帝道:“你想死?”
“臣本不想死,”晋阳侯道:“只是如今皇上寻得陆添真身,我这个假的,自当退位让贤。”
皇帝道:“你以为朕舍不得你?”
“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晋阳侯自嘲地笑起来,抬手抹去眼眶中滚落的泪水,“我只不过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万幸得以被皇上相中,成了众人眼中荣光万丈的晋阳侯。可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的替代品而已,即便伴君十三载,又哪里敢奢求您一点点的垂怜呢?”
他仍在嘴硬,身体却诚实地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不是陆添,我自己有名字,我叫椿草……虽然陛下您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他并不想死,但事已至此,继续活下去也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了。长门宫绝对是比阴曹地府更能让人痛苦绝望的地方。
他趴在地上,等待刀锋落到脖子上的那一瞬。
许久许久,他等到的却是一只温热的、熟悉的手。
皇帝抚着他的脖颈,唤道:“椿草。”
皇帝道:“朕想了想,还真有些舍不得你伴朕的这十三年时光。”
椿草泪流满面,抬起头来,既惊且喜地看着他,“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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