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汤没和他挨一起坐,夏柯边吃边想,他商公子要是在公众场合,看我这么个吃相,他得装不认识我。这么一想竟然不心酸还挺好玩,就被大口扒饭呛到,众目睽睽之下又咳又笑。
徐栋梁小同学会来事得很,立刻倒了杯茶孝敬夏学长。还附送一个纯良的笑容。
夏柯也回个感激的眼神:“旻旻怎么没来?”
徐栋梁呆了呆,他最近确实没怎么见过周旻旻,却没问过,支应过去:“可能……家里有事?”
夏柯还没吃饱,但放下碗筷,笑着交代一下,出包厢打电话。
他在周旻旻让他看到商汤和叶澜约会那晚之后,就没机会和周旻旻好好聊聊。周旻旻这阵子也没有很多时间泡在学校,来上个课人就不在了,不知是忙着法院实习还是做援助义工。
电话接通,周旻旻总是对他喜滋滋的:“学长,你惦记我呀。”
夏柯说:“之前以为你忙,今天李颖生日,你也没来。有些担心。”
对面轻轻笑,打点精神欢喜:“人不到礼到,我送了礼物啦。”
夏柯哄他似的说:“你当然记得。”
周旻旻却愣住了。
学长是对他很好的人,从小到大,很少人关心他心里怎么想。哄着他的人很多,但那种哄是哄小孩的哄,甚至是哄一只血统名贵的宠物。你只要撒娇卖乖就好了,不必思考,不必有理想。
学长对我的哄不是这样,他哄我,也尊重我,在意我的想法。认为我身娇肉贵,但是是把外套给我,而不是不让跟他摆摊,叫我回去。他会和我讨论远到天方夜谭,细到鸡毛蒜皮的话题,和我一起找一种跟手的手套,而不是说“这有什么意思”“少在这些上面费心,好好学习才是正事”。
他很想把这样的学长揣起来,悄悄的,偷偷的。这辈子只自私那么一次,不要再让别人发现他的好。
周旻旻心里发酸地说:“学长……”
“啊?”
他想着夏柯发这个音的神情,是不是在灯光下,有力而克制,静又温柔,帅得一塌糊涂。
然后就为自己的想象的画面微笑起来:“我没事。学长你别担心。我家里有点小事,很快就处理好了。”
“好。”夏柯说:“你想说再说。”
“学长,差点忘了跟你说,阿珂吃得多长得快,还护食,是不是特别像你?”说再见前他补上一句。
“少得寸进尺啊。”
周旻旻笑着等夏柯挂断电话。笑这种与生俱来的表情在他脸上第一次非常疲惫。
餐馆外面灯光一闪一闪,还会从蓝到黄变色,离KTV包厢很近了。
夏柯顺着走廊慢慢走,还没进门就感觉气氛古怪,薛朝阳说:“那就这样哈。”一转身穿着大衣走出来:“哟,夏老。也来蹭饭?”
夏柯看眼门内,再看眼薛朝阳,虽然他肚子还没饱,桌上摆着大肉肘子,他还是仗义地问:“薛导,要不要人陪你喝酒?”
五分钟后,这两个人在角落自己凑了一桌,点了啤酒。薛朝阳端着酒杯说:“我失恋了。”
夏柯舔牙:“真巧,我最近也算失恋。”
在夏柯出现前,薛朝阳进去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生日快乐哈”,第二句是“有句话我要跟你说,但是事先说明,你答不答应都不会影响话剧排练和我们之间的师姐弟关系”,第三句是“我们谈恋爱怎么样”。
李颖小同学很不给面子,直接说“我没准备好。”
之后就是夏柯听见的,“那就这样哈”。
薛朝阳总结:“老牛去问嫩草:‘被我吃怎么样?’嫩草:‘不了吧。’”明明很伤心,语气还是轻轻松松吃菜似的。
夏柯跟她碰杯喝啤酒:“请教一下,你看上一个人,人家看不上你,这种情况怎么办?”
薛朝阳用一种沉重的语气说:“我除了幼儿园咬过喜欢的小男孩一口,这是我第一次告白,你问我?”
这两个人开始深思,一个想“为什么我喜欢上男人”,一个想“为什么我会想吃嫩草”,想来想去发现“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男人”,“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嫩草”。
但问题还在,而且无法解决。
商汤和他都是男人,且不考虑做变性手术。
夏柯说:“合着师姐你那些小说里的爱情都是空想。”
薛朝阳就抬起眼镜看夏柯,问:“空想得好不好看?”
“还行。”夏柯乐了:“质一般,胜在更新勤更新量大。人物嘛都忠肝义胆侠骨柔情,挺过瘾。”
薛朝阳说:“过瘾因为那是假的呀。”
夏柯耸肩。
行侠仗义和与人相爱,套句词,都属于“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她的小说是英雄梦想乘二,一步到位,所以过瘾。
但是现实不是那样。每个人都看过很多爱情小说,古典名著也好,网络小说也好,大部分人知道小说和现实不同。你看上谁,谁压根看不上你,或者你和谁互相看上,但是因为某些问题不在一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夏柯问:“薛导怎么不写那种小说了。”
“哪种?”
“相对现实那种。”
夏柯大概知道薛朝阳的成名作,本校BBS评选出的一四年最佳作品。他发现他对商汤不单纯就顺手跑BBS上看过,同志文学,零一零二年的背景,写有梦想的洗碗工和服务员。那时候工作难找,日子穷,两个长得不好看偏有音乐梦表演的北漂在一个饭馆干活,租一间小破房搭伙过日子,幻想有一天能做酒吧的驻唱歌手,或者做话剧演员。本来都喜欢过女人,或者说没想过男人可以喜欢男人,结果莫名其妙一天夜里就那什么了。
之后日子还是过,照样勒紧裤腰带紧巴巴的,没钱就蹭饭馆里的茶水和剩下的饭食,睡一个铺盖但是没提过同性恋这个话题。
有一年其中一个攒了点钱,带另外一个作为哥们回老家。在楼道里听见爸妈收拾碗筷说着话,说着说着哭了,心疼儿子漂在外面,是不是日子太苦,两三年下来一点积蓄都没有,以后在大城市娶不到媳妇。擦干眼泪又强打精神,彼此安慰,至少儿子还有个一起漂的朋友,遇事能彼此帮一把。
然后他们就分了。那样太混,太愧对父母。
薛朝阳就说,提前步入中年了。大二写这种题材,自己不痒不痛,唯恐刀子戳不到读者心里,五百个字精雕慢琢半个月。这几年倒是被社会教做人了,码字只能当宣泄压力使,一口气万字不过脑。但是不能碰特别现实的事——稍微碰一点,就是切肤之痛。
第23章
到最后这对失恋男女同病相怜都喝得发蒙,嘴里乱七八糟跑火车。
一边张口就是“夏老”,一边张口就是“你是我亲师姐”。
夏柯这些年挣钱的经历能写成一本当代杨白劳,薛朝阳投奔资本主义的历程也堪比铁路华工。
商汤走近,这两个人还在胡吹海侃,勾画美好的未来图景,总有一天要把胜利的红旗插到华盛顿。这简直是对商汤忍耐力的挑战。
他说:“你们醉了,我送你们回去。”
夏柯这才把眼从酒杯上移开,不仅状态如常,他平常吊儿郎当,现在反而很靠谱很沉稳地摆手:“我没醉。”
薛朝阳也看好戏似的瞥向商汤。
商汤二话不说,转身倒了半杯开水:“这是什么。”
夏柯接过来,动作准确,毫不拖泥带水,放在鼻下嗅,然后打量商汤,恳切地说:“我不能喝白的。”
“哈!”薛师姐拍手喝彩,起哄:“夏老,醉了要认哈。”
她站起来朝商汤说:“你送他吧。”
商汤说:“你怎么办?我有车,可以送你们两。”
薛朝阳一笑:“少来那套虚的,想送谁还得搭上一个避嫌是吧。你和他回学校十五分钟,我家和你们反方向过去一趟一小时要你送?”
她说出口才发现说过了,喝多几瓶嘴上就缺把门的,又可能是,今晚她也失恋,对某些事看不过眼。商汤的脸色立刻不好,薛朝阳往回找补,就跟夏柯说:“你跟他回去哈,和你们这种在校生不同,师姐是社会人士,失恋了,没关系,我有钱呀。今晚叫个专车,法拉利起步,宝马都免谈!”
夏柯同志这样了还能嘴上不打磕地给人搭台阶:“法拉利多跌份,不是劳斯莱斯配不上我们师姐,是吧。商公子的别摸我就交给我来坐吧。”
一群人道别,夏柯走向商汤的别摸我。
步伐有点踉跄,但是和商汤拉开距离,没必要让他扶。
然后夏会长面临一个困扰许多人的问题:坐副驾驶还是后座。
他用零点一秒解决这个问题。
坐后座是把商公子当司机,坐副驾驶又太近。商汤宁愿被自己当司机,都不愿和自己靠太近。
夏柯拢拢大衣,坐上后座。
十五分钟的路程,前五分钟只有双方的呼吸声。
两侧路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夏柯脸上,他静下来确实够得上英俊。商汤说:“听说你在戒烟。”
他们之间的事都要“听说”了。
夏柯好笑:“谢谢关心,仍需努力。”
商汤忽然一阵焦躁。
“为什么喝酒。”
他听见夏柯清晰的声音:“我伤心。”因为沙哑,在夜里更清晰。
他脑子有一瞬间短路,我没有听错,他说伤心。我以为这个人有一颗钛合金心脏,永远不会伤心心痛,即使会也不会说出口,只会很无赖地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僵硬地问:“为什么。”
那个人又笑起来:“凑了份子送礼物,肘子都没吃上。我这心啊,都碎成片了。”
你明知他伤心,也明知他为什么伤心,却既想听他承认伤心,又不想听他说伤心。
夏柯靠在后座闭上眼睛看不到,商汤心被扯得向下坠,却又觉得他们的处境可笑。
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手指握住方向盘,用力到指节发白才回神。
夏柯一路没再说话,车里没放音乐,电台都没开。只有一路沉默。
夏柯像睡着了,但在车快到校门口时睁眼,坐起来得利落。他开门跳下车,喝了酒,眼睛比平常亮,黑沉沉的亮。这个人喝醉了只要没倒下就不会让人看出他喝高,所以话少,看人喜欢直视眼睛,显得非常有控制力。说话仍是沙哑,但清清楚楚,说的是:“商汤,你把自己绷太紧了。”
然后就朝校门里走,本来就是身高腿长的身材,披着大衣,有种萧瑟的潇洒。
夏柯往宿舍床上一倒,老马和老四呲溜窜到床前。
老马向外张望:“小宝,双儿送你回来的,他回到你身边啦?”
夏柯醉意上来,外套也不脱,睁眼对床顶,说:“双儿要嫁人,不会再回来了。”
语气带着酒后模糊的笑意。
老四摇头不已,眼含泪花比他还凄凉。老马怔了怔,“唉”一声,大发慈悲给他关灯,端着马克思的茶缸出门。
夏柯就继续看着床顶,睁了半晚上眼。
于此同时,本市另一端,某栋楼的一间卧室里,薛朝阳对着小说文档开始一行行删除。
这篇小说叫当年妄,什么当年妄,其实就是取首字母,DNW,逗你玩。
逗读者们玩,也逗自己玩。
她写的全是假的,放飞梦想,在键盘码出的世界里行侠仗义,与人相爱,以前还觉得挺好玩。但今天失恋,发现原来并不好玩。
凌晨时分,某BBS上ID为人肉打字机的用户公告撤文。
忠实读者老四次日清晨看到,哭天喊地:“莫要删我的洛阳小孟尝沈白沈公子!”为自己的真爱角色抽噎得险些背过气去。
日子继续往下过,嘻嘻哈哈,总好过哀哀切切。
夏柯被约到周旻旻的公寓看猫,小女猫刚捡到那晚,他只当这个猫营养不良,毛蓬松干燥,没别的猫那么油光水滑。没想到蓬松是因为毛细长,洗完澡好吃好喝供着,没多久这猫就养成了一团长毛的毛球,尾巴也从尖尖耗子尾变成毛茸茸的圣诞树。
夏柯逗了一阵,阿珂谨慎地嗅嗅他,然后就讨好地朝他打了个滚,露出肚皮——吃得香睡得好,才三个月就长出小肚子。
夏柯搭他肩:“一个女孩子,你是不是该给人家,啊,控制下`体重。”
周旻旻小同学严正抗议:“阿珂才不胖呢!这叫原始袋,再瘦的猫都有!”
夏柯就从逗猫变成逗人:“那我给她道个歉?你把她养得真健康。”伸手搔搔阿珂的耳朵。
小女猫显然喜欢他摸,把脸颊凑近前。在他停手时很不满地抖胡子乜他。
周旻旻笑起来,但是笑容渐渐变淡。他发了会儿呆,轻轻说:“学长,阿姨……她走啦。噢,不是那个走,是不在我家工作了。”
他身边从此少了一个真正照顾过他,心疼过他的人。
很难受,但要是说给别人听,别人只会奇怪,“走了个保姆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家又不是请不起保姆了”。
也有人会非常感同身受,甚至假得像投他所好似的嘘寒问暖,“怎么会这样”,“那你怎么办”。
但是学长呢?夏柯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他看起来很不开心的后脑勺。
第24章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一场倒春寒来势汹汹。夏柯前一天听老马慷慨激昂朗诵天气预报,没往心里去。第二天凌晨被冻醒,门没关好,气温骤降,一夜起来外面全是霜。再套上衣服到走廊看,宿舍楼前面树上的麻雀都冻傻了。
夏柯同志不负众望地感冒,他们那剧还得继续排。五四文化季以前,四月有校际演讲比赛,礼堂要给比赛用。一群人就在台阶顶上的空地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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